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幾句話,楚子航繼續處理傷口。
他用酒精棉球直接擦拭傷口,雖然這無異于在傷口上再割一刀,但家用的醫藥箱里沒什么比酒精更好的消毒液了。
染紅了所有的酒精棉球后,傷口不再出血了。
看著師兄滿頭大汗,咬著毛巾硬是一聲沒吭的虛脫樣,路明非心中大贊師兄果然是硬漢中的硬漢啊!
楚子航把云南白藥軟膏抹在一塊紗布上,按在傷口上,以繃帶在腰間一圈圈纏好。
他換上一件白襯衫,把下擺扎進皮帶里,這樣繃帶完全被遮住了。在鏡子里看上很正常了,只是臉上少了點血色。
最后,他把染血的棉球紙巾、注射器、碎玻璃全部收入網球包里,抓過一塊毛巾把地下的血跡擦干凈,最后檢查了洗手間的每個角落,確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養成了這個習慣,在家里抹掉一切痕跡,在這個屋里生活的楚子航完全是另外一個人,跟卡塞爾學院沒有任何關系,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聽話、認真讀書、喜歡打籃球、不看電視、喜歡上網、偶爾玩游戲機、連喜歡的偶像都是所謂的“優質偶像”。
有時候楚子航自己都覺得那樣一個人真是蒼白得像個紙人,可父母為他們擁有這樣紙人似的“優質后代”而相當自豪。
如果他們看見這些沾血的東西,大概再也不會自豪了,會覺得自己養了一個怪物。
沒人喜歡怪物,即使怪物心里藏有很多很多的事,心里幽深綿長如一條古道,可是沒人會去探尋。
楚子航并不怪他們,他特意扮出蒼白好看的一面,就是希望爹娘開心點。
至于他們眼中的自己是真是假,似乎并不重要。
“師兄,你母后是個怎么樣的人?”路明非忽然問道。
楚子航怔了下,組織了下語言,最后給出了四字評價道:“挺…無憂無慮的。”
“師兄你從來沒讓她看到過你這樣的模樣吧?”
楚子航默默點頭。
當然不能讓她看到這樣的自己,不然她會擔心受怕,甚至是為自己生出了一個怪物而感到恐懼。
“師兄,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忘了你,這個世上也會有兩個人仍然記得你。”
路明非輕聲說道,這一刻楚子航轉頭望去,看到了師弟幽邃而哀傷的眼瞳。
那份哀傷是那么沉重,直擊心靈,讓他也感同身受,心臟猛的攥緊。
“哪兩個人?”他低聲問道。
“第一個人當然是你母后啊!”路明非心中想著師兄你娘也是女中豪杰啊,別看剛剛睡相不咋的,可在面對兒子這件事上,她這輩子都沒有含糊過。
楚子航默然,即使全世界都忘記了自己,那個女人也不會忘記自己嗎?
可是如果可以的話…
他希望情況恰恰相反。
全世界記得記不住他,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但假如有一天他死在了復仇的道路上,死在了某個永遠回不去的陰森角落,他希望媽媽能將他忘得干干凈凈,永遠不要試圖尋找他的足跡。
她只需要和現在一樣無憂無慮、沒心沒肺地活在“爸爸”的庇護下就行了。
最好在情況允許下跟“爸爸”再生一個正常的孩子,永遠不會和龍族扯上關系。
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吧。
“第二個人呢?是爸爸嗎?”楚子航嗓音沙啞道。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在那個雨夜,在那條永遠開不到盡頭的高架路上。
“我啊!當然是師弟我啊!全世界都忘記你,師弟我也絕不會忘記你的!”
