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義薄云天 老伯雖已站不直,神情間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威嚴,威嚴中又帶著親切,只不過一雙炯炯有威的眸子,看來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邊扶著他,身子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來,快起來,你莫非已忘了我從來不愿別人行大禮。”
他語聲還是很沉穩有力。
他說的話還是命令。
馬方中站起,垂手而立。
老伯看著他的時候,目中帶著笑意,道:“十余年不見,你已胖了很多!”
馬方中垂頭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見你一定娶了個好老婆。”
他看了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應該謝謝她,將你照顧得很好。”
馬方中道:“還不快來拜見老伯。”
馬太太一向順從,怎奈此刻早已嚇得兩腿發軟,哪里還能站得起來?
老伯道:“用不著過來,我…”
他突然緊握雙拳,嘴角肌肉已因痛苦而抽緊!
沒有誰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著多么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這種痛苦。
馬方中目中露出悲憤之色,咬牙說道:“是誰?誰下的毒手?”
老伯沒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馬方中也不再問,突然轉身,奔向馬廄。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兩匹快馬套上了車,牽到前面的院子里。
老伯這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準備得很好,這兩匹都是好馬。”
馬方中道:“我從來就不敢忘記你老人家的吩咐。”
馬太太看著她的丈夫,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他為什么喜歡種花、為什么喜歡養馬,原來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為了這已受了重傷的老人。
她只希望這老人快點坐上這馬車,快點走,從此永遠莫要再來打擾他們平靜安寧的生活。
那巨人終于上了前面的車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哪條路么?”
巨人點了點頭。
老伯道:“外面有沒有人?”
這句話本應由馬方中回答的,但這巨人卻搶著又點了點頭。
因為他有雙靈敏的耳朵,外面無論有人有鬼,他都能聽得出,瞎子的耳朵總是比不瞎的人靈敏得多。
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難道他們要等到沒有人的時候再走?那得要等多久?
誰知老伯卻長長嘆了口氣,道:“好,現在可以走了。”
他們的行動既然如此隱秘,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走?
馬太太正覺得奇怪,想不到還有更奇怪的事在后頭。
老伯竟沒有上車!
“他為什么不走?難道要留在這里?”
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難道他不怕別人從地道中追到這里來?”
她雖然并不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卻也不太笨,當然也已看出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蹤。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們以前那種平靜安寧的生活已結束。
她恨不得將這些人全都趕走,走得愈遠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頭,連眼淚都不敢掉下來。
馬方中已開了大門,回頭望著那趕車的巨人。
這巨人一雙死魚般的眼睛茫然凝注著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銅般的臉上,這張臉本不會有任何表情,但現在卻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馬車,奔過去,緊緊擁抱住老伯。
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臉,看到兩行眼淚從他那充滿了黑暗和絕望的眼睛里流了下來。
原來瞎子也會流淚的。
老伯沒有說話、沒有動,過了很久,才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走吧,以后我們說不定還有見面的機會。”
巨人點點頭,像是想說什么,卻又忍住了。
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凄慘之色,道:“這兩匹馬認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將你載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里他就會將你送到關外。”
巨人突然跪下來,以首頓地,重重磕了三個頭,嗄聲道:“這里的事,就全交給你了。”
馬方中也跪下來,以首頓地,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么話也沒有再說,跳上馬車打馬而去。
大門立刻緊緊關上。
突然間,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手牽著手從屋里跑出來,拉住了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著臉道:“爹爹,那個大妖怪怎么把我們的馬搶走了?”
馬方中輕撫著孩子的頭,柔聲道:“馬是爹送給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么?”
馬方中長嘆道:“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實,又講義氣,你將來長大后,若能學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個男子漢了。”
說到這里,他語聲突然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女孩子卻問道:“他到底有多么講義氣?”
老伯嘆了口氣,道:“為了朋友,他可以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黑暗中過十幾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講義氣的人了。”
女孩子眨眨眼,說道:“他為什么要講義氣,義氣是什么?”
男孩子搶著道:“義氣就是夠朋友,男人就要講義氣,否則就連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聲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長大后也要和他一樣講義氣,爹!你說好不好?”
馬方中點點頭,熱淚已奪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這男孩子的手,柔聲道:“這是你的兒子?有多大了?”
馬方中道:“十…十歲還不到。”
老伯說道:“這孩子很聰明,你把他交給我如何?”
