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七年三月初九,安西都護府六百里加急邸報到京,奏明越王妃已于三月初三分娩,得龍孫一名,母子平安,求圣上賜名以佑之。上大悅,賜名純,字孝恭,晉封淮南王,實封三百戶,并著工部在京師城東灞水河邊建法能寺一座以為此子祈福,此批復一出,京師為之一震——按唐制,親王之世子年滿十六后可封二字王,待親王逝后,其世子可承襲為一字王,可現如今李貞之長子尚未滿月就實封為淮南王,實是前所未有之榮耀,朝野自是為之頗多揣測,不過大體上都認定圣上此舉乃是酬越王拓地之功罷,并無更深之用意在內,畢竟先前圣上迫于朝議,未曾對越王平安西之功進行實質性的封賞,此舉不過是補償性質罷了,朝野間雖頗多議論,卻很快便平息了下來,無他,此際京師各方勢力的注意力全被中書令蕭瑀那道請求太子就位的奏折所吸引,畢竟太子一事才是關系到朝局變動的關鍵事情,相形之下,李貞之長子的格外封賞也就不足道哉了。
蕭瑀奏章一上,各方勢力于震驚之余,全都忙著就此事進行協調,京師中風云變幻,各方密議不止,卻殊無定論,除寥寥十數名大臣上本附和之外,余者皆保持沉默,而宮中依舊平靜,未曾見圣上對此事有何評述,各方勢力摸不著頭腦之余,行動上便更是謹慎了起來,除了加緊聯絡己方人馬之外,絲毫也不敢有異動,京師中呈現出一派詭異的平靜,當然,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平靜罷了,誰也不清楚這場大風暴會厲害到何等程度,只能是各自小心地提防著,可就在這等詭異的平靜中,太子李治的行動卻格外地引人矚目——自三月初七早朝一散之后,太子李治并沒有立刻借著蕭瑀上奏本的新鮮熱乎勁去聯絡東宮屬官,甚至不曾召請上了本章的蕭瑀進宮面談,就跟無事人一般,可就在朝臣們以為李治膽怯無行動能力之際,輕車簡從的李治卻出現在了司徒長孫無忌的府門外。
“老臣叩見殿下。”原本正與訪客笑談的長孫無忌聽得下人傳訊說是太子已到了自家府門外,立時嚇了一大跳,連身上的便裝都來不及換,便迎到了大門外,一見到正站在金軺車(唐制中天子、太子出行的專用馬車,赤質,金飾末,重較,箱畫苣文鳥獸)含笑而立的李治,忙疾步走上前去,雙膝一彎,便要大禮參拜。
“舅父不可如此,這是要折殺甥兒么?”李治不肯受了長孫無忌的大禮,忙搶上前去,雙手扶住長孫無忌的雙臂,很是客氣地說道。
“殿下乃萬乘之軀,老臣不敢廢禮。”長孫無忌胖臉上沒有絲毫受寵若驚的樣子,很是平淡地回了一句,不顧李治的攙扶,到了底兒還是跪在了地上,李治本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家伙,哪能撐得住長孫無忌那胖大的身軀,也只好尷尬地受了長孫無忌的大禮,待得長孫無忌磕了個頭,這才苦笑著說道:“舅父快快請起,甥兒冒昧來訪,還請舅父見諒則個。”
長孫無忌多精明的一個人,哪會猜不出李治此時來自己府上的目的何在,按他的本心,實是不想參與到此事中去,盡管李治是他一手推出的太子,可長孫無忌卻明白李治根本就得不到李世民的寵信,左右不過是個過渡性人物罷了,從長孫世家的長久來看,與早晚要被廢的太子多加往來,實是不智之舉,這些天來,長孫無忌正琢磨著要跟魏王那頭拉上關系,以確保魏王能最終勝出,這也正是當日早朝時長孫無忌會出言指點蘇勖的根由所在,對于李治的來訪,長孫無忌實在是不怎么待見,可李治好歹是名義上的太子,又是自個兒的親外甥,再怎么不待見,長孫無忌也無法拒之門外,這會兒見李治如此客套,長孫無忌更是坐實了心中的定見,知曉李治一準是為了就太子之位而來的,心中暗自提防之余,臉上卻是堆滿了笑地道:“太子殿下撥冗前來敝府,老臣感激不盡,殿下您里面請。”
見長孫無忌沒讓自個兒吃閉門羹,李治暗自松了口氣,笑容滿面地一擺手道:“舅父您先請。”長孫無忌笑了笑,也沒再多客套,擺了下手,走在路旁,微側著身子在前頭領路,將李治迎進了二門廳堂,又將李治安排在大位上坐定,自個兒卻默默地垂手立在一旁,臉上雖滿是笑意,卻絕口不問李治的來意,只是一味地笑著。
