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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春水儷影

第十二回春水儷影  地是平的,沒有墳墓。老伯叫人將一畦菊花移到這里,他親手埋下第一株。

  他知道菊花在這塊地上一定開得比別的地方更鮮艷。因為這塊地很肥。

  菊花種下去的時候,老伯臉上帶著笑容,可是他的心卻在絞痛。

  他唯一的兒子,他最忠實的朋友,都埋在這塊地下,他們的尸體雖然很快就會腐朽,但他們的靈魂卻將永久安息。

  老伯不愿任何人再來打擾他們,所以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們的埋葬之處。

  以后當菊花盛開的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稱贊這片鮮艷之地,但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使這片花分外鮮艷的。

  永遠沒有別人,只有老伯自己。只有他知道,他已將自己兒子的生命賦予這片土壤。

  他希望他兒子的生命能與大地融合。

  暮色剛剛降臨,種花的人已都走了。

  直到這時,老伯的眼淚才流下。

  孫劍、韓棠、文虎、文豹、武老刀——還有其他無數忠實的人。

  這些人不但是他的部屬,也是他的朋友。

  他們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寂寞,才知道自己漸漸老了。

  但除了他自己外,他這種感情絕不會有別人知道,永遠沒有!

  流星劃破黑暗的時候,孟星魂正在星空下。

  他看到流星閃耀,又看到流星消失。

  他問自己:“有些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和流星一樣?”

  蝴蝶永遠只活在春天里。

  春日雖易逝,但卻必將再來。

  只要你活著,就有春天。

  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已死了三個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卻幾乎還像活著時同樣鮮艷。

  蝴蝶夾在一本李后主的詞集里。那雙美麗的彩翼雖已被夾得薄如透明,身體的各部位都還完整無缺,所以看起來還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可能展動雙翼,乘風而去。

  她翻開這本詞集,就看到了這只蝴蝶。那一頁恰巧是她最心愛的一首詞。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花謝了還會再開,春天去了還會再來。

  可是這蝴蝶呢?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這首詞幾乎和蝴蝶同樣美,足以流傳千古,永垂不朽。

  可是這填詞的人呢?

  這填詞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一樣?

  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會變得和蝴蝶一樣?

  多情人總是特別容易被人折磨,多情人的痛苦總是較多。

  多情人的生命也總比較脆弱短促!

  “小姐,水已經打好了。”

  她的丫頭蘭蘭匆匆走進來。看到她手里的蝴蝶,蘋果般的臉上露出一雙笑渦,嫣然道:“小姐,你看這蝴蝶美不美?”

  她抬起頭道:“這蝴蝶是你捉來的?”

  蘭蘭道:“嗯,我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捉到,幸好沒有把它的翅膀弄斷。”

  她輕輕嘆了口氣,道:“你雖然沒有弄斷它的翅膀,卻弄死了它。你心里不難受?”

  蘭蘭笑道:“蝴蝶反正很快就會死的。”

  她打斷了她的話,道:“人也反正很快就會死的,是不是?”

  蘭蘭道:“可是…可是…”

  她皺了皺眉,道:“可是怎么樣?蝴蝶有沒有傷害過你?”

  蘭蘭道:“沒有。”

  她又道:“蝴蝶有沒有傷害過任何東西?”

  蘭蘭道:“沒有。”

  她又嘆了口氣道:“那你為什么要傷害它?”

  她總是不懂,人為什么要對蝴蝶這么殘忍?

  人捕殺野獸,是為了野獸傷人。

  人奴役牛馬,烹殺牛羊,是為了這些家畜是人養育的。

  可是,蝴蝶——它是那么善良,那么無辜,它為了人間的美麗而傳播花粉,卻沒有想要人對它報答。

  人為什么還是偏要對它這么殘忍?

  蘭蘭咬著嘴唇,想了想,才低著頭道:“我去捉它,只不過是因為它很美,很好看…”

  “美”難道也是種罪惡?

  為什么越美麗的生命越容易受到傷害?