師弟突然湊了上來擠眉弄眼,雙手抓住他的雙肩與他對望,眉眼深情。
先前那個目光哀傷而幽邃的師弟突然消失了,似乎被打回了原型,脫線而不靠譜。
楚子航沉默地站著。
心臟處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輕輕撞了下。
從來沒有人對他許諾以保護,而他從小覺得自己必須照顧很多人。
但這一刻有個二不兮兮的師弟,向他承諾即使全世界都忘了他,自己也絕不會忘了他。
這種感覺有點復雜,但似乎…還不錯。
“走吧,我拿下護照,你幫我拿著網球袋,我們準備出發去機場。”
楚子航遞出了網球袋,轉頭走出了衛生間。
看著師兄“落荒而逃”的背影,路明非微笑而立。
師兄,我們倆真的很像啊。
都是那么孤獨,又總是會將來自他人的善意視若珍寶,小心地溫暖著自己,珍惜著身邊的人…
不過師兄你可比曾經的我要堅強太多了,真羨慕你啊。
楚子航拎出行李,檢查了護照的有效期之后下樓。
臥室里始終有一只收拾好的行李箱和一個裝手提電腦的提包,任何時候都可以出發。
他一直都做好了隨時踏上戰場的準備。
媽媽還睡在沙發里,只是打了個滾,楚子航把毯子的四角掖好,坐在旁邊默默地打量她的臉。
今天大概一整天沒出去玩,也就沒化妝,這樣看起來女人也顯得老了,眼角有細微的皺紋,一個年輕時太美的女人配上醉酒后的老態,會讓人覺得有點蒼涼。
要想明白這樣一個女人就是自己的媽媽還真是有點不容易。
記憶中她對自己最靠譜的就是把自己生下來那次。
可據那個男人說,那次她也想放棄來著,說生兒子會很痛吧?不如打掉算了。
遺憾的是那時候楚子航已經有八個月大,醫生嚴肅地告誡女人說這時候打胎純屬自殺,楚子航才保住了小命。
從楚子航開始聽得懂人說話,女人就把他抱在懷里念叨,媽媽生你下來可痛了,你要趕快長大了保護媽媽哦,下雨天說媽媽很怕打雷,要趕快長大保護媽媽哦,在她還去舞蹈團上班的時候每次回家都說,媽媽上班可辛苦了,要趕快長大賺錢照顧媽媽哦…媽媽可脆弱了媽媽可累了媽媽吃的苦可多了…
因為媽媽那么不容易,所以家長會媽媽沒有來,春游沒有人給他準備午餐,下雨天沒人來接,發高燒的時候…那時候媽媽倒是陪著他,只不過她對如何照顧發燒的小孩毫無經驗,所以既沒有喂藥也沒有喝水,而是摸著楚子航小小的額頭說,頭昏不頭昏?媽媽給子航唱首好聽的歌吧…
但楚子航從來沒有怪過她。
因為媽媽已經很好很好了。
雨打在落地玻璃窗上沙沙作響,楚子航靜靜地坐在媽媽旁邊。
女人翻了個身,無意識地踹了踹他,楚子航又把被她掀翻的毯子重新蓋好。
他并不擔心媽媽醒來,她一睡著就睡不夠絕不醒。
明明早就不小了,卻總是沒心沒肝的樣子,只知道和阿姨們一起喝酒、買東西、旅行、聚會…
她的命太好了,以前有個男人護著她,后來又有個男人也護著她,兒子也不要她操心,足可以沒心沒肝地過一輩子。
之前路明非說,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忘了他,這個女人也不會忘記他。
鑒于女人的種種惡劣前科,楚子航不得不對此抱有懷疑態度,但又發自內心地相信著。
他的指尖輕輕撫平媽媽的眉角,看來今天走前是沒機會告別了。
假如,他是說假如真的到了那一天…
自己真的悄無聲息地死在了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希望你能和其他人一樣忘了我。
楚子航凝望著睡夢中的女人,在心中輕聲說道。
門吱呀一聲響。
楚子航扭頭,家里的雇工佟姨拿圍裙擦著手推門進來,他的身邊竟然還跟著路明非。
兩人說說笑笑的,似乎聊得很起勁。
“子航,這是你同學吧,他跟我說過了,你們要去趕飛機了吧。”
“嗯。”楚子航看了眼路明非,又道,“佟姨,以后別讓她在客廳里睡,會著涼。”
“不是不是,她剛睡。”佟姨趕緊說,“她剛才在廚房搗鼓著煮東西,讓我去超市買醋,我回來就看她睡下了。”
“她煮東西?”楚子航愣了一下。
“油瓶倒了都不扶”像是為自己老媽量身定制的俗語。
“糟…她不會用火,廚房里別出事!”楚子航一驚。
兩個人匆匆忙忙地跑進廚房,路明非饒有趣味地跟在后面。
一進廚房,劈臉而來的是一股焦糊味,滿廚房的煙,抽油煙機也沒開,再濃一些煙霧報警器都要響了。
楚子航一把關了煤氣閥門,把全部窗戶打開,煙霧略微散去,佟姨從煤氣灶上端下一口燒得漆黑的鍋,這只鍋屬于一套德國進口的不銹鋼廚具,每天都被佟姨擦得可以當鏡子用。
“這什么?”