“舅父。”李治端正地坐在位子上,只是恭敬地叫了一聲之后,卻不再有旁的言語,可一雙眼卻在廳中侍候著的奴仆們身上游離個不停,那神情明擺著是要長孫無忌屏退左右,他有私言要與長孫無忌談,這點兒小心思長孫無忌自是明白,可長孫無忌實是不想跟李治有太多的瓜葛,也就顧作不知,只是一味地陪著笑臉,絲毫也沒有屏退左右的意思在內。
李治此來乃是有備而來,似乎早已預算到會有此等局面出現,壓根兒就不曾動氣,見長孫無忌不吭氣兒,李治眼珠子一轉,突地眼圈一紅,喉頭動了幾動,放聲大哭了起來,那淚水橫淌的樣子,別提多傷心了。
李治這一哭不打緊,卻令長孫無忌傻了眼,一時間手足無措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愣了小半會,這才趕緊搶上前去,小聲地問道:“殿下,您這是為何?老臣、老臣…”
不待長孫無忌把話說完,李治突地起了身,大哭著跪倒在地,立時嚇得長孫無忌忙不迭地跳將開來,一臉子訝意地看著慟哭不止的李治,好半會之后,無奈地嘆了口氣,一揮大袖道:“爾等全都退下,不聞招喚敢進大廳一步者,殺無赦!”一起子奴仆們聽長孫無忌如此說法,哪敢怠慢,慌忙各自應諾退下不表。
“殿下快快請起,您這是何苦呢,莫非定要折殺老臣乎。”待得眾奴仆都退下之后,長孫無忌搶上前去,一把扶起李治,苦笑著說道。
“舅父,甥兒求您救命來了,舅父,看在本宮死去的娘親份上,舅父救救稚奴吧,舅父。”李治借著長孫無忌相扶之勢起了身,一雙淚眼朦朧地看著長孫無忌,滿臉子哀怨狀地說道。
“殿下,您這是…,唉,這是從何說起啊。”長孫無忌心知李治要說些什么,盡管不想聽,卻又無可奈何,跺了下腳,嘆了口氣道。
李治再次跪伏在地,慟哭失聲地道:“舅父,稚奴這也是沒法子啊,舅父,自古有言:王孫歸來尚有窩,太子歸來去何處?稚奴年幼,早失慈母,全賴舅父照應,方能茍活至今,可眼下、眼下…,唉,稚奴雖是年幼,卻也知曉幾分時局,自知非諸兄之敵手,望舅父看在甥兒那早逝的娘親份上,幫幫稚奴吧。”
“唉…”見李治幾次三番地提到長孫皇后,長孫無忌心痛不已,長長地嘆了口氣,將李治扶起,語帶誠懇地道:“殿下,非是老臣不肯出力,只是此事實非老臣力所能及啊。”
“不然,甥兒以為此事只消舅父出面,定能成事,甥兒肯求舅父了。”李治見長孫無忌話頭有所松動,心中暗喜不已,可臉上依舊滿是淚水地接了一句。
“哦?”長孫無忌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悔意,皺了下眉頭道:“太子殿下欲老臣行何事,還請明言好了,若是老臣力所能及,當不辭也。”
“若如此,稚奴先叩謝舅父的大恩大德了。”李治一收臉上的哀容,面露喜色地再次跪伏于地,頻頻叩首起來,驚得長孫無忌忙不迭地俯身攙扶不已。
“太子殿下不可如此,還是先說說看,欲要老臣如何著力的好。”長孫無忌心中滾過一絲受人利用的怨氣,可卻并沒有帶到臉上來,只是柔聲地說了一句。
李治臉色一正,一雙眼中露出哀怨之色地開口道:“舅父,您是知道的,自甥兒當了太子以來,從不曾參預過政務,只是擔著個太子的虛名罷了,眼下諸兄在外地皆干著正事,風火正旺,在朝則結黨營私,甥兒卻只能坐困愁城,百般無奈,長此以往,甥兒勢必落于人后,大哥的前車之鑒就在不遠處矣,然,甥兒雖是不才,卻不愿落得那般下場,甥兒自問才學不足以服眾,可甥兒卻有一樣非諸兄所能及之處,那便是甥兒頗具識人之明,知曉朝中何人是頂梁柱,何人是濫竽充數之輩,若是能得歷練之場合,甥兒定能有所表現,斷不會輸于諸兄,愿舅父助甥兒一臂之力,讓甥兒能一展所長。”
聽著李治那愈說愈慷慨激昂的話頭,長孫無忌倒吸了口涼氣,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默默了一陣之后,才開口道:“依太子殿下看來,何人是頂梁柱,何人又是濫竽充數之輩?”