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滿痛苦之色,黯然說道:“只可惜,他還太小,若是再過十年,也許…”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頭,道:“去,去找你娘去!”
馬太太早已張開手,等著孩子撲人她的懷抱里。
老伯看著他們母子倆,神色很凄慘,緩緩道:“你有個好妻子,孩子也有個好母親…她叫什么名字?”
馬方中道:“她也姓馬,叫月云。”
老伯慢慢地點了點頭,喃喃道:“馬月云…馬月云…”
他將這名字反反復復念了十幾次,仿佛要將它永遠牢記在心。
然后他又長嘆了一聲,道:“現在我也可以走了。”
馬方中道:“那邊,我早就有準備,請隨我來!”
后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
井架的轆轤上懸著個很大的吊桶。
馬方中將吊桶放下來,道:“請。”
老伯就慢慢地坐進了吊桶。
鳳鳳一直咬著唇,在旁邊看著,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驚異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為什么要坐人這吊桶?難道想到井里去?
井里都是水,他難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發現老伯正在盯著她的時候,她立刻又垂下頭。
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試探著道:“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著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著,淡淡道:“那就要看她是不是愿意跟著我。”
馬方中轉過頭,還沒有說話,鳳鳳忽然道:“現在我難道還有什么別的路可走?”
老伯看著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溫暖之意,但等他轉向馬方中的時候,神色又黯淡了下來,黯然道:“這一次,多虧了你。”
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著記掛著我,我已過了十幾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沒有什么別的話可說了——嗯,也許只有一句話。”
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說。”
老伯的臉色很悲痛,也很嚴肅,緩緩說道:“我這一生雖然看錯過幾個人,但總算也交到幾個好朋友。”
老伯和鳳鳳都已從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
馬方中還站在井邊,呆呆地看著井水出神。
水上的漣漪已漸漸消失,馬方中終于慢慢地轉過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牽著兩個孩子站得遠遠的等著他。那雙溫柔的眼睛里,也不知道含蘊著多少柔情、多少關切。
做了十幾年夫妻,沒有人能比他了解她。
他知道她已將自己的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子們身上,無論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絕不會埋怨。
現在他們雖已漸漸老了,但有時等孩子都睡著后,他們還是會和新婚時同樣熱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運,就是娶到她。
現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原諒。
孩子又奔過來,馬方中一手牽住了一個,柔聲道:“你們餓不餓?”
孩子立刻搶著道:“餓,好餓喲!”
孩子們的胃好像永遠都填不滿。
馬方中微笑著,抬頭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們難得吃宵夜,今天讓我們破例一次好不好?”
馬月云順從地點了點頭,道:“好,晚上還有剩下的扯面和鹵蛋,我去煮面。”
面很燙!
孩子將長長的面條卷在筷子上,先吹涼了再吃下去,孩子們好像無論在做什么事的時候,都能找到他們自己的樂趣。
只要看到孩子,馬方中臉上就不會沒有笑容,只不過今天他臉上的笑容看來仿佛有點特別,胃口也仿佛沒有平時那么好。
馬月云的手在為孩子剔著魚里的刺,眼睛卻一直在盯著丈夫的臉。終于忍不住試探著問道:“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有個老伯?”
馬方中沉吟著,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句話,考慮很久,才緩緩道:“他并不是我真的老伯!”
馬月云道:“那么他是誰?”
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沒有他,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被人殺死了,根本見不到你,所以…”
馬月云溫柔地笑了笑,道:“所以我也應該感激他,因為他替我留下了個好丈夫。”
馬方中慢慢地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來說話的時候,就表示他要說的話一定非常重要。
她早已有了準備。
馬方中道:“你不但應該感激他,也應該和我一樣,不惜為他做任何事。”
馬月云道:“我明白。”
馬方中道:“你現在已明白,我住在這里,就是要為他守著那地道的出口。”
他嘆息了一聲,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遠都用不著這條地道,本來已漸漸認為他絕不會有這么樣一天,想不到這一天畢竟還是來了。”
馬月云垂著頭,在聽著。
馬方中道:“他既已到了這地步,后面遲早總會有人追來的。”
馬月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為什么不坐那輛馬車逃走呢?”
馬方中道:“因為追來的人一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無論那兩匹馬有多快,總有被人追上的時候,何況,他又受了很重的傷,怎么還能受得了車馬顛簸之苦?”
