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萊布尼爾如同無聲遨游在大海里的巨鯨,從近萬米的高空俯瞰下去,層疊起伏的云海像是片浮游在天空中的陸地,與天際線的交界處仿佛有霧氣彌漫,從舷窗望出去月亮是偏藍色的,帶著夢幻般的美感。
楚子航醒了過來,摘下眼罩和耳罩,轟鳴的引擎聲頓時灌入鼓膜。副機艙里一片昏暗,除了舷窗透過來的月光就只有前面一盞微弱的閱讀燈還亮著,酒德亞紀和葉勝并排坐在沙發上,正湊在一起看一本厚厚的書。
寧秋躺在離所有人都稍遠的地方沉睡,昨天休息前他不知道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沙發搬離楚子航和夏彌的身邊,說是不愿意讓自己變成一顆會發亮的玻璃球,搞得其他人都一頭霧水。
真安靜,引擎的聲音聽久了也就只是白噪音一類的東西,習慣之后不僅不會令人厭煩,反而能夠讓你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就像那些喜歡聽著耳機里的雨聲睡午覺的人。
楚子航調整了一下呼吸,準備起來給自己弄一杯咖啡。
高中以后,他就沒有任何一天放松過對自己的要求,力求時刻讓自己的狀態保持完美,就像一臺經常檢修保養的精密機器。只有這樣他才能隨時隨地擁有絕佳的戰斗狀態,就算是從睡夢中被警報叫醒,也能在三十秒內整裝待發。
但他今天卻失眠了。
楚子航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失眠是什么時候了,他不是那種會對噩夢感到恐懼的人,精心保持的生物鐘也沒有突然出現紊亂。但他今天忽然間回到了那個雨夜里,又看見了那輛破碎的邁巴赫,那個雙手握刀沖向神座的男人。
楚子航從沒有試圖忘記這一切,他反而把那個男人的死和那場雨夜都深深地刻在了腦子里,每天都會挑時間拿出來回憶一遍。
因為他不能忘記,他是證明那個男人存在過的最后一樣東西。
“今晚不睡覺的人真多啊。”有人悠悠地說。
楚子航一怔,看向夏彌。整個副機艙里正好只有五個沙發足以充當臨時床鋪,酒德亞紀和葉勝的為一組,楚子航、夏彌和寧秋的沙發原本互相挨著,但寧秋把他的那個拖走了,于是就變成了楚子航和夏彌在一扇舷窗旁并排躺著。
夏彌沒有睡著,她平時明明看上去身材高挑,現在窩在沙發里卻變成了了小小的一團,跟小貓似地臥在毯子里,趴在舷窗上看著外面。
“你怎么不睡?”楚子航問。他和夏彌說話基本都是這樣漫無邊際地聊,沒有什么目的性,想到了就說,無話可說時就不理她,夏彌也不會生氣。
夏彌撇撇嘴:“太吵了…我第一次坐飛機,到底得是神經多大條的人才能在這種環境里睡著?晚上家里空調嘎吱嘎吱響我都覺得吵死人。”
楚子航無話可說,他似乎就處于‘神經大條’的分類里…卡塞爾學院的‘實戰演練課’就要求學生們訓練出在任何環境下都能快速進入睡眠的能力,否則會在某些極端狀況下由于缺乏睡眠而力竭。而他的實戰課成績是A+。
“要咖啡么?”
“要的要的!不加奶精兩塊糖。”夏彌唰地舉手。
過了一會楚子航端著托盤回來了,夏彌伸手接過那個溫熱的杯子,嘻嘻笑:“謝謝師兄,師兄人真好。”
要是換個人恐怕會被這甜美的笑容迷得七葷八素不知方向,但楚子航理都沒理她,舉著咖啡小口小口地喝。
很長時間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楚子航看著面前的地板發呆,夏彌繼續斜靠在沙發扶手上看窗外,杯子里熱騰騰的褐色液體一點點變少,又一點點變涼,前面孤零零的閱讀燈也關了,酒德亞紀和葉勝似乎都睡下了。
楚子航心里忽然有點好奇,從登機開始,夏彌就一直在透過舷窗看外面,看啊看啊好像永遠也看不夠似的,仿佛外面不是單調的天和云,而是一部精彩的長篇連續劇,或者是一整片璀璨浩瀚的星河。
他不由自主地探過去也想看一眼,女孩的聲音又悠悠響起。
“師兄你是想趁夜深人靜耍流氓么?”
兩個人的沙發挨得很近,因為入睡前沒人覺得有必要調整,反正是各自在各自的地方休息誰也打擾不到誰。但他們是并排的,要看到夏彌旁邊的那個舷窗他就必須身體前傾,幾乎壓到了女孩的腿。
楚子航眼角微抽了一下,立刻回歸原位:“抱歉。”
“是不是好奇我一直都在看什么?”