“舅父問得好,朝中重臣無數,然,真能稱得上有大用的不外乎三、五人而已,這其中文的有房玄齡、諸遂良,武的不外乎李績、李道宗等人,可他們卻稱不得頂梁柱,唯有舅父方能當此稱謂!”李治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李治盡自說得如此動聽,長孫無忌卻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太子殿下過譽了,老臣蒲柳之姿罷,哪當得棟梁材之稱,這頂梁柱一說,老臣愧不敢受,殿下切莫再提也。”
李治慨然說道:“不然,舅父修《貞觀律以規天下,定《大唐儀禮以教化民眾,皆不世之功也,更遑論尚有輔佐父皇鼎定天下之功,論及當世諸臣,無人能出舅父之右者,舅父若是當不得頂梁柱之稱,更有何人能當得!”
長孫無忌一生最得意的政績并不是官居司徒,也不是與李世民之間的君臣際遇,而是整治出了《貞觀律與《大唐禮儀這兩部書,雖從不在人前提起,可自個兒心目中卻以為自己得了法、儒兩家之所長,胸中才學足以傲視當世,此時見李治所言恰好搔到了自己的癢處,倒也興奮得很,口中雖連道:“不敢當,不敢當。”實則對李治怯弱無能的固有看法產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出言問道:“太子殿下要老臣如何做,且請明言好了。”
“多謝舅父抬愛。”李治為人雖怯弱,卻不是個傻子,自然聽得出長孫無忌此言并不是像先前那般只是敷衍而已,立時心神一振,恭敬地躬身行了個禮道:“舅父,甥兒所需無多,只求舅父去與父皇打個商量,讓甥兒能回東宮,一者可避后宮之嫌,二來甥兒也可借此機會接觸政務,為父皇分憂,甥兒也不求多,若是能一日在東宮辦差,一日在宮中陪父皇即可,無論此事能不能成,甥兒都拜謝舅父之大恩了。”
李治這個要求說難不難,可說易卻也不易,無他,在長孫無忌看來,李世民根本無心讓李治出頭露面,又怎可能給李治一個培植羽翼的機會,當然,若是長孫無忌據理力爭的話,卻也不見得不能成事,只是如此一來,長孫世家勢必就得死死地綁在李治這輛馬車之上了,一旦李治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的話,長孫世家能不能撐得下去那就難說了,事關整個家族的安危,長孫無忌哪敢隨便應承下來,面對著李治那企盼的目光,長孫無忌卻又不好當面出言拒絕,沉吟了好一陣子之后,這才斟酌地開口道:“太子殿下的心意老臣知曉了,只是此事重大,若是貿然去見陛下,一旦說不通,則萬難挽回矣,且容老臣好生琢磨一下該如何面圣,過些日子老臣再回殿下可成?”
長孫無忌之言雖是含糊,可卻并沒有說死,好歹是給李治留下了份盼頭,盡管尚不能如李治的意,可李治也明白長孫無忌能這么說,就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見事已至此,李治也不敢多行催逼,陪著笑道:“多謝舅父了,甥兒這便告退,等著舅父為甥兒做主便是。”話音一落,恭敬地再次向長孫無忌行了個禮,便要往外而去。
長孫無忌這會兒心頭思緒雜亂,見李治要走,倒也沒多挽留,笑呵呵地陪著李治出了自家大門,恭送李治的馬車去遠之后,這才轉身走進了自家府門,埋著頭往書房方向走去,臉上滿是愁容。
“世叔,太子殿下走了么?”長孫無忌剛一進書房的門,正與長孫無忌長子長孫沖笑談著的崔澤忙站了起來,搶上前去,恭敬地行了個禮,笑著問了一句。
“嗯。”長孫無忌心思很重,只是點了頭,并沒有多說些什么,大步走到正中的主位上坐定,抬眼看了看滿臉笑容的崔澤道:“子詹向來思維敏捷,可能猜到太子殿下的來意?”
自打貞觀十六年長孫成亮瘋了之后,原本長孫成亮的摯友都已甚少登其門,唯有崔澤不離不棄,時常上門探問,又因其人才學出眾,加之又是名門之后,甚是得長孫無忌的看重,出手幫了崔澤一把,使其由崇文館學士轉為司業(從四品下)之高位,而崔澤也知恩圖報,對長孫無忌忠心耿耿,如今不但是長孫無忌門下常客,更是隱隱然成了長孫無忌的心腹謀士之一,凡有難決之大事,長孫無忌總會問問崔澤,每每都能得到正確的答復,故此,長孫無忌對其極為依重,此次事關長孫世家未來之事,長孫無忌有些子拿不定主意,這便不避嫌地問了起來。
“世叔可是考小侄了。”崔澤笑了笑,不以為意地道:“太子殿下此來不過是因著蕭中書那份折子之故,要世叔出面為其求肯罷了,實不難猜度也,小侄以為太子殿下當是動之以親情也,然否?”
