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一年七月初四,唐軍水師于白村江五里灘一戰全殲倭百聯軍水師,消息傳來,唐新聯軍中一片歡騰,滿軍營里歡呼聲震天,一派喜氣洋洋之景象,唯有全軍主帥薛萬徹卻顯得有些子落落寡歡,倒不是他嫉妒牛進達立下了奇功,而是憂心著如何才能盡快拿下周留城,從而能趕上破平壤城一戰——按太子李貞的密令,薛萬徹所部只消能殲滅倭國水師艦隊,并牽制住高百聯軍便已算是完成了任務,就目下的情形而論,實無須薛萬徹再多做任何事情,一場大功已是板上釘釘之事,然則薛萬徹卻是個追求完美之輩,他并不甘心在接下來的戰事中當一個看客,而要想有所作為,周留城便是一道越不過去的坎,該如何著手取城,薛萬徹一時半會還真拿不出一個太好的準主意來。
難,真的很難,別看這會兒周留城下的唐新聯軍多達十五萬五千余眾,然則,其中十余萬新羅兵壓根兒就指望不上——這些兵老老少少一大堆,打打亂戰還成,至于攻城么,也就是當炮灰的材料,偏生這等炮灰還不能死得太多了,否則影響軍心士氣是一回事,萬一被城中守軍打上一個反擊,指不定連原本的堵城戰之目的都得落到空處,至于唐軍中的一萬五千水軍雖勇悍,可惜也沒受過專門的攻城戰訓練,派不上太大用場,算來算去,唯一能指望的其實也就是手頭那三萬三千余的唐軍陸軍,再扣除八千余騎兵,能派上去攻城的實際上就僅有兩萬五千兵力而已,就這么點兵力要想拿下周留城又談何容易,要知道城中守軍可是有著六萬余的正規軍,再算上協守的城中民壯,總兵力幾可達十萬之眾,很顯然,強攻取勝的可能性實在是不算太高,縱使是勉強能拿下了此城,唐軍的傷亡必重,哪還有本錢去參與下一步的戰事?
強攻不可取,那就只有巧取一條路可走了,火攻?挖地道?水淹?好像都不太可行,至少在薛萬徹看來,這些小伎倆都很難奏效,唯一可行的便是將守軍從城中誘騙出來,而后于野戰中殲滅之,可惜的是上一回將高百聯軍殺得太慘了些,一眾守軍將領早就被殺怕了,即便是先前倭百水軍前來救援之際,守軍都沒敢出城接應,這會兒倭百水師已經全軍盡墨了,城中守軍又豈敢再出城應戰。
就這么耗著,耗到城中糧盡?那倒是可以,畢竟原先城中的糧草就僅夠兩、三月的用度,再加上先前唐軍將四鄉八野的百姓都驅趕進了城,更使得城中糧食等用度大為吃緊,如今堵城已近一月,縱使城中再如何限制用度,也很難再多支撐上兩個月的,到了那時,城中不戰自亂,城守唾手可得倒也極有可能,問題是時間不等人,真到了那會兒,說不定太子那頭的大軍都已打到了平壤城下,而這可不是薛萬徹所愿意看到的場面。
頭疼,真的很是頭疼!薛萬徹領兵向來向來強悍,只追求最大化的勝利,這也正是當初李世民評價其領兵“不是大勝便是大敗”的根由之所在,這會兒遭遇到眼下這等在旁人看來實不算甚大不了之事時,對于薛萬徹來說卻是頭疼得緊,一連數日貓在中軍大帳中,獨自對著周留城的大型沙盤埋頭苦思著,便是連水軍凱旋的慶功宴都無心去參加,只可惜盤算來、盤算去地折騰了好幾日,卻始終茫無頭緒。
“薛老弟,怎地不去飲酒,倭寇都已滅了,還有甚不解之心思乎?呵呵,莫非想家了么?”就在薛萬徹蹲在沙盤前苦苦思索破敵良策之際,一身酒氣的牛進達從大帳外行了進來,手里還捧著個碩大的酒壇子,邊走邊喝上幾口,一見薛萬徹蹲在地上,這便笑呵呵地出言打趣道。
“哦,牛老哥來了。”薛萬徹聽到響動,抬起了頭來,見是牛進達,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接著再次低頭看著沙盤,渾然沒有起來為牛進達讓座的意思。
“喲,莫非薛老弟還在打這周留城的主意?該不會是想著去平壤轉悠上一回罷。”牛進達見薛萬徹神情不對,愣了一下,隨手將酒壇子擱在一旁的幾子上,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盤前,只看了一眼,立馬猜出了薛萬徹的心思之所在。
“嗯。”被牛進達說中了心思,薛萬徹倒也沒抵賴,點了點頭道:“牛老哥對此可有何妙策乎?”
