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靈湖無疑是極美的,時值初春,青山綠水間處處是盛開的鮮花,肥美的魚兒在碧波中游蕩,時不時地躍出水面,濺起朵朵浪花,滿湖水波蕩漾,往日里,這湖上時常有飛鳥盤旋,偶爾還有走獸趁著寂靜無人之際來此飲水、嬉戲,可此際的月靈湖雖一樣是百花盛放,可空氣中飄蕩的卻不是花的清香,而是濃到了極處的血腥味兒,受了驚嚇的鳥兒早已逃之夭夭,無處可去的游魚卻只能將頭埋在水中,滿湖一片死寂,便是連湖水都靜止了下來,一派凄涼的死寂。望著眼前那美麗而又顯得怪異的月靈湖,原端正坐于馬上的索格索斯那原本挺直的脊梁不自覺地佝僂了下來,一雙老眼中閃爍著痛苦的掙扎,好一陣子沉默之后,這才將頭轉向了同樣是默默不語的越王李貞,嘆了口氣道:“殿下請了,老朽冒昧前來,實是有事相求,當然,老朽所言之事于殿下也一樣有利。”
“哦?”李貞并沒有接口問是何事,只是揚了下眉頭,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臉色平靜得很,一派從容之氣度。
“殿下,老朽與瑟羅之父乃是八拜之交,又是瑟羅的岳丈,兩部族間可謂是一體,老朽倒是可以替瑟羅作些主。”索格索斯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偷眼看了看李貞的臉色,這才接著道:“殿下明鑒,我部此次出兵攻唐實乃迫不得已而為之,哎,不瞞殿下,我西突厥說是一國,實則各部各自為政,自打去年中,可汗率部滅了米國之后,各部因著其對所獲之財物分配不公,早已各起了異心,瑟羅生性耿直,說了些可汗不愿聽的話,這才落到被強令攻擊大唐的地步,可汗之用心不外乎是要借此機會削弱我五弩失畢、索葛莫賀兩部的實力而已,實不足為外人道哉,如今殿下大軍既至,老朽自知無力守住老營,也不敢抗拒殿下之神威,然,老朽卻想跟殿下打個商量,老朽等愿將我兩部族全部撤過天山,將天山南麓交于殿下,以換取我兩部落一條生路,不知殿下以為可否?”
嗯哼,這老小子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么,嘿,若是這兩部落一旦撤過天山,那勢必跟乙毗咄陸發生沖突,如此一來西突厥自己就得亂將起來了,無論誰勝誰負對安西來說都是件好事,不過么,這老兒若是玩緩兵之計,又或是到時候再殺個回馬槍,那老子豈不是要栽在這草原上了?李貞面色雖平靜如故,可心里頭卻盤算開了,總覺得這交易看上去可行,然而卻未必有把握,故此,李貞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淡然地望著湖面,一副等著索格索斯接著往下說的樣子。
索格索斯乃是老江湖了,李貞雖沒開口,他卻大體上猜出了李貞的顧忌所在,立時笑了一下道:“殿下,您率軍攻打我部老營,其用意想必是要以老營之婦孺老幼為質,逼迫瑟羅退兵罷,老朽可以身為質,隨殿下一道去見瑟羅,至于老營,殿下依舊可以兵圍此地,若是老朽不能勸得瑟羅撤軍,殿下再放手進攻也不遲。”
不得不說索格索斯的提議對于李貞來說有著極大的誘惑力——李貞要想勝得這一仗,關鍵其實并不在此處,無他,以李貞此時所擁有的兵力而言,強攻僅有一千人把守的老營,乃是必勝之局,破營而入是遲早的事,可問題是林承鶴那頭能堅持多久李貞實無把握,畢竟那五千人馬只是新練之軍,并不是唐軍精銳,否則的話,以李貞素來不肯吃虧的性子,哪會跟索格索斯談什么話,早放手進攻了,可真要應承了索格索斯的請求,李貞卻又有些不放心,畢竟圍而不攻只是個形勢上的擁有,而不是真的將兩部族老幼控制在手中,一旦阿史那瑟羅得知了詳情,未必就一定肯就范,若是趁勢強行擊破林承鶴所部兵馬,沖殺到老營的話,落荒而逃的只怕就得換成李貞自個兒了,這等無把握的事情,李貞是不肯干的。
“索老說得甚是動聽,不過本王卻不做此想。”李貞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道:“爾等要戰便戰好了,若是索老真有心促成此事的話,本王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爾等先放下武器,再談其余。”
一聽李貞說得如此強硬,索格索斯的臉色“唰”地便白了,苦笑著搖著頭道:“殿下信不過老朽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老朽雖已認輸卻不是沒有一戰之力,殿下又何苦如此相逼?”
