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滿天下陽氣最盛之所在,二十余萬條熱血沸騰的漢子們湊在一塊兒,喧鬧也就是不免之事了罷,由薛延陀、西突厥兩國數十部族組成的聯軍中,操著各種方言的草原漢子們在無仗可打的情況下,閑極無聊之余,不說彼此間磕磕碰碰的斗嘴了,便是來自不同部落的勇士們彼此間因瑣事而小打上一架也算不得甚罕見之情景,又怎個鬧哄了得,然則今日卻是怪了,連營十數里的軍營中安靜得宛若鬼域一般,二十余萬人大多都龜縮在各自的帳篷中,連大氣都不敢多出一口,偶爾傳來的被砍頭之人臨死前的慘叫更是令滿營的將士噤若寒蟬,任是再膽大之人也不敢在此時妄言妄動的,唯有一個憤怒的吼聲在軍營的上空不斷地咆哮著。何人有如此之威勢?很顯然,除了那位兩國聯軍之統帥的薛延陀王子拔灼之外,再無旁人!
憤怒,出離的憤怒,暴怒中的拔灼如同受了傷的狗熊一般在中軍大帳中跳著腳破口大罵,盡管接連斬殺了數名不長眼的低級將領,卻依舊不能平息其胸中的熊熊怒火,一連串暴將出來的咒罵聲也無法渲/泄其胸中的煩悶——此時的拔灼怒睜的雙眼中布滿了血絲,赤/裸著的上身條條肌腱暴起,額頭上的青筋不停地鼓動著,整個人如癲似狂般地在大帳內來回地轉著圈,口中漫罵之聲不斷,站在下頭的親貴將領們全都被拔灼的怒火給嚇住了,哪怕是左軍都督阿魯臺、右軍都督賽那刺這等顯貴之將也不敢出言相勸,至于其他那些渠帥、各部酋長們更是被嚇得渾身顫抖不已,卻無人敢動彈一下,唯恐拔灼那滔天的怒火降臨到自個兒的頭上。
性情殘暴的拔灼從來都不是個謙謙君子,也不是個很有耐性的人物,更不是個能容人之輩,其之所以在這清水河一線與越王李貞僵持了近月不戰,并非其害怕李貞的勇武,實際上他是在等消息,等著李貞糧道出岔子的消息,然則他所等來的消息卻是自家的糧道被斷的噩耗——貞觀十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葛邏祿族在阿爾泰山反了,劫殺通過紅山嘴的薛延陀運糧隊,徹底切斷了紅山嘴、塔克什肯兩大阿爾泰山隘口,還沒等拔灼決定是否要分兵回頭去掃蕩葛邏祿族,噩耗便已接踵而至——貞觀十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康國、安國、曹同三國聯軍五萬余眾突擊楚河平原,四月二十八日,西突厥老營不戰而降,原本供應部分軍需的楚河方向也被徹底禁斷了。時至今日,拔灼所部控制著的糧道全部被斷,剩下的烏拉斯臺與老爺廟兩大阿爾泰山隘口卻是掌握在與拔灼貌合神離的大度設之手中,雖說烏倫古河一線的后勤中轉營地中的糧秣尚足以支撐拔灼所部大軍近一個半月之所需,然則軍糧無以為繼卻已是不爭之事實,更令拔灼憤怒的是——原先給拔灼出主意,主張先與唐軍僵持,待唐軍糧草不繼而后一戰見功的達布里設(薛延陀之官名)哈梅里竟然率手下三千余部眾逃離了清水河大營,投奔大度設去了,至于大度設本人么,不顧拔灼三番五申的征調,不單不率部前來與己方主力會合,反倒借口三塘湖方面的烏延達所部潰敗將導致察布林托勒等戰略要地空虛,以防止唐軍趁機侵襲薛延陀汗國為名,率部擅自從烏倫古河軍營撤退至烏拉斯臺隘口附近。
“混賬,該死的奴隸娃子,養不熟的狗賊…”拔灼憤怒至極地咒罵著,面容扭曲得猙獰可怖——拔灼雖沒怎么正經地打過大仗,卻不是傻子,兵書還是讀過幾本的,到了如今這般田地,哪會不知道己方之大軍已陷入了極端的危機之中,也清楚己方的糧道被斷絕對是出自越王李貞的部署,眼下,姑且不說當面的李貞難以對付,便是后頭虎視眈眈的大度設也令拔灼煩心不已,本就是個暴躁性子的他,一旦發作起來,徹底失控也就不足為奇了罷,只倒霉了那些個冤死在拔灼怒火之下的將領們了。
