這種當街挑戰,萬眾矚目,最是光明正大也最是直截了當,當事人是基本不可能避而不戰的。誰要是這種情況下避戰,以后真的不要在江湖上混了,被人嘮一輩子比薛教主還慘。
雖然這是最合武道熱血的方式,每個武者都非常欣賞,當初崔元雍赴北邙挑戰岳紅翎就是這樣的方式,岳紅翎一直都夸贊有加。
但江湖畢竟人情世故,一般來說只要雙方相熟,都不會選擇這樣沒有退路的方式,想比武大可私下邀約,勝負都不傷面子。
萬東流和趙長河明明還算挺熟的,請過客,起過哄,共同面對過胡人的挑釁。趙長河住的瀟湘館還是漕幫開的,現在一文銅板都沒收他的,上好的草料替他喂馬,頭牌隨便白嫖。
別說長街路人了,這會兒玄沖和唐不器都撓著腦袋,很不可理解。
眾目睽睽之下,萬東流委實無法推拒,也很是爽快地從樓上躍下,抱拳道:“想不到趙兄如此看得起小弟,那就卻之不恭了,與趙兄這樣的豪杰一戰也是小弟所愿。”
趙長河也拱手示意,笑道:“可別,萬兄二十三,可比我大的,自稱小弟我可要折壽的。”
你喊岳紅翎姐姐也沒見你折壽…萬東流心中嘀咕,感覺趙長河的態度也不算太差,這到底是在干嘛呢?
便問:“趙兄想與在下比武試刀,大可私下邀約,又何必如此?”
“萬兄栽贓胡人卻選擇我來殺的理由倒是有了,雖然可能有點烏龍…但趙某也受不得這氣。”趙長河說著一聲長笑,龍雀出鞘,一刀狂斬:“來而不往非禮也,吃我一刀!”
旁邊玄沖神色凝重,忽然低聲道:“好快的刀!”
萬東流神色有些驚嘆:“有點意思了,趙兄繼續?”
萬東流點點頭,笑道:“有道理。”
這刀芒刺入膻中,非死即傷,可趙長河居然沒有反應!那破天一刀依舊去勢不改,連力量都沒有削弱半分,劈頭蓋腦地剁在了萬東流的肩膀上!
萬東流不知用了個什么法門,渾身極為詭異地一滑一扭,龍雀沒能把他劈成兩段,順著他的前胸惡狠狠地劃了下去,整個人開膛破肚,極為凄慘。
“五月初五,趙長河習武半載,玄關五重,匯百家之意,自成氣象。是日卯時中,大破萬東流于明月樓。”
“不要亂來,我沒死。”萬東流虛弱地靠在一名幫眾身上,讓下屬替自己止血包扎。
圍觀的路人相隔頗遠,倒是聽不見這邊的交談,樓上玄沖和唐不器神色都變了。
唐不器:“…”
“你的刀法,是我目前所遇對手之中最強的一個。如果不是一開始就抱著誘我破綻的念頭,自敗氣勢的話,其實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何其機關算盡,反忘了武者之心?”趙長河把刀插回背上,轉身離去:“我也有時候會這樣…愿共勉。”
“于是虛與委蛇,好像自己也信了那套似的,實則一直在尋求良機…譬如謀刺知府,栽給彌勒教,于是朝廷雷霆之擊,彌勒教一潰千里,萬兄挾此大勢清洗幫會,重整漕幫之風,此后揚州再無抗手,漕幫一家獨大,偏偏卻還讓朝廷覺得可以倚重…將來揚州誰屬,還真不好說。”
萬東流神色終于開始嚴肅,卻還是擺手笑道:“臆測過多了。”
萬東流神色不變,搖頭失笑:“趙兄還有什么想法,不妨說說,我也挺想聽聽外人的看法。”
岳紅翎豁然站起,卻又微微一笑,慢慢坐回。
“恐怕萬兄未必肯放的,這人窺見萬兄的隱私,可能有點嚴重。”趙長河笑笑:“那天季成空身上別無包裹,他偷的東西想必是個小巧物件吧,可以隨意塞在懷里的那種?”