“此事還真有些棘手了!”牛進達伸手摸了摸滿是汗漬的額頭,長出了口氣道:“按說城中糧草將盡,守也守不上多時,最遲到九月中,城內必將大亂,到那時,不戰而勝也屬當然之事,如今若是要強攻,勢必難為啊,薛老弟不可不慎。”
“此事某豈能不知,只是如今…,嘿,太子殿下此番敢掛帥出征,想必心有廟算,看時辰,只怕不到九月便可直抵平壤城下,我軍坐困于此,縱使滅了百濟,也算不得甚天大之功,某若不為則罷,若是要為,總得盡全功方可,牛老哥有何可教某者?”薛萬徹苦笑地搖了搖頭,站了起來,目視著牛進達,緩緩地說道。
一見薛萬徹如此固執,牛進達笑著搖了搖頭道:“嘿,這么多年過去了,薛老弟還是這么個脾氣,也罷,老哥我也就陪著薛老弟耍上一場好了,呵呵,還別說,早前滅了倭國水軍之際,老哥我還真尋思過此事,倒也曾想了個法子,或許能奏效也說不定。”
“哦?牛老哥可有何策,快請說來聽聽。”薛萬徹正自煩惱呢,一聽牛進達說有妙策,立馬便來了精神,緊趕著便出言催促道。
“這策子么,嘿嘿,下作了些,須登不得大雅之堂,姑且試試倒也無妨。”牛進達有心賣關子,廢話說了一長段,就是沒說是啥法子,聽得薛萬徹眼珠子都瞪了起來,一見薛萬徹如此作態,牛進達哈哈大笑著道:“薛老弟莫急,老哥我這便說好了,唔,自古以來‘合’字難寫,而今城中高句麗軍勢大壓主,這里頭便有文章可做,薛老弟以為如何?”
“嗯?”薛萬徹眼珠子轉了轉,已猜出了牛進達未盡之言,在大帳內急速地踱了幾步,突地提高了聲調斷喝道:“來人!”薛萬徹治軍素嚴,他這么嚷了一嗓子,帳外登時便是一陣大亂,一眾親衛紛紛沖進了大帳之中…
相比于唐新營地中的喜慶氣氛,周留城中可謂是一派的愁云慘淡——盡管軍中高層下達了封口令,可倭百聯軍水師被全殲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滿城軍民因此士氣低落,惶惶然不可終日,在這等壓抑的氣氛中,一眾高百聯軍將領不得不齊聚城守府,商議應對之策,可面對著這等打又打唐軍不過,逃又無處可逃的局面,一眾將領商量來商量去,卻始終沒能得出了結果來,原本就壓抑的氣氛自是更慘淡了幾分,所有人等皆面色鐵青地端坐著,誰也不清楚接下來的路究竟該如何走將下去。
“報,城外唐軍射進城中布囊無數,城內百姓紛紛拾撿,鞏將軍制止不住,特請諸位大人明示。”就在眾人皆緘默無言之際,一名偏將從議事大廳外匆匆奔了起來,單膝點地,雙手將一枚小布囊高高托起。
“遞上來。”
“拿來!”