嘿,要不是您老兒還有點實力,老子用得著跟你多廢話么?扯淡罷了!李貞心中暗自冷笑了一聲,不過臉上卻依舊平靜得很,從湖面上收回視線,側頭看了索格索斯一眼道:“本王行事,從無受制于人之說,索老若是不服氣,那便戰好了,只不過到時候玉石皆焚就怪不得本王了,當然,本王也不是不講理之人,索老可以有一刻鐘的時間考慮,本王話說在前頭,若是貴部放下武器,本王所部可以不進入營地之中,否則的話,后果由貴部自行承擔便是,索老請回罷!”李貞話音一落,不再給索格索斯開口的機會,策馬回到了軍陣之中。
“唉!”索格索斯原本就蒼老的面容立時更慘淡了幾分,長嘆了口氣,慢慢地縱馬走入了營門,整個戰場立時靜了下來,除了偶爾傳來的傷者的呼疼聲以及馬匹的響鼻聲之外,再無其它聲響,只是空氣中的肅殺氣氛卻愈來愈濃…
申時一刻,就在李貞兵圍五弩失畢老營之際,牛頭嶺的血戰還在繼續著,連續打退了西突厥大軍幾次狂攻的林承鶴所部如今已陷入了極端危險的境地,不但箭矢所余無幾,將士的傷亡更是慘重,此際除了五百奴兵騎軍之外,再也無其余預備隊,至于原本作為預備隊的鷹三那一營士兵也早已填入了陣地,算上游思凡所部,正而八經的唐軍步卒僅僅只剩下了一千三百余人,而三千奴兵經過幾次反沖鋒之后,不算那五百預備隊,也就僅僅剩下了七百余眾,盡管幾個回合的交手之后,西突厥攻擊部隊倒在陣前的人數多達四千之眾,可對于總兵力多達四萬出頭的西突厥大軍來說,卻只是個零頭,絲毫也不曾傷筋動骨,形勢對于唐軍來說已到了最危險的境地。
“老林,這么打不行啊,我等只能是被動防守,卻無法反擊,再這么耗下去,人都死光了,還怎么打?”游思凡的步丙營乃是最先投入戰斗的部隊,打到這會兒,還能喘氣的就只剩下五百來號人了,就連他自己也挨了一刀,趁著剛打退了西突厥騎兵的又一輪狂沖,游思凡顧不得包扎一下左臂上傷口,倒提著掛滿了肉渣子的陌刀,跑到正觀測著西突厥軍中動靜的林承鶴身邊,將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杵,氣喘吁吁地說道。
仗打成這樣,林承鶴心中哪能不急,這才剛開打了一個時辰多一些,伍千人馬就沒剩下多少了,再拼下去,又能支撐多久?只苦于附近也就只有牛頭嶺這么個制高點能守,唐軍根本無法機動作戰,本就心煩不已,一見游思凡跑來發牢騷,立時沒好氣地瞪了游思凡一眼,反口問道:“那你說該如何打?殿下可是說得很明白了,未得將令,任何人不得擅退,違者殺無赦!”
游思凡身為高級將領,自是知曉李貞的全盤部署,可他就是個燥性子,心里頭藏不住話,此際眼瞅著手下傷亡過半,心中極之不耐,沒好氣地將手中的陌刀往地上一剁,恨恨地說道:“殿下只是說不能丟了牛頭嶺,卻沒說不讓我等發動反突襲,嘿,這么龜縮著被動挨打,如何能是個了局,西突厥人馬多,輪著上,我軍卻只能死挺著,又如何挺得下去?依末將看來這個笨法子不行,得設法打亂西突厥人的攻擊節奏!”
