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談的最后,艾德喬茫然地問他,他們在這段行程的終點究竟該做些什么呢?又能為他做些什么?
路明非坦然地告訴他們,他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要有任何的顧慮,也不需要為他做什么,遵從本心即可。
帶著滿腔的悵然,四人踏上了歸途。
他們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想留在陛下身邊彌補曾經的過錯,卻最終無一人開口提出,他們默然地轉身離去,腳步沉重而遲緩。
在坡道的盡頭他們不約而同地回身望去,那個此刻令他們熟悉而陌生的男人,正站在原地揮手,目送他們的遠行。
那一瞬間,四人有剎那的恍忽。
仿佛他們才是那個一直被照料已久的孩子,于今日正式告別了兄長的身側,獨自走向屬于自己的人生。
而送走了四人的路明非,牽著繪梨衣的手行走在異國他鄉的暮色下,兩人的身影在坡道上拉出斜長的影子。
“晚飯吃什么?”路明非暗自瞅了兩眼媳婦的小肚子。
“吃飽了誒。”繪梨衣摸了摸圓滾滾的小肚子,滿足地瞇起眼睛,又疑惑道,“sakura不請大家用過晚飯再告別嗎?”
“唔,今晚有人預約了。”路明非聳肩,“晚上我要去找某個家伙敘敘舊,拉拉家常,不然八成就沒機會了。”
繪梨衣眼眸微微圓睜:“是鳴澤嗎?”
“繪梨衣很敏銳啊,不過可惜不是鳴澤,那家伙的話應該在結束前都不會來看我了吧。”路明非笑容溫暖道,“我要見的,是另一個我自己,抱歉,暫時沒法把他介紹給你。”
繪梨衣懵懂地點了點頭,另一個自己什么的聽上去很玄乎,但她隱約聽小亞提過一嘴。
“另一個明非一直藏在明非身體里嗎?”
“嗯,算是吧。”路明非想了想補充道,“我們是一體的,但也存在某些地方的差異,硬要說的,就把他當成我的雙胞胎兄弟吧。”
“我可以見見他嗎?”繪梨衣眨眨眼。
路明非愣了下,旋即心神沉底,似乎在問詢某人的意見,而后撓頭道:
“這家伙說自己的媳婦自個照顧,他最近忙的很,抽不出身。”
繪梨衣有些遺憾,但是也沒有強求。
“鳴澤最近很忙嗎?”
“嗯,忙著拯救世界呢。”
“我記得聽小亞說過,小亞是想找sakura合作一起拯救世界的,合作對象中途變成鳴澤了嗎?”
“唔,是這樣沒錯。”路明非語重心長道,“以后離那壞女人遠點,那女人心眼多,千萬別被帶壞了。”
繪梨衣認真道:“小亞不是壞人。”
路明非心道媳婦閨蜜這個物種果然極具威脅,不可硬鋼,需得徐徐圖之…
遠處傳來雷霆的轟鳴聲,從海的那片有大片陰云堆積著,緩慢向著大陸推進。
繪梨衣舉著手機在路明非眼前晃了晃。
屏幕上是各種感嘆號標題,內容無一不是“神話降世”之類的,配的圖大多都是以青銅鑄就的建筑。
“sakura看!好像全世界都突然冒出了很多史前時代的遺跡。”繪梨衣有些小雀躍,眼中星彩熠熠,提議道,“我們去看看吧?”
路明非接過手機,翻看著上面的圖片和新聞,笑著告訴她:
“這些都是屬于龍族文明的殘留,在龍族時代落幕后,它們都被埋入了尼伯龍根中。”
“sakura以前就生活在圖上的青銅殿中嗎?”繪梨衣好奇道。
“不是圖上的,不過也是相似的青銅殿,是大家為我打造的。”
“sakura和鳴澤一起生活嗎?”