他慢慢地接著道:“現在,就算有人追來,也一定認為他已坐著那輛馬車走了,絕對想不到他還能留在這里,更不會想到他居然能藏在一口有水的井里。”
馬月云現在才知道他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叫馬車走了。
他就是要讓別人去追。
馬方中養那兩匹馬,根本就不是為了準備要給他做逃亡的工具,而是為了轉移追蹤者的目標。
這計劃不但復雜,而且周密。
馬月云長長嘆了口氣,道:“原來這些事都是你們早已計劃好了的。”
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計劃好了,老伯無論走到哪里,都一定會先留下一條萬無一失的退路。”
馬月云臉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嘆道:“看來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馬方中道:“他的確是!”
馬月云道:“但那口井又是怎么回事呢?他難道能像魚一樣躲在水里?”
馬方中道:“他用不著躲在水里,因為在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馬月云道:“什么樣的退路?”
馬方中道:“還沒有挖那口井的時候,他就已在地下建造了間屋子,每個月我趕集回來,總會將一批新鮮的食糧換進去,就算是在我已認為老伯不會來的時候,還是從不中斷。”
他接著又道:“那些糧食不但可以保存很久,而且還可以讓他吃上三四個月。”
馬月云道:“水呢?”
馬方中道:“井里本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
馬月云道:“可是…井里都是水,他怎么能進得了那間屋子?”
馬方中道:“井壁上有鐵門,一按機鈕,這道門就會往旁邊滑開,滑進井壁。”
馬月云道:“那么樣一來,井水豈非跟著要涌了進去?”
馬方中道:“門后面本來就是個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齊高,所以就算井水涌進去,池水也不會冒出來…水絕不會往高處流的,這道理你總該明白。”
馬月云長嘆道:“這計劃真是天衣無縫,真虧你們怎么想得出來的!”
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來的。”無論多復雜周密的計劃,在孩子們聽來還是索然無味。
他們吃完了一碗面,眼睛就睜不開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
馬月云瞟了孩子一眼,勉強笑道:“現在,他既然躲在井里,只怕天下絕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確不會,除非我們說出來。”
馬月云臉色已發青,還是勉強笑著道:“我們怎么會說出來呢!不用說你,連我都一定會守口如瓶的!”
馬方中的臉色愈來愈沉重,道:“現在你當然不會說,但別人要殺我們的孩子時,你還能守口如瓶么?”
馬月云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開始發抖,顫聲道:“那…那我們也趕快逃走吧!”
馬方中搖了搖頭,黯然道:“逃不了的。”
馬月云道:“為什么…為什么?”
馬方中長嘆道:“能將老伯逼得這么慘的人,怎會追不到我們呢?”
馬月云全身都已發抖,道:“那我們…我們該怎么辦呢?”
馬方中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已不必說出來。
他只是默默地凝視著他的妻子,目光中帶著無限溫柔,也帶著無限悲痛。
馬月云也在凝視著她的丈夫,仿佛有說不出的憐惜,又仿佛有說不出的敬畏,因為她已發現她的丈夫比她想像中更偉大得多。過了很久,她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慢慢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聲道:“我跟你一樣已過了十幾年好日子,所以現在無論發生什么事,我都絕不會埋怨。”
馬方中道:“我…我對不起你。”
這句話在此刻來說已是多余的了,但是他喉頭已哽咽,熱淚已盈眶,除了這句話外,他還能說什么?
馬月云柔聲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一向都對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著,固然已心滿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樂。”
她不讓馬方中說話,很快地接著又道:“我跟了你十幾年,從來沒有求過你什么,現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馬方中道:“你說!”
馬月云的眼淚忽然流下,赧然道:“這兩個孩子…他們還小,還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馬方中扭過頭,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著道:“我也知道孩子無辜,所以他們活著的時候,我總是盡量放縱他們,盡量想法子讓他們開心些。”
馬月云點點頭,道:“我明白。”
她直到現在才明白,她的丈夫為什么要那樣溺愛孩子。
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對一個做父親的人說來,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悲慘的事?
馬月云流著淚道:“我現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著多么大的痛苦。”
馬方中咬著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蒼,不要讓我們走上這條路,但現在,現在…我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馬月云嘶聲道:“但我們還是可以打發孩子們走,讓他們去自尋生路,無論他們活得是好是壞,無論他們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們走,我就…我就死而無怨了。”
她忽然跪了下來,跪在她丈夫面前,失聲痛哭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只求你這件事,你二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馬方中很久沒有說話,然后他日光才緩緩移向孩子面前那個碗。碗里的面已吃光!