“你們這群廢物,說,老子要爾等何用,廢物,全都是廢物,廢物!”拔灼叉指著那群呆若木雞的將領們,一連串的臭罵脫口而出,訓得滿大帳的親貴將領全都目光躲閃地不敢迎向拔灼那擇人而噬的兇光,無他,先前幾個小部落的酋長沒搞清拔灼的性子,急著出頭想拍馬屁,卻沒想到馬屁沒拍成,反倒成了冤死之鬼魂,這會兒大家伙可是都學乖了,全都不吭不聲地站在一旁,人人都裝著木頭人,哪怕拔灼罵得再難聽,也只能是裝成沒聽見了罷,畢竟自家的性命要緊,挨幾聲罵又少不了一根毫毛的,任由拔灼罵去便是了。
“阿魯臺!”怒罵了幾近半個時辰的拔灼總算是消停了許多,喘著粗氣掃視著帳下的諸將們,突地提高了聲調,幾乎是用吼地叫到了左軍都督阿魯臺的名字。
“末將在。”阿魯臺一聽到拔灼點了名,不慌不忙地出了列,很是恭敬地躬著身,雙手抱拳行禮,應答了一聲,面色沉穩得很,絲毫也沒被拔灼先前的怒火所嚇倒,這等氣度滿大帳的將領中也就是阿魯臺能做到,無他,一者阿魯臺乃是軍中之宿將,又是拔灼的堂叔,是與薛延陀大汗夷男一道打天下的人物了,在汗庭中之威望非他人可比,軍中精銳泰半掌握在其手中;二來么,阿魯臺乃是拔灼的堅定支持者,此番拔灼之所以能殺兄奪權,全仗著阿魯臺在背后強力支持,其在拔灼心目中的地位也不是其他諸將能比得了的,再說了,阿魯臺甚是了解拔灼的性子,一見到其不再轉圈子了,便已知曉其胸中的怒火已是宣/泄得差不多了,也該到了議正事的時候了,自是不怎么擔心著自個兒會遭池魚之殃。
“爾說說看,如今這局面該怎如何應對,嗯?”拔灼死盯著阿魯臺看了好一陣子之后,面色總算是稍稍緩和了下來,只是眉頭依舊緊緊地皺著,語帶不確定之意地問了一句。
“末將有一策可應對。”阿魯臺顯然早就知道拔灼會有此問,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然則卻沒有接著往下說,而是對拔灼使了個眼神。
“唔,爾等全都退下!”拔灼為人雖是暴躁,然則卻素喜玩陰謀,于觀顏察色上著實有一手,一見阿魯臺如此做派,自是知曉阿魯臺欲私下與自己分說,這便會意地點了點頭,一揮手,將帳下的諸將們全都趕了出去,一幫子在拔灼的怒火下苦熬了半個多時辰的諸將們雖不滿阿魯臺瞧不起人的做法,可更不想再多受拔灼的罪,此時一聽拔灼出言趕人,倒也求之不得,各自轟然應命,幾乎是逃難一般地一哄而散了。
“王叔,如今這局面…,唉!”拔灼的火氣算是徹底消了,可憂慮卻涌了上來,諸將們剛退下,拔灼立時苦著臉,搖頭嘆息了起來。
眼瞅著拔灼那副熊樣,阿魯臺便有些個氣不打一處來——阿魯臺打了一輩子的仗,戰事經驗之豐富在薛延陀汗國里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先前拔灼要兵發北疆之時,阿魯臺便已力勸不可,可拔灼卻一意孤行,等到清水河之時,阿魯臺又勸說拔灼趁唐軍立足未穩之際,全力一戰,或可大勝,可拔灼卻輕信了哈梅里的鬼話——甚子大度設早已出了奇兵,一準能斷了唐軍的糧道,又說什么不若等大度設起兵前來會合,而后攜萬鈞之勢徹底擊潰唐軍,可如今的結果卻成了己方糧道出岔子,而那個信誓旦旦的哈梅里卻逃之夭夭了,如此種種真令阿魯臺有種抓狂的感覺,恨不得出言將拔灼臭罵上一番的,只不過他也就是心里頭想想罷了,對于拔灼在權謀斗爭中的那等陰狠手段阿魯臺還是有些懼怕的,此時見拔灼如此喪氣狀,阿魯臺無奈之余,也只好強自忍住心中的煩悶,緩緩地說道:“殿下,如今戰恐不利,唯有徐徐撤軍方為上策,若能與越王達成協議,我方自可安然回師,先除內患,而后再徐謀進圖,望殿下三思。”
阿魯臺雖沒明說內患是誰,可拔灼一聽便知道指的是大度設,一想起大度設的陽奉陰違,拔灼便恨得直咬牙,冷哼了一聲,在大帳內來回踱了幾步,這才算是將心中的恨意強自壓了下去,看了眼阿魯臺道:“王叔此言有理,只是,唔,只是李貞小兒怕不是那么好相與的,若是其趁勢追擊,這該如何是好?”
