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八年四月初七,越王李貞率部會同阿史那瑟羅所部共計九萬四千兵馬抵達清河前線,與薛延陀王子拔灼所部之十六萬五千大軍并西突厥新可汗俟斯薩度設的兩萬五千兵馬隔清水河形成對峙,至貞觀十八年四月十二日止,雙方始終未曾發生過大規模對戰,而是各自在清水河之兩岸安營扎寨,然則大戰雖未爆發,可雙方游騎兵之間的廝殺卻從不曾消停過,規模雖小,血腥味卻濃烈得很,這預示著一場殘酷的大血戰即將在此間展開。
午時三刻,正是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辰,當然也是日頭最艷的時分,因著今年的大旱,本該是梅雨季節的北疆草原此時卻滴雨全無,便是連天上的云朵都稀稀拉拉地不成片,唯有烈日不知疲倦地將光和熱灑向大地,草葉萎靡,樹葉倒卷,便是連最耐旱的胡楊樹也無力地垂下了頭,在這等日子里全副武裝地巡邏毫無疑問是件苦差事,然則一隊穿行于低緩的丘陵間的薛延陀騎兵卻絲毫也不曾因烈日當頭而有所懈怠,盡自汗透皮甲,卻絲毫也無半點的輕忽,三百余騎人人彎刀出鞘,個個神情緊張,四下張望著,唯恐受到來自暗處的襲擊。
也怨不得薛延陀騎兵們如此謹慎——就在昨天,一支百余騎規模的薛延陀精銳游騎便是在此地伏擊了唐軍游騎,一番血戰之后,以付出四十騎為代價殲滅了唐軍那支為數僅三十不到的小隊伍,按唐軍這些日子來的慣例,一準會在這附近展開報復行動,為防止意外,今日派出來巡視的薛延陀游騎整整增加了一倍不說,還派出了軍中素稱勇悍的驍將突骨索阿親自領兵,為的就是給前來報復的唐軍游騎一個意外的驚喜,至于能不能成,那就只有天才曉得了。
風漸漸起了,不大,卻熱得很,刮在人身上,不但不能帶來一絲的涼意,反倒令人有種更悶熱上了幾分的難受勁兒,胡楊樹低垂的枝條被風一拂,發出陣陣沙沙的響動,悶悶的馬蹄聲在低矮的小丘陵間回響,一切都顯得極為的平靜,并無一絲的異樣,饒是如此,全神戒備的薛延陀騎士們也沒有一絲的松懈之意,三三兩兩的游動騎哨拉得極開,在隊伍前后左右游曳個不停,警惕的目光巡掃一切可疑的方位,整個排兵布陣不可謂不嚴密,然則,意外還是發生了——就在三名尖兵剛轉過一個小丘陵,但聽數聲弦響,數只羽箭激射而至,猝不及防的三名尖兵甚至連格擋、躲避的動作都還沒來得及作出,便已被利箭射穿了胸膛,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唐軍,啊…”
慘叫聲就是命令,訓練有素的薛延陀游騎很快便收攏了隊形,擺開了準備迎戰的架勢,然則,等來的卻不是唐軍游騎的大舉出擊,而是小丘陵后卷起的一陣煙塵和響起的清脆馬蹄聲,眾游騎都是百戰之士,一看那架勢便知曉小丘陵之后并沒有藏著多少人,而如今這些襲擊者正瘋狂地策馬逃竄著,頓時群情激憤,各自放馬沖將起來,轉過了小丘陵,向著前頭不遠處正逃跑中的數名唐軍游騎追殺了過去。
惱怒,突骨索阿異常地惱怒——算上這一次偷襲,唐軍游騎已經利用地形及薛延陀騎兵們的謹慎,先后發動過四次卑鄙無恥的暗中襲擊了,每一回都是打一把就逃,這令一向自命勇悍的突骨索阿憤怒到了極點。前幾回,出于謹慎的緣故,突骨索阿都忍住了追擊的沖動,可沒想到唐軍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卑鄙進行到底,這令突骨索阿再也忍無可忍了,眼瞅著前方那數名鼠竄著的唐軍游騎之背影,突骨索阿發飆了,高呼一聲:“追,殺光他們!”話音一落,自個兒率先拼命地打馬狂追不舍,三百余薛延陀游騎緊隨其后,死死地咬住唐軍游騎不放。