馬月云看著她丈夫的目光,臉色突又慘變,失聲道:“你…你已…你在面里…”
馬方中凄然道:“不錯,所以我現在就算想答應你,也已太遲了!”
世上是不是還有比地獄更悲慘的地方?
在哪里?
就在此時,就在這里!
屋子里只有一張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鳳鳳只有坐著。
椅子和床一樣,都是石頭做的,非常不舒服,但鳳鳳坐的姿勢還是很優美,這是高老大教她的。
“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隨時隨地注意自己的姿態。不但走路的樣子要好看,坐著、站著、吃飯的時候,甚至連睡覺的時候都要盡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態,就算你只不過是個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覺得你很高貴,這樣,男人才會死心塌地的喜歡你。”
這些話高老大也不知對她們說過多少次了。
“可是我現在抓住了一個怎么樣的男人呢?…一個老頭子,一個受了重傷的老頭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個男人,就有往上爬的機會。
“可是我現在爬到什么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間充滿發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幾乎忍不住要大聲笑出來。
屋子里堆著各式各樣的食糧,看來就像是一條破船底下的貨艙。
角落里掛著一大堆咸魚咸肉,使得這地方更臭得厲害。她眼睛盯在那些咸魚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數數看看一共有多少條咸魚,因為她實在不想去看那老頭子。
但是她偏偏沒法子一直不看那邊。老伯站著的時候,穿著衣服的時候,看來是個很有威嚴的人,但他現在赤裸著躺在床上,看來就和別的老頭子沒有什么不同。
他躺著的樣子,比別的老頭子還要笨拙可笑——兩條腿彎曲著,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個蛤蟆般在運著氣。喉嚨里,偶爾還會發出“格格格”的聲音。
鳳鳳若不是肚子很餓,只怕已經吐了出來。
過了很久,老伯才長長吐出口氣,軟癱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濕透,肚子上下的肉也松了。
那樣子實在比咸魚還難看。鳳鳳突然間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還是省點力氣吧,莫忘了你自己說過,七星針的毒根本無藥可救。”
老伯慢慢地坐起來,凝視著她,緩緩道:“你希望我死?”
鳳鳳翻起眼,看著屋頂。
老伯望著她慢慢道:“你最好希望我還能活著,否則你也得陪我死在這里。”
鳳鳳開始有點不安,她還年輕,還沒有活夠。
她忍不住問道:“中了七星針的毒是不是真的無藥可救?”
老伯點點頭,道:“我從不說假話。”
鳳鳳的臉有點發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費這么多力氣逃出來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說過無藥可救,并沒有說過無人可救,人能做的事遠比幾棵藥草多得多。”
鳳鳳的眼睛亮了,道:“你難道真能將七星針的毒逼出來?”
老伯忽又嘆了口氣,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兩個月的工夫!”
鳳鳳的眼睛又黯淡了下來,道:“這意思就是說你最少要在這地方待一兩個月?”
老伯笑道:“這地方有什么不好?有魚、有肉,出去的時候,我保證可以把你養得又白又胖。”
鳳鳳用眼角瞟著他,覺得他笑得可惡極了,又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別人找到這里來?”
老伯道:“沒有人能找得到。”
鳳鳳道:“那姓馬的不會告訴別人?”
老伯道:“絕不會。”
鳳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這么有把握,看來你現在信任那姓馬的,就好像你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樣。”
老伯沒有說話,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鳳鳳道:“何況,世上除了死人外,沒有一個是真能守口如瓶的!”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看馬方中像不像是個會為朋友而死的人?”
鳳鳳道:“他也許會,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負,一時沖動起來也許會為你而死,但現在他并沒有沖動。”
她接著又道:“何況,你已有十幾年沒見過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賣命,現在也許早已冷靜了下來。”
老伯道:“也許就因為他已冷靜下來,所以才會這樣做。”
鳳鳳道:“為什么?”
老伯道:“因為他一直都認為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一直都在準備這件事的發生,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所以等到事情發生時,他根本連想都不用去想,就會這樣子做出來了。”
鳳鳳冷笑道:“那當然也是你教他這么想的。”
老伯笑道:“人往往有兩面,一面是善的,一面是惡的,有些人總能保持善的一面,馬方中就是這種人,所以只要是他認為應該做的事,無論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一定會去做!”