阿魯臺也吃不準李貞會不會同意己方的和平之請求,可眼下若是李貞真兒個地緊咬著己方不放,這個兵要想撤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對于李貞用兵之老道阿魯臺著實是忌憚得很,若是有可能的話,阿魯臺是絕不愿與李貞交手的,當然了,阿魯臺也知道李貞其人野心甚大,光看其僅僅來西域兩年半,便已弄出如此大的動靜,便知曉一旦李貞吞并了西突厥汗國,下一步的矛頭只怕就將對準薛延陀了,也正是因為此,阿魯臺先前勸說拔灼不可急著出兵,先除掉大度設這個內患之后再出兵為妥,只可惜一來拔灼建功心切,二來大度設死活不肯到汗庭述職,又手握重兵,并非輕易能平定得了的,阿魯臺對此也無能為力罷了,此時聽得拔灼問起李貞的可能反應,心頭頓時一沉,默默了良久之后,這才開口道:“末將愿前往唐營,姑且一試,計若不成,再思其余也罷。”
“哦?”拔灼歪了下頭,斜眼看了阿魯臺好一陣子之后,突地笑了起來道:“王叔之忠心可嘉,不過王叔去唐營卻有不妥,如此好了,派個人去送信,本督自去會會李貞也罷。”
“啊,不可,萬萬不可!”阿魯臺一聽拔灼要親會李貞,頓時嚇了一大跳,急忙高聲叫了起來。
“王叔放心,本督并非去唐營,只是請李貞到陣前敘話罷了,有國師相陪,無甚關礙的。”見阿魯臺驚恐,拔灼不以為意地說了一句。
“這…”阿魯臺自是知道那位國師的武藝之高在整個薛延陀汗國中無人能敵,可還是有些子擔心拔灼的安危,畢竟李貞的勇武可是天下聞名的,猶豫了好一陣子之后,見拔灼沒有一絲一毫的妥協之處,也只好點了下頭道:“末將這就安排人去送信,殿下還請小心從事為妥。”
“嗯,王叔請放心好了,本督知道該如何應對的。”拔灼自信滿滿地揮了下手,語氣間已然帶著絲不耐之意,阿魯臺不敢再勸,恭敬地行了個禮,大步退出中軍大帳,自去安排相關事宜不提。
眼瞅著阿魯臺大步離去的背影,拔灼伸手拍了拍赤/裸的胸膛,滿意地一笑,提高了聲調道:“來人,請國師進帳一敘!”話音一落,一甩手,隱入了后帳之中…
同樣是軍營,相比于薛延陀一方的愁容慘淡,唐軍營地里卻是一派的生龍活虎,盡管天氣熱得很,可各軍將士卻依舊忙碌個不停,便是那些個阿史那瑟羅的手下軍卒也不例外,全都忙著緊張備戰,無他,作戰的命令早已下達,見天就要強渡因天旱而提前進入枯水期的清水河,向北岸的薛延陀大營發動攻擊了,諸軍等待了幾近一個月的大戰即將打響,立功的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又怎不由得全軍將士熱血沸騰的,于是乎,滿軍營里全都鬧騰開了,好一番熱鬧,唯有李貞所在的中軍大帳卻是一片的寂靜,當然了,李貞自己也沒閑著,這會兒正蹲在沙盤前沉思著,將已過了無數遍的整個作戰計劃再次細細地過上一番,看是否有需要修繕之處。
“稟殿下,薛延陀派了信使前來,請殿下訓示。”就在李貞想得入神之際,鷹大從帳外緩步而入,高聲稟報道。
“哦?”李貞從沙盤前抬起了頭來,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卻沒有立刻開口說話,而是估算著拔灼此時派人前來送信的用意何在,無他,早在去年年底之時,李貞就規劃好了北疆作戰的整個戰略,雖說真到了執行起來有著種種的意外狀況出現,可大體上的戰略構思卻全都基本上實現了,而今莫離、劉七、阿莫提等處一一得手,戰機已然成熟,李貞自是不會再跟拔灼客氣,此番正準備趁薛延陀士氣低落之際,一舉擊敗這個強敵,但并沒有打算全殲拔灼,而是打算迫使其敗軍向烏拉斯臺山口方向撤退,讓大度設與拔灼兄弟倆回國內斗著玩去,待得薛延陀汗國也似西突厥這般內亂起來之后,再揮軍殺入薛延陀汗國,畢其功于一役。