薛延陀游騎們這一發飆不打緊,那四、五名正瘋狂逃竄中的唐軍游騎似乎被后頭傳來的龐大壓力給壓垮了,竟忙不擇路地逃到了丘陵地帶的邊緣,堪堪就要進入無垠的大漠之中,這令后頭追殺上來的薛延陀游騎們分外的解氣——一旦到了無遮無攔的大沙漠,這些唐軍騎兵根本就無處藏身,又怎可能逃得過三百余精銳騎兵的分頭包抄,眼瞅著定能拿這幫子膽大妄為的唐軍游騎兵來泄憤,所有的薛延陀游騎全都精神為之一振,呼喝之聲頓時更響亮上了幾分,不斷地催馬加速,煙塵大起中,轉眼間雙方的距離就已經拉近到了三十余丈,只可惜就這么短短的三十余丈竟成了天塹,薛延陀騎兵們永遠也沒有機會趕將上去了——唐軍游騎跑過去沒事的地面上薛延陀大隊騎兵接著往前沖時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個大陷坑,沖在最前頭的三十余名薛延陀游騎兵除了突骨索阿仗著馬快逃過了一劫之外,余者全都落入了陷坑之中,被坑底下尖利的木樁刺成了肉串,后頭剎不住馬的十數名騎兵也滾翻了進去,一時間人仰馬翻,整支隊伍亂成了一團,還沒等薛延陀游騎們弄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聽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響起,兩支唐軍游騎一左一右地從不遠處的小山丘上縱馬沖下,氣勢洶洶地向著混亂中的薛延陀游騎們掩殺了過來。
“集結備戰!”突骨索阿不愧是久經沙場的悍將,經驗豐富得很,雖驚心于陷坑的詭異出現,但并沒有因此而驚慌失措,更沒有就此棄眾而逃,反倒是高呼了一聲之后,率先迎向了從右側殺來的那一路唐軍,試圖依仗個人的勇武,暫時擋住人數稍少的唐軍右路伏兵,為己方爭取到喘息的時間。
突骨索阿的應變不可謂不得當——此時唐軍已然發動了沖擊,馬速已起,處于徹底混亂中的薛延陀游騎們根本不可能逃得過唐軍的追殺,真要是被趕得放了羊,除了徹底崩潰之外,再無其他出路,然則,唐軍兩路伏兵都不算多,攏共也就只有一百余騎的規模,即便薛延陀精騎被陷阱坑進去了四、五十人,可總兵力上還是比唐軍來得多,只要突骨索阿能稍稍擋住右路的唐軍,使唐軍無法形成夾擊之勢的話,盡管薛延陀游騎兵會被左路的唐軍殺個措手不及,損失上些許兵馬,可卻能依靠總兵力上的優勢與唐軍展開正面搏殺,真到那時,鹿死誰手還真難說得很,只可惜突骨索阿的算盤雖好,怎奈唐軍卻沒給他這個機會。
從右路殺將出來的唐軍人數并不多,就只有四十來騎而已,沖殺在最前方的一名小將極為年輕,連胡子都沒長上一根,身材倒是很高大魁梧,除此之外,再無甚可觀之處,**的戰馬普普通通,手中握著的那桿黑黝黝的長槍也平平常常,怎么看都不像是員久經戰陣的驍勇之將,至少從突骨索阿的角度來看是如此,是故,一見那名唐軍小將飛馬殺到,突骨索阿暴吼一聲“殺!”縱馬沖將過去,手中的馬槊猛地一個突刺,打算來個擒賊先擒王,然則,也沒見那名唐軍小將如何作勢,只不過是手腕一抖,那柄黑黝黝的長槍便揮擊了出去,準確地掃在了突骨索阿刺將過來的槍柄上,但聽“砰”地一聲脆響過后,突骨索阿只覺得虎口一熱,手中的馬槊竟然被掃得脫手橫飛出老遠,還沒等他從驚駭中醒過神來,立馬就見那柄黑黝黝的長槍一個輕顫,已然突破了空間的距離,刺到了他的胸口之上,突骨索阿只覺得胸口一涼,渾身的力氣瞬間消失殆盡,剛驚恐地叫了一聲,整個人已被長槍挑上了半空,不等落地,一口氣喘不上來,人已徹底沒了呼吸,突骨索阿于臨死前腦海里只有一個疑問——此將究竟是誰?
