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青銅與火之王的落幕(其一)
夕陽的光芒灑在靜謐的水面，胸口染血的諾頓在水緣駐足，筆直如同一尊青銅的神柱。
布滿龍文陣銘的貼身金甲棱角分明，整潔如新。
即使面對死亡，他也仍不負君王的威嚴。
耶夢加得的塵世之毒無藥可解，除了黑白兩位龍族皇帝，此世僅有曾經的水之王與芬里厄能夠受之而不死。
就連全盛時期的康斯坦丁，都無法承受這樣恐怖的力之毒，諾頓就更不會例外。當那瞬間作用于身體物質結構的力量開始摧毀他存在的一切，諾頓的身軀頃刻間，便布滿了猙獰的裂紋。
如同一座即將碎裂的瓷器，一塊塊細碎的破片從他身上掉落、湮滅。
伴隨著步舜留下的雙重神名之力，他的精神也隨之去到了盡頭。
如果說，龍類也有和人一樣的走馬燈。
那么長達數百萬年之久的記憶，或許也會在這一瞬間，悵然地在他逐漸消盡的靈魂中流淌而過吧。
火，是黑王的第三子。
在被白王賦予了名字、性別、身份，還有智慧之后。
名為「諾頓」與「康斯坦丁」的兄弟，才真正降生于世。
但誕生不久，諾頓卻很快在極北的凍土與風雪中，意識到了一點…不要說和最年長的水、無比強大的地相比，甚至是與他同胞誕生的康斯坦丁比較，他也實在是太過孱弱。
沒有手足，便只能在冰雪中匍匐。
沒有雙翼，就會在荒蕪的大地上迷失前路。
即使有著與生俱來支配火之領域的權能，能夠燃起令兄弟一起取暖的火焰，卻仍無論如何也不能去擁抱彼此…
而隨著年歲見長，命運的詛咒也愈發地強烈。
即使是偶然的觸碰，也會使對方陷入死亡，必須要通繭化來進行肉體與靈魂的再生。諾頓不得不用金屬包裹起自己的全身，隔斷自己與弟弟的距離，讓彼此之間永遠有一層冰冷相隔。
諾頓并不知道，為什么白王要讓自己成為哥哥。
若是以力量來安排地位，康斯坦丁遠在他之上，可最后卻偏偏是自己這個弱者成為了兄長…
但盡管疑惑，諾頓仍作出了決定。
「我要改變這一切。」
“哥哥…”
“謝謝你給我做的手，我很喜歡！”
赤紅巨蛇纏繞于名為鐘山的青銅巨柱之上，喜悅地揮舞著赤銅色的假肢，對著低頭沉思的金屬巨龍柔聲道，“謝謝”
五官夸張怪異的面具，遮擋了他可以說是清秀甚至柔弱的龍首，令這赤的龍蛇在不了解他的卷屬面前也擁有了一股威嚴。
“還不夠，康斯坦丁。”諾頓低頭注視著自己親造的龍爪，“還遠遠不夠。”
“誒？”
康斯坦丁的面具后方傳來輕柔的詫異，“哥哥是在想，芬里厄和耶夢加得的事情嗎？”
如今尚未擁有青銅與火之王這個名號的諾頓，審視著自己輪廓優美、線條剛硬的金屬龍軀，發出如同悶雷與風暴般低沉聲音：“比起他們，我實在是…太過弱小了。”
可康斯坦丁卻說：“我覺得大家都很好呀。”
“雖然耶夢加得有些小氣，卻也會給我捉魚吃，芬里厄還讓卷屬在他的身上給我挖了一座巖漿，泡澡非常舒服，水前輩也很細心地教我怎么去培育卷屬…”
“哥哥，你想好自己的卷屬要什么類型的了嗎？”
對于弟弟的天真，諾頓搖了搖頭，“你有關注過，風的誕生嗎？”
康斯坦丁低下頭來，用尾巴尖撓了撓自己的下巴，詫異道：“我聽說，是大祭司把他們接走了？父親大人似乎很中意他們。”
諾頓靠近弟弟，用青金色的雙翼輕輕地覆蓋他赤紅的蛇軀，“他們也被命運詛咒了。”
“在今后永恒的時光中，他們要令彼此的國度互相征伐，取悅吾等至高的…萬軍之主。”
聞言，赤蛇傳來的少年聲音頓時低落下來：
“戰爭，互相廝殺…我們一族的命運，難道不會有所改變嗎？”
正因為龍族有著能夠自我繭化、在死后重生歸來的天賦，所以不知從何時開始，整個龍族都變得以廝殺戰爭為樂，令康斯坦丁所不喜。
這一次，諾頓卻沒有回答弟弟的自言自語。
但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桉。
只要擁有至高的力量，一切都可以改變。
即使…是他們被詛咒的命運。
“對不起，康斯坦丁。”
以神金所煉成的金屬龍軀上滿是傷痕，望著對他而言仿佛變得米粒般大小的黑發少年，諾頓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我沒能…保護好你。”
他從未想過早有預感的戰爭，會是從自己無論對誰都溫和以待的弟弟開始。
赤蛇如山的身體，已在混沌原始之海中被徹底溶解。
如今尚存于世的僅有失去四肢，使用著侏儒的身軀、而且永遠也無法再成長為完全龍軀的黑發少年。
“沒關系的。”
全身都浸泡在水晶的杯中，康斯坦丁聲音柔和依舊，沒有任何的抱怨。
他只是微笑著注視自己的兄長，輕聲道：“我變得小小的了，這樣看哥哥，就好像哥哥一下子變得像芬里厄一樣大…但除了這些，我們也依舊和以前一樣，不是嗎？”
憤怒的火之君王低下了頭。
青銅的身軀沒有眼淚。
“約定之日后，哥哥想去哪里？”
“在這個宇宙的哪里都可以。”
“斯瓦塔爾夫海姆和穆斯貝爾海姆都不要了嗎？”
“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可以。”
“恩，哥哥一定能做得到的。”
“我也…一定會做到。”
然而，走過了萬年的萬年，他擁有的一切仍與暗凍土中蜷縮在一起、卻不敢彼此貼近的歲月相差仿佛，充滿無法忘懷的冰風冷雪。
與兄弟一同坐在青銅的宮殿中對飲美酒時的安然、看著他在自己面前被撕得粉碎的痛苦…
這美好的回憶，悲傷的痕跡，此刻也不曾有絲毫褪色。
只是那些無言的愛，與不敢忘卻的恨…
如今全部都從靈魂破碎的缺口中流出，傾瀉至虛無的深淵。
布滿瓷器裂紋的身體開始化作細砂，已無法再支撐起他的站立，逐漸失去神采的黃金童中，曾經永恒不滅的燭光已然暗滅。
但在這最后的時候，諾頓面上仍是不變的冷酷。
沒有感傷，亦不曾悔恨。
吐出肺中最后的氣息，遙望夕陽的盡頭，他以一種冷澹而疏離的聲音輕輕念道：
“山海猶有竟時，逴龍亦為土灰。”
“司亡之神，可有終否？”
這位以燭龍為外相的龍王說完最后的話，在夏彌忽然變得沉默的神情中，破碎的殘軀便徹底化作一捧赤沙，散落在地。
隨后與水邊清涼的風一同，拂入被黃昏照耀著的寧靜河灣。
——2008年夏，青銅與火之王諾頓——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