西突厥大軍幾番攻擊都是各部亂番上陣,一撥被打下來就調到后軍休息,再上一撥生力軍,除了敗軍退回本陣之時,因調整所花費的一刻鐘左右的時間之外,攻擊就沒停止過,硬生生依靠人數上的絕對優勢消耗著唐軍的體力和兵力,節奏感把握得極其到位,絲毫不給唐軍調整喘息的時間,每每唐軍官兵剛擊潰一輪攻擊,尚未勻過氣來,第二輪攻擊就接著到了,如此打了幾番之后,唐軍因體力下降的緣故,傷亡比起預期來說,大了不止一倍。
鷹三是個不怎么多話的漢子,此時見林、游兩位起了爭執,忙走了過去,伸手將正大眼瞪小眼的林、游兩將分開,面色平靜地看著林承鶴道:“林統領,游校尉所言有些道理,您看,西突厥后陣那一萬余白狼軍遠離前軍,雖也列著陣,卻絲毫沒有插手前軍的攻擊行動,這里頭想來有蹊蹺,若是能利用一下,說不定能有些效果。”
乙毗拔奪所部的白狼軍在離前軍約一里的地方列著陣,不過看那架勢卻不像有支援前軍的樣子,倒像是督軍的做派,全軍上下雖排列成陣,可人馬都松懈得很,馬不著鞍,人不著騎,看熱鬧之余,還指指點點地嬉鬧著,這一點林承鶴早就發現了,只苦于阿史那瑟羅攻擊得急,實無法分兵給乙毗拔奪來上一下子的,此時聽鷹三如此說法,心中一動,抬眼看了看正忙于重新布陣的西突厥大軍,冷靜地問道:“鷹將軍有何良策?”
“林統領,末將以為趁著西突厥攻勢受阻,敗退回本陣的混亂時機,若是能引兵喬裝潰軍趁亂從右側繞過西突厥前軍,未嘗不可偷襲一下白狼軍,一旦白狼軍遇襲,敵陣必亂,我軍雖不能得全勝,但至少能喘上口氣,只是此次出擊非同小可,當有荊軻之志,否則恐難奏效。”鷹三沉吟了一下,暢暢而言地說道。
鷹三的話已經說得很分明了,那就是派去襲擊白狼軍的軍馬人數絕對不能多,只能是小股兵馬,這才有可能不被西突厥軍識破,以小股兵馬去襲擊戰力強大的白狼軍,縱然是趁其不備,可要想生還卻也是件難事,唯一可能的好處就是引起兩部西突厥軍之間的猜忌,從而制造出混亂,為唐軍贏得喘息的機會,當然,效果如何還得看襲擊的成果以及兩部西突厥軍之間的猜忌到底有多深而定,風險極大,收效卻還是個未知數,林承鶴身為主將,不得不好生掂量一番,一時間眉頭緊鎖,并沒有馬上表態,可游思凡卻忍不住了,搶先開口道:“某看能成,就這么辦好了,某率預備隊那五百人馬干他一家伙,看那幫子突厥狗如何應對!”
“既是末將提議,還是末將自去的好。”鷹三拍了下游思凡的肩頭道:“老游,你那兩下子一去就沒得回了,某去的話,多少還能有些希望。”
“你…”游思凡當然知道此去極端危險,也知道鷹三一身武功不是自個兒能比得了的,可卻不肯相讓,急紅了眼,出言待要爭執,卻見林承鶴揮了下手道:“都別爭了,某自率三百奴兵前去,這守陣之責由鷹三接任,賊軍又要上來了,都回本陣去,先頂過這輪戰事再說。”
就在唐軍三將商議的當口,山腳下的西突厥軍已完成了輪轉換位的布置,隨著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響起,四千余西突厥騎兵排成兩個大方陣開始緩緩前移,向著山頂處的唐軍縱馬而來,游、鷹二將顧不得再爭執誰領兵偷襲之事,忙各自提刀沖回了本陣之中,指揮著還沒怎么休息過的唐軍官兵再次排出陣型,準備迎擊西突厥大軍的攻擊。