誰?越王李貞么?當然不是,這名威不可擋的小將正是高恒,但見高恒一槍挑飛了突骨索阿,甚至連看都不再看尚在半空中怪叫著的突骨索阿一眼,率領著一眾手下如怒龍般殺進了亂軍叢中,手中的大鐵槍舞成了花,左挑右刺,招招見血,槍槍奪命,頃刻間殺倒了十數騎,與此同時,從左面殺將過來的燕十八自也不甘落后,手中一把點鋼槍同樣是大開大闔地殺個不停,所有擋住燕十八去路的薛延陀騎兵全都成了槍下游魂。有這么兩名殺神在,尚未從慌亂中醒過神來的薛延陀游騎們哪還有絲毫的戰心,發一聲喊,紛紛掉頭向著來路狂奔而去,被唐軍從后頭一陣掩殺,除跑得快的四、五十騎逃了之外,余者全都成了一具具倒臥于地的尸體…
末時正牌,天依舊熱得令人抓狂,唐軍大營里靜悄悄的,因著沒有戰事之故,此等時分絕大多數官兵都貓在帳篷中躲避烈日的暴曬,唯有值勤的官兵依舊挺拔地站在哨位上,堅持著值守。就在這一片寂靜中,一騎飛騎突地從遠處狂奔而來,直沖到了營門口還不曾停步,值守在軍營門口的哨兵們一見來者一身的土布衣衫,滿頭滿腦的塵土,身上還東一塊西一塊的全是干透了的血跡,立馬紛紛挺槍而上,高聲斷喝道:“來人止步!擅闖軍營者,殺無赦!”
馬上之人似乎早已有些神志不清了,懵頭懵腦地高喊著:“俺要見殿下,快讓開,俺要見殿下。”**之馬卻沒有因哨兵們的戒備而慢將下來。
見殿下?殿下是那么好見的么?眾唐軍官兵一聽這家伙嚷的話,登時就樂了起來,愣是沒搞懂這么個二楞子是從哪個角圪塔里冒出來的,然則樂歸樂,眾唐軍官兵可不會忘了職守,紛紛挺槍沖上前去,數把長槍一個攢刺,不待那名漢子反應過來,已然將狂奔的馬刺倒于地,數名哨兵一擁而上,打算將那名胡言亂語的漢子就地成擒,卻不想那漢子在地上滾了一圈之后,腦袋好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手腳揮動間,四、五名赤手上前擒拿的哨兵竟騰云駕霧般地飛了起來,各自重重地栽倒在軍營外的沙地上,個個跌得七葷八素地直呼疼。
“大膽,給我拿下!”一名原本在營門口看著熱鬧的隊正此時才驚覺來人不簡單,大吼一聲,抽出了腰間的橫刀,指揮著十數名手持刀槍的唐軍哨兵四面圍了上去,打算將此人格殺當場。
“俺要見殿下,有緊急軍情,快帶俺去見殿下。”那名漢子見大勢不妙,忙不迭地扯著嘶啞的喉嚨高呼了起來。
“緊急軍情”這四個字可是很有魔力的,那名唐軍隊正一聽之下,自是不敢怠慢,忙一揮手,止住了一眾手下即將展開的攻擊,細細地打量了來人一番,這才疑惑地開口問道:“爾有何軍情且報將出來,某自會向殿下稟明。”
“那不成,俺達子哥說了,俺得見殿下!”盡管唐軍隊正已將話說的很清楚了,可那名漢子卻死活咬定一定要見殿下,一張烏七麻黑的臉上滿是堅定之色。
這話一出,頓時令唐軍隊正很有些子為難了——這員漢子顯然不是軍人,更不是朝廷官員,看起來就是個沒怎么見過世面的鄉下漢子,然則剛才打飛四、五名唐軍哨兵的身手和力量又著實不像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至于緊急軍情么,看那漢子所言也不像有假,問題是這家伙來歷不明,身手又了得,總不能就這么將其放入軍營罷,可真要下手去拿他,卻又怕這小子胡亂出手,刀槍無鹽之下,丟了他自家的小命不要緊,萬一真誤了殿下的大事,那可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爾在此等著,某自去通稟一聲。”唐軍隊正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沒敢耽擱可能的緊急軍情,匆匆地丟下了一句話,又讓手下軍士將那名漢子看牢了,這才匆忙向軍營中跑去…