“絕大多數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居住的,那會鳴澤挺貪玩的,我也不愿意讓某些秘密暴露,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都是獨自居住在那座神殿中。”
“很孤單吧?”繪梨衣小臉上全是“我完全能理解”的意思,似乎對此感同身受。
路明非沉默了下,忽然笑著問道:“其實我有時候很佩服繪梨衣,繪梨衣小時候住的房子里,連窗戶都沒有,也不能和外面接觸,到底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這個在蛇岐八家地位崇高的女孩,自幼就深居簡出,屬于她的房間連窗戶都沒有,所以即使是電線桿上鳥的起落對她來說都是那么有趣,哪怕是令人煩躁的大雨在她眼里也如畫卷般生動淋漓。
她當然能對路明非感同身受,因為她也曾被關在小小的房子里,向往著遠方的天空。
“其實我也嘗試過很多次翹家啦。”繪梨衣有些不好意思道,“因為不想給大家添麻煩吧,我無法完全掌控我的能力,小時候傷害到過很多人,我不喜歡大家害怕地像是看怪物一樣的看著我,也不想讓無辜的民眾受傷,但有時候還是會想偷偷出去看看…”
路明非伸手捏了捏繪梨衣的臉,認真道:“繪梨衣很溫柔,這種想法也和當年的我有幾分神似,果然我們在一起是命中注定的。當年的我的處境和繪梨衣也有幾分相像,同樣是被某種原因深陷在一個人的房間。”
“那sakura解決那個原因了嗎?”繪梨衣認真道,“在sakura的幫助下,我已經不會再誤傷任何人了,sakura需要我的幫助嗎?”
路明非咧嘴笑道:“不用了,因為我們已經解決了,我們找到了破局的關鍵。”
繪梨衣沒有追問那究竟是什么,而是輕輕給了他一個擁抱。
路明非抱著繪梨衣的纖腰,低聲在她耳邊笑道:“準備好了嗎?我們要出發了?”
繪梨衣小臉驚愕,卻發現視野驟然開闊,她被身后釋放出蒼白龍翼的男人帶入了高空。
破風聲縈繞耳畔,路明非這次沒有使用冥照,而是堪稱肆無忌憚暴露自己的身份,攜手繪梨衣來到云海之上。
昏黃遲暮的日輪將云海絳染成絢爛的橘紅色,沿著他們的視線鋪展開去,像是燃燒的火海。
路明非腦海中沒來由回想起了某個小魔鬼在他耳邊認真的低語,他們的火要點燃整座世界。
繪梨衣看到路明非壓制不住地嘴角上揚。
同樣神圣而蒼白的龍翼在女孩背后舒展開來,她很認真道:“sakura不擔心會被別人發現嗎?”
“繪梨衣一直在試圖隱藏自己吧?因為我們生來就是不同的,這也是我們聚集在卡塞爾學院的理由。很多人都說血之哀本質的就是孤獨,可有時候我覺得,單純只是我們還沒有遇見對的人罷了,友人、愛人、親人…什么都好。”
屹立天空的男人伸手向女孩發出了邀請,真誠道,
“繪梨衣有想過這么一天嗎?我們可以盡情地在這廣闊的天幕之下翱翔,不用在意任何人的視線,也不用想方設法處處隱瞞自己的身份,就只是享受真正的自由。”
那一瞬間女孩的眼中熠熠生輝,仿佛能穿透腳下熙熙攘攘的世俗眾生,似乎被其描繪的畫面所深深吸引,那是任何人都向往的一幕,可上杉繪梨衣仍然慢慢搖頭,認真道:
“理想與現實總是存在著參差,力量決定了我們立身的層面,我們不能只顧自己的自由,因為這往往會剝奪他人的自由,我們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所以注定我們要承受更多,這才是sakura真正的想法吧?不然sakura又怎么會任由自己困守在一個人的房間呢?”
路明非的笑容愈發濃郁,他微微仰起頭,直視那漸漸西沉的日輪。
不久前繪梨衣的自白再度環繞在他耳邊。
面前女孩接受的從來不是普通女孩的教育,她從小就被當成蛇岐八家上三家的家主來教育,而蛇岐八家是日本陰影中的皇帝,所以她才會說出不想讓無辜的民眾受傷,于她而言大多數普通人都算是子民。
這一點與曾經的他們是何其相似。
身為君王,自當庇護座下萬民。
但路明非依然一把拉住了繪梨衣的手,龍翼震動,沿著云海向遠方飛去,迎著撲面而來的風大聲道:
“沒事的!這段日子不僅是我們能給予他們的最后自由,也是給予我們自己的大自由!”
