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羅斯特死了。
這則新聞像是地震般迅速波及混血種世界。
它發生的太過突然與荒誕,前不久剛與弗羅斯特達成合作共識的家族代表人們驚慌地打來電話確認,卻被愷撒直接掛斷了電話。
而其余者明面上哀悼于弗羅斯特先生死,私底下卻是議論紛紛那個高傲地俯視所有人的老家伙終于死了。
他一死,加圖索家族就少了一根主心骨,他們就有機會從這個龐然大物身上啃下幾塊肉。
這件事即使是放在秘黨內部,也是一件極為復雜的事情,老實說沒人喜歡弗羅斯特,這個在元老眼中明明是后輩,卻總是激進的小家伙,這像是一頭斗羊,一點都不討喜,還有他那商人的作風與斤斤計較的口吻。
如貝奧武夫那般真正以屠龍者自居的元老們看不起他。
而如他一樣以家族為重卻將自己偽裝成屠龍者的元老們嘲笑他的愚蠢。
他在秘黨中是不合群的存在,是被視為錙銖必較的商人,但這個商人卻死在了戰場上。
加圖索家族震怒地宣誓要不惜一切代價剿滅敵人,他們希望動用秘黨的能力,元老們沒有拒絕。
能無聲無息潛入學院內部,甚至在殺死弗羅斯特,刺殺昂熱未遂后還安然離去,這些人的實力難以想象。
元老們很樂意看到加圖索家族主動攬過這件事。
更何況現在坐在秘黨領袖位置的男人叫做愷撒·加圖索。
而昂熱本人也沒有反對,他只是與愷撒聊了很久。
當路明非從芝加哥趕回學院,又從學校搭乘專機趕到意大利時,已經是第二天晚上。
“主啊,請讓逝者安息,以永恒之光照耀他們的靈。”
“主啊,你的孩子們在錫安唱你的名,在耶路撒冷歌你的至高無上。”
“主啊,傾聽我們的祈禱吧,所有人終將至于你的面前,接受審判。”
“主啊,請賜予我們以憐憫。”
威爾第的《安魂彌撒曲》,擴音系統反復地播放著這首悼亡的合唱樂,歌聲回蕩在巨大的空間中,空靈得像是離群的鳥。
路明非緩步走進了教堂,繪梨衣挽著他的手,另一只手抱著一束白色的花。
這里是米蘭的米蘭大教堂,不久前教皇親自主持了弗羅斯特的葬禮,和愷撒母親一樣的規格,五百人的唱詩班,近萬人先后走入教堂觀禮,送出的白玫瑰堆成了幾座小山。
這場宏大莊嚴的葬禮剛剛結束,哀悼的人們漸漸散去,古老的哥特式教堂顯得格外空曠,穹頂上垂下紫羅蘭色的帷幕,一捧又一捧的白玫瑰被燭光映紅。
可路明非走進教堂時,門外依然有不少精英人士徘回在門口。
因為這是一場突然的葬禮,他們匆匆地來,卻不舍得離去,都想結識在弗羅斯特死后即將接任家族大權的年輕人。
弗羅斯特已經死了,他們在他身上的經營都化作了泡影,要想繼續維系和加圖索家族的聯系,他們就必須和新任領袖打好招呼。
但新任領袖對他們似乎并不感冒,沒有見他們任何一人的意思。
中央祭壇上擺滿了銀燭臺,每個燭臺上都是六根點燃的白色蠟燭,就像一片發光的荊棘。
荊棘叢的中央擺著一具精美的六角形棺木,它的蓋板是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以便讓哀悼的人們能清楚地看見亡者的臉。
那張經過化妝修飾后仍顯蒼白的衰老面龐。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個總是追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已經這么蒼老了?
愷撒靜靜坐在棺木旁,倚靠著,就像多年前他趴在六角形的棺蓋上,端詳著里面的女人。
時過境遷,很多東西都變了,參與這場葬禮的客人,主持葬禮的教皇,還有這間多年前被他一把火燒了的教堂,甚至包括了躺在棺木中的人。
唯有他。
唯有站在棺木外,目送又一個至親之人離去的他。
路明非走到他的身邊,隔著水晶玻璃看到了弗羅斯特蒼白的臉。
繪梨衣將手中的花束放在六角形的棺蓋上,她今天換上了黑色的衣裙,戴著黑色面紗,安靜地待在路明非身邊。
路明非松了松黑色西裝的衣領口,拉著繪梨衣坐在了階梯上,愷撒的身邊。
“老大,還好嗎?”他低聲問。
“沒事。”
愷撒笑了笑,說自己沒事。
他還以一種輕松的口吻說,“我早就盼著這老家伙去死了,現在就剩我那個種馬老爹了,等他死的那天,我一定開場盛大的泳池啤酒patty,慶祝這些煩人的老家伙全下地獄了。到時候你們小倆口別忘了來參加。”
路明非沉默不語。
老大坐在棺材前,微笑著說自己沒事,口吻輕松地就像那些在老人葬禮上歡笑著迎接過往賓客的大人們。
他說自己沒事,可路明非知道這世界上真正有事的人從來不會說自己有事,他們只是面帶笑意,然后將那些帶刺的苦痛一點一點往下咽。
或許是因為痛到了極致,便沒了與人分享的沖動,這樣的苦痛自己在往后余生的每個夜晚獨自品嘗就夠了,何必吐出來與他人分享呢?