李貞之所以沒打算就在這北疆之地全殲拔灼所部,有著幾方面的考慮在:其一,李貞本身的實力并不足以將侵入北疆的所有薛延陀軍馬全部留下,一旦殲滅了拔灼所部,大度設必然趁勢溜之大吉,以大度設遠高過拔灼的戰略才能,其一旦重整薛延陀各部,立馬便會成為大唐的強勁敵手,倒不如讓拔灼與大度設哥倆個去接著鬧騰的好;其二么,就算此戰能全殲來犯的薛延陀軍隊,此時的李貞也無能力翻過阿爾泰山去降服薛延陀汗國,不單是糧草輜重方面的問題,更主要的是剛征服的北疆須得重新規劃與治理,沒有一個穩固的后方,真要是全軍陷入了薛延陀汗國之中,萬一后頭再一出個大亂子,那樂子可就大了去了,鬧不好原先穩定的安西就將再次陷入混亂之中,而這是李貞絕對不愿看見的后果;其三,京師里的動態也牽扯著李貞的心思,就目下京師的詭異局勢而言,已是山雨欲來煙滿樓,再沒搞清自家老爺子的底牌之前,李貞也著實不想再興起一場戰事的,尤其是對付薛延陀那等幅員遼闊的游牧民國家,要想真兒個地征服草原絕不是光靠作戰便能搞定的事情,值此風云變幻的時辰,李貞既無力也無心去做這等超出自個兒能力范圍之外的事情。
正是出于這幾方面的考慮,李貞僅僅只是打算擊敗拔灼所部,卻并沒有趕盡殺絕的打算,當然了,為了讓拔灼與大度設之間的實力取得一個平衡,這一戰還是免不了要打的,只是打成何種程度的問題罷了,而今戰事即將發動,這近月時間里始終不曾派人來聯絡過的拔灼突然派了信使前來,其用意究竟何在也就由不得李貞不好生思量一番了。
拔灼想干什么?下戰書?求和?還是來探聽虛實?這里頭的計較可是大不相同的,值此全軍備戰之際,李貞可不想有絲毫泄露軍情的可能性的,然則有使節來訪,不予接待的話,一者此乃失禮之舉,二來么,沒地落了自家的士氣,總得有個說法不是么?李貞皺著眉頭想了好一陣之后,這才開口道:“鷹大,去將來使帶將進來罷。”
“是。”鷹大并沒有多問,恭敬地應答了一聲,大步走出了中軍大帳,片刻之后,領著一名身著千戶長服飾的薛延陀將領走進了中軍大帳之中。
“外臣祿固哈叩見越王殿下,我家大都督有信在此,請殿下過目。”那名薛延陀將領倒是很懂得禮節,一見到高坐在中軍大帳上首的李貞,立馬搶上前去,單膝點地,雙手捧著封信函,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很是恭敬地稟報道。
李貞面無表情地揮了下手,鷹大會意地走上前去,將祿固哈手中的信函接過,雙手捧著遞給了李貞。李貞隨手拆開了信函,就見內里是一張寫滿了字的白紙,內容倒是不少,可除去了那些客套恭維的話語之外,唯一有用的就一句話——明日巳時正牌,清水河邊一會,雙方各限帶護衛一人。
嗯?拔灼小兒玩的甚把戲?戰前相會?還真當戰爭是小孩子過家家啊,有意思!李貞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函,還真被拔灼的兒戲之舉弄得有些子哭笑不得的,皺著眉頭想了想,也懶得回信,拿起擱在案頭的毛筆,蘸了墨,直接就在信函上寫了個“準”字,信手一丟,那信函便落到了祿固哈的懷中。
“送客!”李貞懶得跟一個小小的千戶長廢話,一抬手,冷冷地說了一句,自有鷹大等親衛走上前去,將祿固哈請出了中軍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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