四百步,三百步,兩百步,緩緩逼近的西突厥騎軍開始了加速,速度越來越快,轉瞬間沖到了牛頭嶺的山腰處,西突厥這一波攻擊的人數遠遠超過了上幾次,如雷的馬蹄聲震耳欲聾,萬余鐵蹄震撼得整座山嶺都隨之振顫不已,西突厥軍上一波攻擊所遺留的尸體在馬蹄的狂踐下變成了四濺的肉泥,久戰力疲的唐軍將士們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許的懼色——唐軍陌刀隊雖是騎兵的克星,可問題是陌刀手卻不是人人能當得了的,一柄陌刀重達五十余斤,要想舞動起來,非得大力士不可,而經過西突厥大軍的幾次攻擊之后,原本就僅有三百余人的陌刀手到如今已折損過半,剩余的陌刀手也大多精疲力竭,要想做到如墻而進已是千難萬難,如今不少陌刀都是由盾刀手們兩人合力使用,無論是配合的熟練程度還是揮擊的頻率都比之剛開戰之時差得不可以道里計,面對著來勢洶洶的西突厥騎軍,唐軍官兵們守住牛頭嶺的信念受到了嚴峻的考驗。
“放箭!”待得西突厥軍沖到山腰之際,林承鶴猛地揮了下手,高聲下達了作戰命令,可隨著這一聲令下,唐軍步騎兩軍陣列中所射出的箭矢卻只有寥寥的數百支,雖也射倒了數十名西突厥騎兵,但相對于多達四千人馬的沖擊部隊來說,傷害有限得很,絲毫也不能減緩西突厥軍沖擊的勢頭。
此次率軍沖鋒的西突厥將領乃是阿史那赫魯,所率之軍是五弩失畢最精銳的部隊,氣勢旺盛得很,絲毫也不曾被前幾輪攻擊失手所影響,更無視唐軍陣列中射出的稀疏箭雨,狂吼著策馬狂沖,揮舞著彎刀向著唐軍陣列殺將過去,大有一舉突破唐軍陣列之氣概,而阿史那赫魯更是沖在了整支大軍的最前列。
眼瞅著西突厥軍要玩命,鷹三頓時急了,再一看己方隊列中出現了不穩的苗頭,更是氣急敗壞,他很清楚,若是不能遏止住西突厥人的沖勢,兵敗如山倒的結局就在眼前,顧不得許多,手持著長大的陌刀,沖出了陣列,高大的身影如同坦克一般沖了起來,孤身一人徑直殺奔阿史那赫魯而去。
“殺!”望著沖到了近前的阿史那赫魯,鷹三暴吼一聲,高高躍起,雙手猛地一揮,毫無花巧地一個力劈華山便往阿史那赫魯砍將過去。別看鷹三身材魁梧,其實他所練的本是擒拿手一類的小巧功夫,這等大馬金刀似的硬功夫并非其所長,然而,鷹三畢竟是名武林高手,一身內力修為之高在人才濟濟的越王府中也算是排得上號的人物,此時情急拼命之下,發出的這一刀兇悍至極,絕不是阿史那赫魯所能抵擋得了的。
“啊呀。”阿史那赫魯雖是大將之才,一身的武藝也算是高明,可畢竟不是武林中人,哪能真兒個地跟鷹三相抗衡,此時見鷹三來得兇悍,根本不敢硬接,甚至不敢策馬而逃,無他,鷹三這一刀來得太快了,快得阿史那赫魯連勒馬的時間都沒有了,眼瞅著陌刀當頭劈下,阿史那赫魯不顧一切地滾鞍下馬,也不管后頭沖上來的自家軍卒會否踏傷自己,就地一滾,向邊上跳了開來,他自己倒是躲了過去,可胯下的戰馬卻沒那么好命了,被陌刀一劈,頓時變成了兩片,馬血四濺,蒙了阿史那赫魯滿頭滿臉都是,后頭的西突厥騎軍生恐踐踏到自家主將,忙不迭地收韁勒馬,整個沖鋒的勢頭頓時就是一窒。
鷹三一刀沒能劈死阿史那赫魯,暗自叫了聲可惜,卻并沒有就此退回軍陣之中,而是趁著西突厥軍混亂之際,狂呼著舞動長大的陌刀,四下橫掃,大開起殺戒來,后頭的唐軍官兵見鷹三如此英勇,自是士氣大漲,各自奮勇沖了過來,陌刀手、盾刀手全都一擁而上,與沖殺而至的西突厥騎軍絞殺成一團,一場慘烈至極的搏殺戰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