天實在是太熱,熱得連李貞這等寒暑不侵之人都覺得有些子受不了了,身上的單衣早被汗水浸潤得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趁著后帳中無旁人在,索性將單衣也脫了下來,只著一件鼻犢褲,赤/裸/著上身坐在馬扎上可著勁地搖著團扇,正自煩躁間,突地聽到大帳門口傳來一陣喧鬧之聲,一時間被吵著了,沒好氣地扯了件干爽的單衣披上,踱出了后帳,冷冷地哼了一聲。
鷹大正跟一名隊正服飾的軍官在帳外說著話,突地見到李貞走了出來,臉色似乎不太好看,忙不迭地大步走到了近前,低聲道:“殿下,營門外有名來歷不明的漢子自稱有緊急軍情要面見殿下,屬下等不敢擅專,請殿下訓示。”
嗯?緊急軍情?怎么回事?李貞眉頭一皺,疑惑地掃了鷹大一眼,卻并沒有開口詢問。
“殿下,事情是這樣的…”鷹大見李貞面色不愉,忙將大帳外那名隊正的話詳細地復述了一番。
呵,好家伙,這小子能一人擊飛四五個士兵,好大的力氣么。李貞一聽之下,頓時起了興致,眉頭一揚道:“去,將那人帶來,本王見見便是。”
“殿下,這…”鷹大身為李貞的親衛隊長,不能不考慮到來人可能會于李貞不利,猶豫著不肯去傳令。
鷹大的顧慮李貞自是心中有數,然則卻沒放在心上,笑了笑道:“沒事,爾盡管去將來人帶來好了,若是不放心,爾就在帳中陪本王便是了。”一聽李貞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鷹大自是沒了奈何,只好不怎么情愿地走出了中軍大帳,與那名隊正一道去營門外接人不提。
須臾,鷹大領著幾名親衛帶著一名衣衫襤褸的高大漢子走進了中軍大帳,不等鷹大開口,那名漢子倒先喊上了:“殿下呢,俺要見殿下,快帶俺去見殿下。”那憨頭憨腦的傻樣子登時令鷹大一陣子惱火,毫不客氣地給了那漢子一腳,喝道:“跪下。”
那名漢子措不及防之下,被踢了個踉蹌,然則很快就穩住了重心,憤怒地回頭瞪了鷹大一眼,扯著嗓子吼道:“踢俺作甚,俺達子哥說了,得見殿下,沒見著殿下,俺啥都不會說的。”
“哈哈哈…”李貞被這個傻小子逗得大笑了起來,笑得險些眼淚都要流將出來了。
“甭笑,笑甚,俺就是要見殿下。”那名漢子被李貞笑得渾身不自在,紅著臉,高呼了一句。
“混帳小子,殿下當前,爾還不跪下!”鷹大也被這傻小子給氣樂了,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絲憋不住的笑容,一擺手,將高坐上首的李貞給指了出來。
“啊…”傻小子到了這會兒才注意到李貞的與眾不同,可滿腹疑惑地看了看李貞身上的單衣,又看了看鷹大一身的鎧甲,撓了撓頭道:“那啥,你,你真是越王殿下?”
哈,這小子還真是純樸得可愛。李貞再次被逗樂了,笑著道:“怎地,本王不像么?”
傻小子點了點頭,接著似乎感覺到不妥,又急忙搖了搖頭,一時間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表達啥意思兒,于是乎,滿大帳里除了他自個兒外,全都笑得前俯后仰地直樂呵。
眼瞅著大家伙都在笑自個兒,傻小子是真的急了,粗著脖子叫道:“俺達子哥說了,殿下是神仙下凡,啥都懂,啥都會,你們憑啥笑俺。”
神仙?暈,咱啥時成神仙了?這一回李貞可就笑不出來了,瞪大了眼,看著面前這個不知所謂的傻小子,真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還沒等李貞開口發問呢,那傻小子突然哭了起來,邊哭邊道:“俺達子哥沒了,被狗日的黑狼軍給殺了,送糧隊也沒了,就俺一個人跑了出來,俺這就要找殿下說呢,你們還笑俺,嗚嗚…”
“什么?”李貞一聽之下,頓時大吃了一驚,霍然而起,臉上滿是驚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