  蘭蘭又道:“我其實并不想傷害它。”

  她嘆息著道:“你雖然不想傷害它,但它已死在你手上。”

  蘭蘭嘟起嘴,道:“但現在它還是和活著時同樣美麗,我若沒有去捉它,它現在也許已經死在陰溝里,也許已被吃進了蜘蛛的肚子。”

  她怔住,說不出話。

  她不能不承認蘭蘭的話也有道理。

  這蝴蝶雖已死了,但它的美麗已被保存,已被人欣賞。

  它的生命已有了價值。

  蝴蝶如此,人也一樣。

  一個人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是否已有價值?

  “死有輕于鴻毛,也有重如泰山”,豈非也正是這意思?

  蘭蘭道:“小姐,水已快涼了,你快去洗吧!晚上你不是還要出去嗎?”

  她點點頭,輕輕地將蝴蝶又夾回書里。

  填詞的人雖已死了,但這些詞句卻已不朽,所以他的人也不朽。

  他雖已死了但卻比很多活著的人還有價值。

  他死又何妨?

  水并沒有涼,但夜色已籠罩大地。

  約會的時間已過了。

  她并不著急,還是懶懶地躺在溫水里。她知道約她的人一定會等。

  何況,他等不等都沒有關系。

  雖然他很年輕、很英俊,尤其穿著那件大紅斗篷的時候,更如臨風玉樹,足以令很多少女心醉。雖然他對她體貼人微,千依百順,將她當作仙子,不惜用盡一切方法討好她。

  可是她對他并不在乎。

  她無論對任何人都不在乎,無論對任何事都不在乎。

  有時她自己想想,都覺得自己很可怕。

  也許就因為她對他全不在乎,所以他才對她這樣死心塌地吧!

  她若真的愛上了他,嫁給了他,他也許就會變得不在乎了。

  人,本就是如此奇怪的動物,對他們已得到的東西,總不知道多加珍惜,等到失去了時,又往往要悔恨痛苦。

  人,為什么總喜歡折磨自己?

  她現在很少去想這種事,也許因為她對人生已看得太透徹,所以她無論對什么事都覺得很厭倦。

  她還年輕,本不該對人生看得如此透徹,本不該如此厭倦。

  包圍著她的那些人,很多人年紀都比她大,可是他們無論對什么都覺得很有興趣!一點點小事也會讓他們笑個不停。

  有時候她簡直覺得他們太幼稚,太無聊。

  望著清澈的水波,她忽然想起那天坐在溪水旁的那個年輕人。

  那眼睛里充滿了憂郁和痛苦的年輕人。

  他還年輕,可是他對人生卻似已比她更厭倦。

  為什么?

  她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也許我應該讓他死的。因為我并不能給他快樂…”

  蘭蘭垂首走進來,遞來了一方干凈的絲巾,賠笑道:“小姐,臉洗好了吧!花公子一定等得快要瘋了。”

  她淡淡道:“讓他等,讓他瘋。”

  蘭蘭眨眨眼,道:“小姐你難道一點也不喜歡他?”

  她搖搖頭。

  蘭蘭道:“那么小姐最近為什么總是跟他一起出去玩呢?”

  她凝視著水波,緩緩道:“也許只因為沒有人來約我。”

  花公子穿著大紅的斗篷,站在樹下。

  一彎新月掛上樹梢。

  “夜已深了,她為什么還不來?”

  花公子的確已等得快要瘋了,恨不得立刻沖到她家里去問她。

  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做任何一件可能讓她不高興的事。

  有時他也會替自己生氣,氣得要命,覺得自己本是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被她如此欺負。

  他甚至詛過很多次咒,詛咒以后絕不再去找她。

  可是他不能。

  他的人就像是自己被一根看不到的繩子綁住,拉著他去找她。

  只要一看到她,心里立刻充滿柔情蜜意,怒氣早已不見了。黑暗中忽然走出來了一條人影。

  花公子的心在跳:“她來了!”

  不是。

  這人的腳步踉蹌,看來是個醉漢,頭上戴的帽子也歪下來了,遮住了大半個臉。遠遠就嗅到一陣陣酒氣。

  花公子皺皺眉,他自己沒有喝酒的時候,總是很討厭喝醉了的人。他自己喝醉了的時候,卻認為自己豪爽而可愛。

  他希望這醉漢快點走過去,這醉漢卻偏偏向他走了過來,忽然道:“你在等人?”