岳紅翎很自然地陪在他身邊走,見他駐足,也抬頭而望。
萬東流連著倒退了五六步,神色凝重至極。
“…”唐不器知道如果是自己,頭已經沒了。
漕幫眾人心都落回了地上。
旁觀眾人紛紛動容,這真是潛龍七八十名之后的戰局?
“萬兄!你刀勢虛了!”趙長河一聲長笑,凌空躍起,雙手持刀,狂斬而下!
“彌勒教蠱惑苦哈哈的民眾頗有一手的,漕幫多為賣力氣的,難以抗拒,被滲透了個亂七八糟。萬兄想必很難受?”
“萬兄整了這出好活,只不過是為了讓大家、尤其是唐家人,看見知府和胡人的勾結而已。尤其是如果岳姑娘不在,我們全部被踩了臉,心中只會極度憎恨,唐大侄子回頭潑起污水來簡直不要太高興。我之前覺得這種聚會不請岳姑娘簡直毫無道理,如今想想,那可不理所當然么…”
趙長河做了結語:“雖然因為岳姑娘敵住了赤離,這個對立憎恨情緒沒達到預期,但也差不多了,要刺殺知府就是這個時候,再過得幾天,他死就死了,達不到想要的效果了。當晚之事便順理成章,最終萬兄之謀還是實現得很順利。”
“知府不會吃飽了撐的那么無聊,專門為了替胡人掃中原潛龍的臉,就巴巴地不請自來,坐在那干熬…他只可能是應邀而來,適逢其會。”
萬東流道:“依然關押在我私牢…趙兄對這人感興趣兩次了,如果真的想要為他說情,那在下放人便是,多大事?”
頓了一下,虛弱地道:“多謝趙兄手下留情,是我輸了。”
這不是漕幫武學,這是什么?
如此尖銳的殺機,像在蒼茫的海中分水破浪的劍魚,像在厚重的土壤里鉆出漏洞的蚓!
他太能藏了,不僅是布局謀劃,就連武學都是,如同藏在深深泥土里的蚯蚓。
“某個憨批告訴我,你們都曾離場小解,一盞茶嘛,以萬兄的輕功,其實差不多了。”
萬東流眼里正露出狂喜之色,忽覺不對。
這玩意兒不撕了干嘛,只能給人誤導…你們這水平該去前五十甚至前四十玩,躲在七八十名之后很好玩嗎?
萬東流淡淡道:“不錯。”
萬東流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我自作聰明了。”
萬東流皺眉:“趙兄此言,在下怎么有點聽不明白?”
萬東流神色很是嚴峻:“你居然玄關五重了。”
太快了,也太強了…仿佛便有江水東流,也會被這一刀截斷,便有巨浪滔天,也會被這一刀劈回!
萬東流微微瞇起眼睛,淡淡道:“不錯。”
趙長河笑道:“自赴揚州,總在戲中,別人的、自己的,反反復復,頗為無味。何不爽快點?”
玄沖喃喃自語:“為什么我感到了赤離靈狐刀法的味道?”
遠處屋頂,岳紅翎坐在檐邊,仰首喝了口酒,美目遠眺過來,都是趣意。
因為那是真的含有她功法的意,凌晨剛剛雙修而得,不是模擬的。
萬東流眼里閃過笑意,一直營造心虛氣弱被你逼退的氛圍,等的不就是這一刻?
你絕技太少,這一招已經有很多人反復琢磨了,破綻弱點再也不是秘密!
那就是所有力量凝在一點,太過依賴絕對力量的壓制、依賴血戾煞氣的氣勢壓制、依賴那一剎對敵手心靈的沖擊,用以遮掩自身破綻,所以平時不能輕用,抓的就是對手氣弱的瞬間。
唐不器也看出來了,趙長河越打越混融如意,反而萬東流越發有些滯澀之感。
萬東流撫掌笑道:“很有意思的想法。其實就算是按趙兄所猜,似乎對趙兄也沒什么影響,有些事趙兄自己豈不也想做?又何必氣勢洶洶。”
“潛龍五十五,萬東流。”
緊接著雙方浪頭交接,“叮叮當當”如珠落玉盤的脆響接連暴起,仿佛狂浪怒濤不停對沖,旁觀的路人幾乎已經快要看不清雙方的刀路了!