一聽那名偏將如此說法,百濟王子夫馀豐與高句麗主帥高泉生幾乎同時開了口,倒令那員偏將不知究竟該聽誰的好,竟愣在了當場,末了,還是夫馀豐出言解了圍:“先請高將軍過目罷。”那員偏將這才暗自松了口氣,緊趕著起了身,將手中的小布囊遞到了高泉生的面前。
“荒謬,無稽之談,可惡!”高泉生將小布囊的封口一撕,露出了內里的一塊寫滿了字的布帛,只一看,登時氣得七竅生煙,憤怒地將那布帛狠命地往身前的幾子上一擲,便即臉色發青地破口大罵了起來。
一眾將領見高泉生如此作態,盡皆有些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又不敢輕易出言相詢,只能是眼巴巴地看向了夫馀豐,等著夫馀豐拿主意。
“高將軍,何故如此?”夫馀豐見眾將皆眼盯著自己,不得不溫言問了一聲。
“夫馀王子請自看好了,哼,唐寇狗賊,胡言亂語,實是荒謬絕倫!”高泉生一聽夫馀豐見問,隨手將幾子上的布帛揉成了團,順手丟到了夫馀豐面前的幾子上,怒氣沖沖地板起了臉來,絲毫沒給夫馀豐甚好臉色看。
對于高泉生的無禮舉動,夫馀豐心頭難免有氣,不過其城府深,倒也沒就此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將被揉成了一團的布帛平攤了開來,這才發現上頭的文字竟然是以高、百兩國的文字寫就的,內容并不算多,除了宣揚倭百聯軍水師全軍覆滅之外,還有一條消息,那便是言明唐太子李貞所部已經打到了平壤城下,說高句麗滅國在即,稱大唐只滅高句麗,并無殲百濟之心,又說周留城之所以被圍,乃是高句麗軍在此之故,言及大軍不日即將破城,非盡滅高句麗人不可,倘若城中之民非高句麗人者,皆以紅布扎花掛于門前,可保平安無事,若不然,即以高句麗人視之,另,掛出懸賞,但凡城中無論軍民,殺高句麗士兵一人者可換小麥一袋,殺一軍官者,可得小麥一石,殺千戶長以上者,能得馬三匹,小麥十石,諸如此般云云。
“高將軍,何必動怒,此不過唐寇之離間之策罷,欲以此亂我軍心耳,不必當真。”夫馀豐飛快地將布帛上的文字過了一番,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道。
“哼,高某豈能不知。”聽得夫馀豐的大笑聲,高泉生這才發覺自己有些子失態了,可又不想就此軟下來,這便冷哼了一下道:“某非氣唐寇的離間之心,實是不忿唐寇之謠言耳,想某之堂叔高懷龍何等之英雄人物,當初天可汗盛氣而來,卻為某之堂叔挫而敗之,今唐太子李貞不過小兒也,豈能過得安市城,竟以謊言公然示人,此等下作行徑著實可惱!”
“高將軍所言甚是,區區謬論耳,不足掛齒,呵呵,不足掛齒啊,只消貴我雙方精誠團結,自可保得周留無虞,哦,對了,今日已到了該撥糧之日,小王隨后就派人將糧草給將軍送去。”夫馀豐見高泉生如此說法,心中稍安,忙出言寬慰了一番。
“有勞了,高某今日被唐寇氣得不輕,恐難再議事矣,不若就此作罷,改日再議好了,告辭。”高泉生心中另有計較,已無心再議事,這便丟下句場面話,領著梁大海、耿城等一眾高句麗大將匆匆告辭而去。
“王子殿下,高句麗軍可能有變,不得不防啊。”高泉生等人剛走,先前在議事時始終默默不言的浮屠道琛從旁閃了出來,滿臉子憂慮地看著夫馀豐,很是慎重地出言道。
“浮屠將軍休得胡言,此等時分,我等與高句麗乃是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之局,高將軍并非是非不明之輩,豈會上了唐寇之惡當,王子殿下切不可聽信讒言啊。”浮屠道琛話音剛落,鬼室福信立馬毫不客氣地出言反駁道。
浮屠道琛并不因鬼室福信的反駁而改口,也沒去理會鬼室福信的臉色,一味憂郁地看著夫馀豐道:“王子殿下,老臣并非危言聳聽,若是城中糧草充足,彼此必然無事,而今糧草將盡,且又控制于我手,難保高句麗軍不生它想,倘如…”