他接著道:“就因為你生長的地方只能看到人惡的一面,所以你永遠不會了解馬方中這種人,更無法了解他做的事。”
鳳鳳扭過頭,不去看他。
她自己也承認這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無法了解,因為她所能接觸到的事、所受的教育,都是單方面的,也許正是最壞的那一面。
可是,她始終認為自己很了解男人。
因為那本是她的職業,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了解男人,根本就無法生存。
“男人只有一種,無論最高貴或最貧賤的都一樣,你只消懂得控制他們的法子,他們就是你的奴隸。”
控制男人的法子卻有兩種。
一種是盡量讓他們覺得你柔弱,讓他們來照顧你、保護你,而且還要讓他們以此為榮。
還有一種就是盡量打擊他們,盡量摧毀他們的尊嚴,要他們在你面前永遠都抬不起頭來。
那么你只要對他們略加青睞,甚至只要對他們笑一笑,他們都會覺得很光榮,很感激。
你若真的能讓男人有這種感覺,他們就不惜為你做任何事了。
這兩種法子她都已漸漸運用得很純熟,所以無論在哪種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覺得局促、畏懼。
因為她已能將局面控制自如。
但現在,她忽然發覺這兩種法子對老伯都沒有用,在老伯眼中,她只不過是個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沒有將她當作人。老伯在看著她的時候,就好像在看著一張桌子、一堆木頭。
這種眼色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們寧可讓男人打她、罵她,但這種態度,簡直可以令她們發瘋。
鳳鳳突然笑了。
她也已學會用笑來掩飾恐懼的心理和不安,所以她笑得特別迷人。她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確希望老伯恨她。
女人寧可被恨,也不愿被人如此輕蔑。
老伯卻只是淡淡道:“我為什么要恨你?”
鳳鳳道:“因為你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全都是被我害的。”
老伯道:“你錯了。”
鳳鳳道:“你不恨我?”
老伯道:“這件事開始計劃時,你只不過還是個孩子,所以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全無關系。”
鳳鳳道:“但若沒有我…”
老伯打斷了她的話道:“若沒有你,還是有別人,你只不過是這計劃中的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計劃既已成熟,無論用誰來做這工具都一樣。”
他笑笑,又道:“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點可憐你。”
鳳鳳的臉已脹得通紅,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可憐我?你為什么不可憐可憐你自己?”
老伯道:“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會的!”
鳳鳳道:“你不會,像你這種人絕不會可憐自己,因為你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老伯道:“哦?”
鳳鳳道:“一個人若懂得利用別人‘惡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別人的貪婪、虛榮、嫉妒、仇恨,他已經可以算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老伯道:“的確如此。”
鳳鳳道:“但你卻比那些人更高一著,你還懂得利用別人‘善’的一面,還懂得利用別人的感激、同情和義氣。”
老伯全無表情,冷冷道:“所以我更了不起。”
鳳鳳咬著牙,冷笑道:“但結果呢?”
老伯說道:“結果怎么樣,現在誰都不知道。”
鳳鳳道:“我知道。”
老伯道:“哦?”
鳳鳳道:“現在就算馬方中已死了,就算沒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將七星針的毒連根拔出,你又能怎么樣?”
她冷笑著,又道:“現在你的家已被別人占據,你的朋友也已變成了別人的朋友,你不但已眾叛親離,而且將近風燭殘年,就憑你孤孤單單的一個老頭子,除了等死外,還能做什么?”
這些話毒得就像是惡毒的響尾蛇。
女人若想傷害一個人的時候,好像總能找出最惡毒的話來,這好像是她們天生的本事,正如響尾蛇生出來就是有毒的。
老伯卻還是靜靜地看著她!
那眼色還是好像在看著一張桌子、一堆木頭。
鳳鳳冷笑道:“你怎么不說話了,是不是因為我說出了你自己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伯道:“是的!”
鳳鳳道:“那么你現在有何感覺呢?是在可憐我?還是在可憐你自己?”
老伯道:“可憐你,因為你比我更可憐!”
他的聲音還是平靜而緩慢,接著道:“我的確已是個老頭子,所以我已活夠了,但你呢?…我知道你不但恨我,也恨你自己。”
鳳鳳忽然沖過來,沖到他面前,全身不停地顫抖。她本來簡直想殺了他,但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卻突然倒在他懷里,失聲痛哭了起來。
他畢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也是她惟一的男人。
他們的生命已有了種神秘的聯系,她雖不愿承認,卻也無法改變這事實。
事實本來就是誰都改變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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