“…是。”楚子航只能老實地說。
出乎意料的,他本以為夏彌會趁著這個機會狠狠地白爛調侃自己幾句,沒想到女孩還是安靜地趴著,一點都沒有回頭的意思,也不像是生氣。
“其實也沒什么啦,說出來好像還傻里傻氣的。”夏彌輕聲說,“我就是一直在想…能飛起來的東西真好啊。”
“為什么?”楚子航問。
夏彌回過頭,把身子撐了起來,發絲飄然垂落,淡淡的月光灑進機艙里,給她的長發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暈。蓋得嚴嚴實實的毯子向下滑了一些,露出精致的鎖骨,她休息時只穿著一件單薄的T恤。
“會飛的東西都很自由啊,想到哪里去都隨心所欲的。”夏彌在毯子下蜷起腿,抱著膝蓋,“我也說不太清楚啦,反正就是這種感覺。”
楚子航不知道怎么接這話,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很會聊天的人,只是忽然間感覺到女孩的情緒莫名地有點低,才應了她剛才的那句話。
“師兄你有過那種感覺身體很重走不動路的時候么?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卻被綁在一個地方動也動不了,就會突然感覺自己很累很累。”夏彌忽然問,“比如責任什么的。”
楚子航怔了一下:“沒有過。”
他從小就覺得自己要照顧很多人,但其實從未有人給他施加過多么沉重的負擔。他照顧自己不著調的老媽,但自己遠在美國上學,老媽在家里每天和幾位阿姨聊天泡吧睡覺,過得也照樣很開心,后爹更不用他操心,作為上市集團的老總,他每天的日程表就跟高三的課程表似的滿滿當當。他們只是需要他這個‘兒子’的存在,但也有自己的生活。
“我有個哥哥,是個癡呆兒。他不喜歡黏我爸爸媽媽,但是特別喜歡我陪著他,只要我不在他就發脾氣砸家里的東西,所以我從來都沒有出去玩過,最遠的一次也只是小學去幾個街區以外的公園春游。”夏彌看著窗外,有月輝的映襯,從側面看過去她的剪影美得驚心動魄。
“小時候我可埋怨他了,因為我很喜歡風景好看的地方,有很多地方都想去,還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是為了他我只能留在家里,在家里爸爸媽媽又會一直盯著我學習,不讓我做別的。”她又撇撇嘴,“就連來學院上學都是和家里商量了好久他們才同意的。”
“北京看不到海,初中有段時間我特別想去海邊玩,但是又沒辦法出去,每天我就把自己悶在被子里哭,有時候晚上睡覺都會哭醒,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傷心。那段時間我看到哥哥就有點惱火,對他的態度也可差了。有一次他拿著玩具過來找我玩,我沒理他就把門關上了,結果第二天開門他還站在那里。媽媽跟我說哥哥在門口守了一夜不肯睡覺,一定要等我起來,他以為我生他的氣不喜歡他了。”
夏彌把下巴枕在手臂上,輕聲說:“從那之后我就再也不為不能出去玩難過了,難過也沒用,我不可能丟下哥哥自己跑出去。既然做不到,干脆就不想了。”
“那之后我經常做同一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云在天上飄啊飄,風把我吹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反正每個地方都是不同的樣子。在夢里我特別開心,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么自由過,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管,就這么靜靜地飄在天上就好了。”
“能自由地活著…真好啊。”
夏彌輕輕地自顧自地說,楚子航沉默地聽著。
他不太清楚夏彌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一時間有點措手不及,他從來沒有和人這樣聊過,也沒有人一口氣跟他說過這么多話,即使是獅心會中他最熟悉的蘭斯洛特和蘇茜。他和夏彌也才剛剛認識了幾天,她突然提起自己的事情,讓他徹底不知道該怎么回復。
安慰安慰對方?可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而且又該怎么說呢?他很少和別人接觸,不太懂得怎么處理感情,更不清楚那份束縛住她的責任究竟有多沉重,萬一說錯話讓她情緒更加低落怎么辦?
但楚子航覺得自己還是至少得說點什么,他從沒見過夏彌這副樣子,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溫凝如羊脂玉的側臉此刻脆弱得像是白瓷,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夏彌身上的毯子滑向了地面,楚子航條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一下子湊到了女孩面前。
他這才發現女孩的眼睛合上了,眼簾輕輕顫動,呼吸平穩,抱著膝蓋在角落縮成一團,像是做了噩夢的孩子。
她睡著了。
楚子航默默地把毯子蓋回女孩的身上,動作極輕極慢,沒有驚醒夏彌。他受過訓練,潛行方面的技巧得分也是名列前茅,做這種事簡直太簡單了。
他又慢慢地退回自己的沙發上,過程中瞥到了舷窗外,深沉的夜色遮蔽了一切,除了瑩藍色的月輪之外沒有任何發亮的東西,天空靜謐得像是沉睡的海。
原來今夜漫無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