“呵呵,子詹之心思靈巧,老夫萬不能及也。”長孫無忌笑著點了點頭道:“既如此,計將安出?”
崔澤臉色一變,忙不迭地退后一小步,面色略帶惶恐地道:“世叔,此乃國事,又關乎長孫一族之將來,小侄實不敢多言。”
“無妨,且做笑談耳。”長孫無忌并沒有因崔澤緘口不言而生氣,反倒很是欣賞崔澤的識大體,笑了一下,隨意地說了一句。
拿國之大事來當笑談,這等氣度也就只有長孫無忌能做得出來,崔澤可是沒那份淡定,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世叔,此事重大,若是小侄妄言,影響到了世叔的判斷,罪莫大焉。”
“子詹無須多慮,老夫心中自有定策,子詹但講便是了。”長孫無忌笑呵呵地搖了下手道。
“也罷,那就恕小侄放肆了。”崔澤緘默了好一陣子之后,咬了咬牙,算是下定了決心,緩緩地開口道:“世叔明鑒,小侄以為今上心目中的繼位者其實并不是當今太子,而是吳、魏、越三王中的一個,此三王無論是人望還是自身的才學都遠在當今太子之上,之所以不立三者中之一,無外乎是因圣上不想因黨爭而誤了朝局罷,可眼下三王雖出,卻并不安于其位,此次安西彈劾案便是明證,是故,陛下之平息黨爭之舉措其實并未曾見效,只不過由明爭轉入了暗斗罷,以今上之睿智,只怕都看在眼中了罷,世叔以為然否?”
崔澤所言乃是盡人皆知的事實,長孫無忌自然早已知曉,此時見崔澤分析無誤,倒也沒有多說些什么,只是捻了下胸前的長須,點了下頭,一揮手,示意崔澤接著往下說。
崔澤會意地點了下頭,接著道:“世叔明鑒,小侄以為今上縱然睿智,然面對如今這個朝局,其實也是束手無策,無他,三王各有千秋,都非等閑之輩,陛下尚未定下真正的繼位人選之前,是絕對不會對三王加以制約的,是故,此亂局依舊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除非當今太子真能名副其實,然,某觀當今太子雖小有才氣,卻怯弱不已,實入不得今上之法眼,只是…”
“只是怎地?”見崔澤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長孫無忌愣了一下,這才緊趕著追問了一句。
崔澤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似乎有難言之隱,好一陣子掙扎之后,這才接著道:“按理來說,此等大事小侄不該多言,既是世叔一定要問,那小侄就放肆一回了。”話說到這兒,頓了一下才接著道:“只是無論是三王中的那一位登了基,對世叔一脈都是弊多利少,唯有當今太子繼位方是世叔一族的福音!”
“哦?此話怎講?”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肥胖的臉頰抖了抖,一雙老眼銳利如刀地看向了崔澤,眼里頭隱隱帶著絲殺氣。
崔澤并沒有躲避長孫無忌那銳利的目光,而是緊盯著長孫無忌的雙眼,暢暢而談地道:“世叔明鑒,小侄以為那三王各有各的心腹手下,手中握有的朝中重臣不再少數,雖也可能需要世叔的支持,然卻無必然的緊迫性,若是他們上了位,未必會重用世叔罷,可當今太子卻是不同,他手中一無勢力,也無謀臣相助,縱然蕭中書肯相助,只怕也是枉然,唯有世叔方是其唯一可依靠的力量,若是世叔能力挽狂瀾,輔佐當今太子成事,則世叔一脈之將來可期,然,這里頭卻有個礙難之處,那便是今上之態度,若不能扭轉今上之心意,所有努力必將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罷了,此事兇險異常,小侄實不敢為世叔謀劃,一切還請世叔善加考慮為妥。”
崔澤所言算是極為誠懇,已將整個朝局剖析得分明無誤,既指出了投靠三王與幫著李治的風險,也道明了可能之收益,但卻并沒有直接說出長孫世家該何去何從,而是理智地將決策權交到了長孫無忌的手中,完全盡到了一個謀士的職責,饒是長孫無忌心煩意亂,卻也不得不為崔澤的涵養和風度叫絕不已,只是在該如何決斷上,長孫無忌卻茫然了,眉頭緊緊地皺成了個川字,苦著臉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