狂風吹拂著他們的臉,繪梨衣深深吸了一口氣,她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似乎只是單純地信任著握住她手的男孩,沒有反抗,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去往天涯海角。
他們牽著手,蒼白色的龍翼于身后鼓動,時而貼著云海的上層飛行,就像站在云海上奔跑,時而穿透云層,望著下方不同時區的城市已經進入深夜,車燈組成的金色河流蜿蜒著,燈光貫穿城市的主干道延綿向深山或者大海…
他們飛過海面,飛過崇山峻嶺,飛過黑夜與白晝下的城市,暴露在了無數國家的監察系統,最終他們幾乎繞了地球一圈,停落在大洋深處的一根青銅柱上。
青銅柱表面印著繁密的紋路,扎根海底,聳入云海,一如傳說中的通天塔。
而在看到這根青銅柱,感受到青銅柱表面烙印的煉金紋路的那一刻起,路明非就知道,弗里西斯那些年里真的準備了很多。
他們收起龍翼,落座在青銅柱頂端的邊緣。
周圍有很多偵察機圍繞著青銅柱環繞、拍照,試圖記錄下它的全貌,與此同時還有只剩暗金骸骨的巨龍圍繞青銅柱環飛,驅趕一切試圖接近的偵察機,如看守門戶的守衛。
它抬頭望向那最高處,殘缺不全的精神意識燃就的火種勐地熾盛,它無聲嘶吼咆孝,龍翼震散了漫天流云,化作極速沖向王的御前。
路明非伸出手,輕輕撫摸巨龍頭顱,“格里烏斯,好久不見了。”
巨龍眼中的靈魂火種跳躍著,似乎有虛幻的淚水滾落,它緩緩開闔嘴巴,有什么話要說,可它早已失去了完整表達語句的能力。
“我猜得到你要說什么,沒事的。”路明非輕笑著拍拍它,“這是我的愛人,也是我未來的妻子,認識一下吧。”
巨龍慢慢轉動頭顱,鼻翕微動,似乎要記住女人的氣息。
它小心而輕柔地用頭顱蹭著路明非,像小狗一樣愚笨地表達著屬于它的卷戀與依賴,它發不出聲了,如果它還能出聲,那么此刻必然是與其龐大身軀截然不符的低聲叮嚀。
可這就是真實,在至高無上的高天之君面前,所有龍族都只能算是個孩子。
那些年里,他們驕傲而欣喜地展現、吐露著對陛下的崇敬與忠誠,滿足于自己終于長大到能夠照顧陛下的地步了,而偏偏王座上的男人聽之任之,所以幾乎沒什么人知道,真正被照顧的,始終是王座下的臣民。
無形的領域蔓延開去,以腳下青銅柱為中心延伸而去,將領域內的一切不速之客盡數驅逐,余下的只有重逢的喜悅。
巨龍慢慢趴窩在兩人身后,蜷縮著身子,闔上眼眸久久沉眠,就像玩累了后趴在兄長身邊熟睡的孩子。
路明非先前所在的城市暮色降臨,而此間卻是遠處破曉的晨光剛剛升起。
他也閉上眼,進入了夢鄉。
身邊的女孩伸手將他的頭輕輕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獨自坐在青銅柱上眺望海面上的日出。
而進入夢鄉的路明非,再一次踩在了嘩嘩的小河當中,他沿著河水逆流而上,跋涉前進,來到了河道的盡頭,再次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青銅門。
陽光依舊撲面而來,風鈴聲的盡頭,有人立身于王座前,仰頭望向穹頂的。
路明非緩步走近殿堂,來到神的御座前,與男人比肩而立。
腳下的神殿在這一刻片片崩塌瓦解,露出后方黑色的虛無。
當神殿盡數塌陷,他們并肩行走在黑暗的空間,耳邊的風鈴聲再也不見,只有黑暗中的腳步聲。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就只是向著未知的深處走去,一直到前方出現一點微光。
他們向著遠處的微光行去,那光芒愈來愈熾盛明亮,走至近處才發現那是一道門戶。
駐足在門戶前,身邊的男人忽然道:“你猜到了嗎?”
路明非低笑道:“我曾經以為我會成為衛宮士郎,沒想到我們是吉爾加美什。”
男人無聲而笑。
正如某個女人始終無法理解的——
為什么身為至上的君主,卻要犧牲自己的大自由,寧愿自囚神殿,也要成全坐下萬民的小自由?
理由其實自始至終都簡單而純粹——
王來背負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