要不要去稟告幫主…
萬天雄就這一個兒子,要是死了,那引發的后果也沒比皇帝死了兒子差哪去。
紅影閃過,岳紅翎持劍攔在趙長河面前,淡淡道:“長街約斗,公平決勝,你們要一擁而上么?”
聲音雖低,聽在萬東流耳內卻如巨鐘敲響,心中狂跳了一下,神色終于大變。
“鐺!”
朝陽之下,金光正起。
神佛俱散,趙長河絕技很少,這是壓箱底的。
唐不器:“…”
兩人對視一眼,震驚無比,看來不是錯覺,真的有赤離那種味道…
萬東流抬首而望,微微瞇起了眼睛。
“哦?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趙長河道:“胡人沒有道理莫名其妙跑來踩臉。赤離問岳姑娘姓名,可知他根本不知道岳姑娘會在場,也就是說原本他這潛龍第一居然是特意跑來挑戰我們這些幾十名的,意義何在?打贏了顯得出他赤離多能耐?何況赤離一路殺了不少人,本應是潛伏行事才對,潛龍第一又不是天榜第一,這么高調作死么?所以只可能是被人引來的。”
萬東流又磕了一粒丹藥,艱難地調息了半晌,才低聲道:“他只劈肩而不是脖子,就是預計到這個情況,他只想給我一記狠的,吃吃教訓,沒想殺我。”
趙長河忽然話鋒一轉,問了一個相隔十萬八千里的問題:“萬兄,你我初見之時,那個小偷季成空還在么?”
赤離是彎刀,出刀成圓,終點便是,看著仿佛直達一樣,趙長河這么大把的玩意是怎么做到的?
這種小巧快速的交擊根本不該是趙長河所長…無論功法還是刀,可他偏偏就做給你看了,與萬東流的對局一點不落下風,甚至…感覺他還略微占優?
“不對…不止是赤離的意,還有我的。”遠處的岳紅翎有些出神地看著戰局,低聲自語:“我的更明顯,不但有我的劍意,還有…我的功法。”
“嗆!”萬東流早有準備地拔刀一架。
趙長河最后到底說了什么?
“鐺”地一聲巨響傳來,兩刀再度狂暴交會,風云狂卷,巨浪咆哮,連明月樓的牌匾都“咔嚓”一聲傾斜了一邊。
趙長河倒持刀柄,抱拳:“客氣。你那一刺也留了手的,不然我得被洞穿,而不是這點小傷…所以我才劈的是肩膀,禮尚往來。”
“萬兄,趙某倒有一言相勸。”
“對方是個慣用弓矢之輩,似乎很容易導向是草原胡人。很少有人想過,漕幫慣行水上,水戰之時,什么用得多些?”趙長河笑笑:“趙某也打過水戰,最好用的東西當然是弓。”
萬東流笑道:“這就冤枉了,萬某那時候在待客呢,如何分身?”
那臉上的緋紅一閃而逝,如同此刻天際初升的朝霞。
一個趙長河就夠難纏了,哪來一個岳紅翎,你們真是一對兒?
萬東流看著趙長河膻中位置流出的血跡,更是不可思議:“可即使入肉少許,膻中也是膻中,你得重傷才對,為什么簡直像是刺在普通位置,毫無影響?”
然而一旦對方這個瞬間都是裝的…那么提前有了準備,直取破綻,敗亡的就是你!
“嗖!”銳嘯之聲暴起,萬東流此前如狂狼怒濤般的刀勢忽然變了,化刀為劍,直刺半空中的趙長河膻中死穴!
“趙兄且說。”
唐不器默默從懷中摸出一本潛龍榜冊子,默默撕得粉碎。
無數漕幫中人在附近圍觀呢,本以為萬東流要贏了,結果形勢突變,反而變成萬東流被開了膛,差點沒劈成兩半!
趙長河壓低了聲音,連樓上玄沖唐不器都聽不見了:“比如…一個含義有點特殊的面具?”
而且這廝絕對有春水劍意,越打越明顯!