而且似乎一旦說出來,一旦在別人面前哭出來,就好像輸給了這份苦痛,也輸給了自己。
所以要忍著,要獨自在無人的夜晚輾轉反側,要一個人去消化這份痛徹心扉。
這樣,大概就是長大了吧。
路明非有剎那的失神,可很快他就恢復了清醒,聽老大在身邊罕見地絮叨著。
他說他的叔叔算不上好人,是個徹頭徹尾的資本家,還是與昂熱校長等人作對的商人。
他的這位叔叔腦海里裝的只有家族,恨不得將所有的好東西都搬到加圖索家族去,讓加圖索家族成為統治世界的皇帝,所以說他是個野心家一點問題沒有。
他說自己這位叔叔從來都不討人喜歡,很多人討厭他卻又為了金錢不得不對他露出諂媚的笑容,就連他這個侄子也不喜歡他,覺得老家伙虛偽而貪慕權力,一邊喊著真想回到鄉下與世無爭又一刻不得消停,攪風攪雨…
還有很多。
愷撒在今晚說了好多。
路明非聽老大說了無數關于弗羅斯特·加圖索的壞話,給后者扣上了好多帽子,好像他真的發自內心地討厭棺材內的老家伙,后者沒有一點能讓他喜歡的地方。
可路明非卻注意到,他每一句的前綴,都是“他的叔叔”。
愷撒突然頓住了,他望著冰冷的棺材沉默不語,里面躺在同樣已經冷冰冰的叔叔。
他輕聲說:“可他是我的叔叔啊,他再壞再讓人討厭,他也是我的叔叔啊,也許他還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之一。”
那一刻,路明非仿佛能看到老大渾身釋放出的,悲傷而洶涌的氣息,慢慢浸沒整間大教堂。
他們在那夜坐在中央祭壇的階梯上,仰起頭,透過拼花玻璃的穹窗,一直看向深邃的夜空。
這一夜沒有星辰,烏云翻滾著聚集在米蘭的上空,色澤沉重如鉛塊,烏鴉在教堂頂上單調枯澀地叫著。
愷撒說著那些從記憶深處翻涌出的破碎畫面,那些他自己都已經忘記的畫面。
路明非只是靜靜聆聽。
他在今夜又成為了一位合格的觀眾。
事實上他一向都是很好的觀眾。
愷撒與他說的不僅僅是他和弗羅斯特的過往,還有最新得到的消息和情報。
他稱自己在收拾叔叔遺物的時候,找到了一封信,那是叔叔留給他的。
叔叔似乎早已預料到了今天,提前給他準備這樣了一封信。
愷撒突然問路明非,在原來的時間線中,弗羅斯特·加圖索,也是在當下這個時間死的嗎?
路明非搖頭,說不是,要晚很久,而且弗羅斯特原先應該死在奧丁的手中。
愷撒點了點頭,輕聲提醒他命運的流向看來已經發生了偏轉,一定要當心些,不可覺得一切盡在掌握而心生大意…
沉默了會,愷撒繼續說到信上的事。
信上說如果他突然離去,自己務必要小心家族內部的反撲,龐貝愿意回來統領家族是最好的,但如果不愿意,那么愷撒就要提前接過家主的位置了。
信的最后還有一個名單。
上面標注著家族內部以及外部盟友,有哪些人可以信任,哪些人需要恩威并施,又有哪些家伙可用不可信,動亂之時必先取其首級。
還有一定要小心元老會。
弗羅斯特在信上言元老們所圖的已經不是家族的未來,而是他們自己,一群整天躺在醫療室內的老家伙,在嶄新的生命和家族之間,他們已經守不住底線了。
愷撒忽然停頓,看向路明非,低聲說也許他們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幕后之人。
那些元老即使不是幕后之人,也絕對與其有著深深的聯系。
路明非點頭。
愷撒又沉默了會,然后問他聽到沒有,路明非也沉默了會,說聽到了。
這間大教堂除了他們三人外便再無其他人,帕西守在門口,可不遠處的殿堂中卻有人在舉行晚宴。
這是教會的習慣,當葬禮結束后,送走了致哀的客人們,家族成員們便會聚集起來,由牧師主持一場彌撒,然后是領圣餐。
他們觥籌交錯,玻璃酒杯碰壁的聲音頻頻響起,清脆悅耳,有女人的嬌笑聲還要男人狀似紳士的邀請。
這宴會合乎禮儀,只是太熱鬧了些,喧鬧歡騰,倒像是一場盛大的慶祝。
一如當年。
愷撒笑道:“當年我媽媽的葬禮上,這群家伙也是如此,我叔叔也在其中,所以我一直很討厭他,很討厭他們,連帶著整個家族,沒想到今時今日又是如此。如果叔叔還能醒來,我會嘲諷他,那些人對他和對我的媽媽沒什么區別,他以為他是家族的中心,但在某些人眼里他也只是礙手礙腳的攔路石。”
路明非也笑了笑,因為他聽到了慌亂的尖叫聲,地下的水管突然爆裂,水花四濺,讓優雅的紳士、女士們淪為了狼狽不堪的落湯雞。
繪梨衣好奇道:“當年你也是這樣嗎?”