“浮屠將軍不必多言,小王心中有數。”夫馀豐揮斷了浮屠道琛的話頭,在議事大廳里焦躁地來回踱了幾步,低著頭道:“鬼室將軍,今日運糧交割之事便煩勞您跑上一趟了,唔,索性再多撥兩成米糧與彼等罷。”
“王子殿下,城中存糧已是無多,再也多給,這…”鬼室福信一聽要多給高句麗軍糧食,立馬變了臉色,不甘心地辯解了起來。
“去罷,就這么定了。”夫馀豐心煩意亂之下,壓根兒就不想聽鬼室福信的解釋,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示意鬼室福信就此退下。鬼室福信有心再勸,可一見夫馀豐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應了聲諾,自去糧庫劃撥糧草不提。
“浮屠將軍,依您看來,高句麗軍會有何企圖?”待得鬼室福信去后,夫馀豐揮退了左右,深深地看了浮屠道琛一眼,斟酌著出言詢問道。
浮屠道琛遲疑了一下,卻并沒有諱言,而是壓低了嗓音道:“稟王子殿下,依老臣看來,周留城已是不可守之絕地矣,除非有奇跡,否則斷然無法拖到九月,周留一失,我百濟危矣,高句麗人之所以助我守城,不過是為了自救罷了,而今城既已難守,某料定高句麗人一準會棄城而逃,殿下當早做準備才是。”
“這…”夫馀豐愣了愣,苦笑著道:“盟約便有如夫妻,大難來時各自飛,卻也屬尋常之事,而今唐寇圍而不攻,高句麗人縱使想逃,怕也沒那么便利罷。”
浮屠道琛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道:“王子殿下誤矣,某料唐寇必定會縱其逃竄,而后半道擊之,再以精銳騎兵尾追掩殺,高泉生所部十停中能有一停逃回國中便已算是難得了。”
“啊…”夫馀豐驚訝地瞪圓了眼,細細地看了看浮屠道琛的神色,見其不像是在說笑,眉頭立馬便皺了起來,搓著手道:“這該如何是好?小王這就去說與高將軍知曉,勸其留下堅守,或許事情尚有轉機也說不定。”
“不可,萬萬不可!”浮屠道琛一聽之下,登時大吃了一驚,忙不迭地出言阻攔道:“王子殿下,高句麗人去意已決,非言語所能說服者,今殿下若是前去點破了此事,必有殺身之禍矣,殿下不為自身,也須為我百濟之根本多加珍重才是。”
“這,這該如何方好,小王之心已亂,浮屠可有何見解,煩請直說好了,小王聽著便是了。”夫馀豐心慌意亂之下,已然六神無主,在廳中茫然地轉了轉,卻渾然拿不出個準主意來,無奈之下,只好愁苦地看著浮屠道琛道。
浮屠道琛深吸了口氣道:“唐寇言及唐太子所部已到平壤之消息恐是虛言,然,依老臣看來,此事恐將上演矣,即便無唐寇這份布帛,高句麗人也必定是心懷去意,而今有了借口,自是去意更決,高句麗人這一逃,不過是自尋死路,卻害得我百濟國破家亡,著實可惱,然,只要王子殿下還在,我國祚便不絕,將來總有再起之日,今高句麗人要走,便隨他走,趁此唐寇之注意力被高句麗人吸引之時機,殿下自可趁亂突圍,渡海去倭國,等待復國之良機,老臣愿拼力守城,以死報國!”
夫馀豐細細地想了想,到了末了,還是搖著頭道:“這如何使得?父王尚在國都期盼,小王如何能棄國而走,若如此,小王豈非國之罪人乎?”
“殿下,您真要我百濟亡無日乎?滿國宗室,除殿下外,再無一人物,殿下若是不走,老臣當以死相諫!”浮屠道琛一聽夫馀豐不肯走,登時便急了,一頭跪倒在地,可著勁地磕起了頭來,磕得頭破血流不止,卻依舊不顧。
“浮屠將軍不可如此,此事重大,且容小王再斟酌一、二罷。”夫馀豐見狀,忙搶上前去,伸手扶起浮屠道琛,臉現痛苦之色地說道。
“殿下…”浮屠道琛還待要再多勸說,可夫馀豐卻搖頭阻止了他的話頭,走到了窗臺前,背著手,望著窗外/陰暗的天空,默不作聲地站著不動了。
“哎…”浮屠道琛見狀,不敢再勸,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退出了廳去,背影蕭瑟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