楚子航掩著鼻子,只看見鍋里一片焦糊,全部炭化了,看不清煮的是什么。
大概是安妮阿姨又帶她去上什么時尚廚房的培訓班了,引得她對廚藝躍躍欲試。
老媽不是第一次去上那種班了,一群打扮的時髦無比的阿姨被大廚手把手教做菜,要么是“椰子蛋白帝王蟹配婷巴克家族阿爾薩斯灰皮諾干白”,要么是“虎掌菌青梅燒肉配吉歌濃酒莊皇室干紅”,回來就給楚子航演練。
楚子航每次面對盛在瓷碟里的一堆面目模糊的物體,都會拿叉尖挑一小塊咬一咬后建議說,媽要不你也嘗嘗看?
老媽每次嘗完都哭喪著臉說,上課時候我做的分明跟這不是一個東西!
楚子航很理解為什么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有人把菜洗凈備好,有廚師站在你后面告訴你多大火煎幾時要翻幾次,就算是小區外面賣肉夾饃的陜北大爺也能做出地道的法國菜來。
“我明白了,你媽在煮餃子!”佟姨一拍大腿。
楚子航一愣。
煮餃子?
“上馬餃子下馬面,你媽是煮餃子給你吃。”佟姨認真說,“她是陜西人不是么?”
楚子航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里面極深的地方有一小塊地方微微顫了一下。
他扭頭看廚房的中央島,用來準備沙拉的不銹鋼面板上散落著面粉,橫著一根粗大的搟面杖…
難怪叫佟姨去買醋,原來是吃餃子。
上馬餃子下馬面,臨出門要吃碗餃子再走的,這道菜想來是姥姥親傳。
“芹菜豬肉餡手工餃子配2010年精選鎮江香醋”?
難怪她今天沒出門,楚子航默默地想,還以為是因為下雨了…
他從鍋里撈了一根焦黃的面皮塞進嘴里,那股可怕的味道嗆得他猛咳了幾下,鼻孔里一股焦味,好像是剛給人當煙囪使過。
“吃不了了,還是倒掉吧。”楚子航輕聲說。
他默默地洗手。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個男人來。
每次想又都覺得那個男人的一生很扯,嘴里永遠說著“我其實只會開車”這樣的話,可直到最后才暴露出可怕的血統。
其實如果使用那種血統,很多東西都會唾手可得,那種凌駕于世人之上的、殺人如斬芻狗的血統。
當你掌握了輕易把一個個體毀滅成灰的力量,還真的會在意它的存在么?
會啊。
那個男人還是那么喜歡媽媽,隱藏起血統來,伏低做小來討媽媽開心。
卡塞爾學院從入門課起就不斷地講“血之哀”。
所有混血種之所以會自發地走到一起是因為血統導致的孤獨,你的血統決定了你的能力不容于世,只能彼此擁抱著取暖。
就像普通的天才能過得很好,但天才中的天才往往被冠上瘋子的名頭,關進精神病院。
想到這里,楚子航突然抬頭,從玻璃窗的倒影中看到了師弟。
路明非正湊到那燒焦的鍋前,一臉嘖嘖稱奇地圍觀女中豪杰蘇小妍女士的杰作。
按照這種邏輯,師弟應該是個意外吧?
楚子航在心中默默想到。
“佟姨,記得提醒我媽每天喝牛奶。”
楚子航打開冰箱,取出一盒牛奶給佟姨看。
“就買這種三元的低脂奶,其它的她不喝,要加一塊方糖,微波爐打到低火熱五分鐘,每晚睡前看著她喝下去。”
他熟練地把牛奶準備好放進微波爐里,定了時間,“熱好等五分鐘,叫她起來喝。”
“知道知道,跟以前一樣嘛。”佟姨說。
她有點不太明白楚子航這個習慣,每次出國前都把這套程序重講一遍。楚子航不在家的時候都是她熱牛奶,這套程序早就熟練了。
“車我會停在機場的停車場,車鑰匙和停車卡我塞在手套箱里,叫家里司機帶備用鑰匙去提回來。”
楚子航頓了下說,“我走了。”
“牛奶還沒熱好呢…子航你一會兒跟你媽說一聲…”
“我不太習慣跟人道別…每次送我…她就會對我猛親…”楚子航頓了頓,“反正寒假還會回來。”
他擦干了手,拎起了行李箱,帶著師弟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