趙長河確實在磨刀,越打越順,而萬東流的表現沒有別的原因,而是剛才趙長河最后那壓低了的一句話,至今在他心中造成了重要影響,氣勢此消彼長,不敗而何?
清晨的日出都似乎被趙長河擋住了蹤跡,天色都黯淡了幾分的樣子,隱隱的日暈從趙長河身周透出,看上去有了幾分血色烘托般的錯覺。
“真的是天才。”玄沖低聲自語:“這樣的刀意劍意,就算是有人掰開了教,正常人沒個十天半月也掌握不到精髓的,他這才多久…而且他這一戰還在試煉,借萬兄來磨刀,越打下去,他就更融會貫通。”
那不僅是刀,還有刀芒!刀芒突進過尺長,必能在趙長河龍雀劈到之前,提前點中他的膻中死穴!
岳紅翎緊緊捏住了劍柄。
趙長河退了三步,抵消這狂猛的沖擊,那渾身血液都被這一擊激活得洶涌澎湃,渾身戰意沸騰。
“少幫主!”
唐不器震驚地站起身來:“他為何也能這么快?”
“潛龍榜變動。”
趙長河停下了腳步,看向天際的朝陽。
漕幫眾人目瞪口呆。
“噗”!
刀芒入肉,鮮血噴濺。
“少幫主!”
“萬東流者,潛于滄瀾,玄關六重。”
萬東流沉默良久,慢慢道:“受教。”
于是蜂擁而上,一部分去救助萬東流,一部分沖向了趙長河。
這番推斷確實合乎情理,真兇所為必有自己的目的,而不是純粹來給鎮魔司送禮的。此番受益最大的似乎真的是漕幫,萬東流有足夠的動機。
“彼此彼此。”趙長河咧嘴一笑:“萬兄也悄摸摸的六重了不是?”
甚至于,知府的作息行止,萬東流也比別人熟悉——漕幫一直都是和官府交往緊密,沒看他的宴會知府都參與么…
漕幫滄瀾刀法,破浪十斬!
被唐不器認為根本抗拒不了的一刀,卻見趙長河單手一撇,龍雀輕輕松松地把滄瀾刀壓到了一邊,仿佛這驚濤駭浪沖上前,卻發現這邊才是更巨大的浪頭,劈頭就把他蓋了回去。
“他們知道場中有玄沖有唐不器有我趙長河,卻不知道有岳紅翎,說明賓客名單有人提前泄露給了胡人,有極大的可能在泄露名單的同時做出了挑釁,比如說中原潛龍認為赤離浪得虛名不堪一擊。赤離有他的驕傲,自然前來回擊,所以他開口罵的也是浪得虛名,否則一群排在他屁股后面的虛名關他鳥事,人家看你一眼么?”
趙長河微微一笑:“秘密…話說我神佛俱散絕招已經不絕了,真以為我不知道,沒點防備么?我又不是傻的。”
但不能沒有證據僅憑推斷吧,漕幫可不是那些可以隨意潑污水的。
沒死就好。
兩刀交擊,周遭砂石狂卷,酒旗飛揚,氣勁爆發沖得周邊房門的吱呀作響。
“確實影響不大,趙某只是不愿意被人當顆棋子,玩完了還不知道自己在替誰數錢。”趙長河頓了頓,又道:“再說也不是完全與我無關,趙某赴宴途中遭遇弓箭刺殺——和殺知府的應該是同一個人,打算坐實胡人嫌疑。趙某前來赴宴,能有幾個人知道?能預先在路徑上埋伏我的,隨便篩篩也沒幾個了。”
唐不器探頭看去,入目的是一道耀眼的刀光從萬東流手中揮灑而出,仿佛刀光殘影還在原地,那刀已經到了趙長河身前。
血色之中,黑暗的魔影凌空而下,漫天神佛都要在這一擊中煙消云散!
“潛龍三十八,趙長河。”
“長河奔流,不可擋也。”
ps:本來這是兩章,感覺中間斷了的話諸君不上不下,索性合并一章,這下情緒完整了,請叫我粗長雞。
感謝養雨石、青寧子二位大佬上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