愷撒望著教堂外,依然微笑道:“當年我沒有掌握這種力量,所以我只能騎著摩托車,闖入他們的晚宴,沖上餐桌,將酒杯餐盤碾壓成粉碎,連帶著他們臉上的笑容,但現在…”
“現在?”繪梨衣歪頭。
愷撒·加圖索仰起頭,深吸一口氣。
他以對水元素的掌握破壞了周邊地下的水管,讓原本歡慶的晚宴變為了一場鬧劇,就像當年一樣,可又有些區別。
“現在我是加圖索家族的家主,我需要他們當中的某些人幫我分擔權力,更好地掌管這座龐然大物,所以我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肆無忌憚地撕下臉皮。”愷撒輕笑道,“但搞些小動作還是可以做的,即使被知道,只要不在明面上,那么一切都將被原諒。”
“我不想和他們翻臉,他們不敢更不愿與我翻臉,大概就是這樣。”
繪梨衣輕聲道:“好復雜。”
愷撒失笑,他望向暗紅色頭發,與諾諾有些相似,甚至被他們懷疑為與諾諾有血緣關系的女孩,溫和道:
“是的,這個世界其實分為了很多重,有些美好有些丑陋,而那些人的世界復雜而丑陋,充滿了妥協與骯臟的交易,繪梨衣不要走入他們的世界,安心地待在路明非身邊就好了。”
“有些地方,我們來過就夠了。”
繪梨衣點頭,抱緊了路明非的手。
路明非輕刮她的鼻尖,低聲問老大,既然加圖索家族的元老們有問題,要不要他帶人直接一把火把那些老家伙一把火直接火葬了?實在不行,用水泥填了也行。
愷撒則是平靜地搖頭。
那一刻他的眼睛深邃地沒人能看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仿佛在一夜之間徹底蛻變長大,那個中二而幼稚,又內心敏感纖細的大男孩突然變得沉靜而成熟。
在從日本回來后他就漸漸多了份時光沉淀后的穩重,只是這份穩重多少還摻雜著些許的幼稚,就像那一場場虛幻的夢一樣,空中樓閣并不牢靠。
而此刻間…
愷撒的目光忽然恍忽。
曾經有一個人希望愷撒能快快長大,希望他能讀懂這座世界的殘酷不再幼稚,希望他不再多愁善感學會堅強…
愷撒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人說過,建立一份仇恨只需一瞬間,建立一份愛卻要很多年。
那明悟一份愛,需要多久?
原來多年后我終于相信你是愛我的時候,卻是在你的葬禮上。
愷撒環視這間被火燒過又重建的教堂,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倔強的男孩駕馭著心愛的哈雷摩托撞碎了木門,發出街頭少年最叛逆的吼叫,碾過了所有人面前的餐桌。
坐在長桌末尾的男人盯著男孩的眼睛,嗓音嚴厲而威嚴,他說愷撒你已經長大了,不該再胡鬧了,你是加圖索家族的繼承人,你應該學會遵守家族的規矩。
駕馭著摩托的男孩高傲地揚起頭。
他說自己看到了規矩寫在他們的臉上,可他想做的就只是碾過去!
他根本不在乎家族的規矩,因為他的名字是愷撒·古爾薇格!
而在男孩瀟灑轉頭的剎那,長桌末尾的男人默默地撿起他扔在桌上賠付的支票。
坐在階梯上的愷撒忽然一愣。
這么一想,在他童年時期,叔叔對他一向是嚴厲中摻雜著些許溫和,比某個親爹更像一位嚴父。
是什么時候開始,他對自己的態度轉變了,變得毫無底線的包容?
是從媽媽死后嗎?
是他意識到家族虧欠了自己?
還是意識到那個女人死后,這世上就再沒有一個人能這樣無限包容和溺愛愷撒·加圖索了?
愷撒失神了很久。
他清楚地知道,有關這個問題,他注定無法得到真正的答桉了。
他低下頭,展開了懷中變得皺巴巴的信封。
在這封信的末尾,叔叔給他留下了兩句話。
——我知道你不喜歡現在的加圖索家族,但或許,你可以將它打造成你喜歡的模樣。
——現在,輪到你為家族制定規矩了。
嘿,老家伙,如你所愿,我是——
愷撒·加圖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