  花公子昂起頭,根本不屑理睬。

  醉漢喃喃道:“我也等過人,但要是值得等的人,我才等,你的呢?”

  花公子冷冷道:“你管不著。”

  醉漢笑笑道:“我當然管不著,但你等的若是個婊子,那就太冤枉了。”

  花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說什么?”

  醉漢道:“你等的不是婊子?難道還會是個皇后?”

  花公子道:“是又怎樣?”

  醉漢又笑笑,道:“她也許是你的皇后,卻是我的婊子。”

  花公子大怒揮拳,拳頭還未打上他的臉,忽然發覺這醉漢一雙眼睛銳利如刀,完全沒有半分醉意。

  醉漢冷冷地瞧著他,銳利的眼睛中似乎還帶著幾分嘲弄之意。

  花公子的心一跳,道:“你莫非知道我等的是誰?”

  醉漢道:“你等的是小蝶,是不是?”

  花公子動容道:“你認得她?”

  醉漢點點頭,道:“我怎會不認得,她既是你的皇后,也是我的婊子。”

  花公子的怒氣再也不能忍,拳頭再次出,剛觸及這醉漢的時候,突然覺得胃部一陣劇痛,仿佛有根尖針直刺進去。

  他痛得彎下腰,醉漢的膝蓋已撞上他的臉。他只覺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仰面倒下,鼻子里流出的血比身上的斗篷更紅。

  醉漢垂頭望著他,喃喃道:“奇怪,這人的鼻子雖已歪了,卻還是不太難看。”

  花公子喘息著,想躍起。

  但醉漢的腳已飛來。他只覺得腰上一陣刺骨的酸痛,面目五官都似已變形,嘴里滿是破裂的牙齒。

  醉漢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這樣才好些了,但我還可以讓你變得更好些。”

  花公子已不再憤怒,只有恐懼,顫聲道:“你…你為什么要對付我?”

  醉漢淡淡道:“因為她是我的婊子,我一個人的婊子,不是你的。”

  小蝶站在那里,面對黑暗。她身上穿的紅斗篷在黑暗中看來,已變為暗紫色,一種鮮血凝結時的暗紫色。

  地面上一片狼籍,現在她不再嘔吐。

  現在她甚至已不再恐懼,不再憤怒,但卻不能不思想,所以就不能不悲哀!

  “他還是個孩子,他做錯了什么?”

  一個健康少年,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誰也不能說他錯。

  可是現在他卻像條野狗般被人吊在樹上,——一條已被人用亂棒打死了的野狗。

  他做錯了什么?他惟一做錯的事就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也不能愛的人。

  “我早就應該告訴他,我不是他的對象,我早就應該知道會有這樣的后果的。”

  小蝶閉起眼睛,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事。

  那時候她也許是個孩子,也許已由孩子長成女人,對生命和愛情還都充滿了美麗的憧憬。

  那時正是春天,花已盛開。她的人就像花一樣,被春風吹得又鮮艷,又芬芳。

  盛開的花瓣一定有蝴蝶留戀。

  花一般的女孩子呢?

  她忽然發覺有一個少年人在注意著她,她隨時隨地都可以感覺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在凝注著她。

  這少年也許在沉默,也許在害羞,可是他那雙眼睛里,卻蘊含著火一般的熱情,足以勝過千言萬語。

  她也很喜歡這少年,很愿意接近他。

  只要給他們機會,他們一定會由相識而相愛。

  只可惜他們沒有機會。

  他們剛相識,他就忽然失蹤,從此之后,她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她本來很奇怪,猜不透他為什么突然避開不見面,過了很久之后,她才漸漸明白,無論誰愛上了她,都很快就會“失蹤”的。

  她當然也已知道那是誰做的事。

  這人已將她占為已有,絕不許任何別的人再沾她一根手指。

  開始時她不但驚惶而憤怒,憤怒得幾乎忍不住要殺了這個人。

  她不能。

  她沒有那種力量,而且也沒有那種勇氣。

  他占有她時,她竟完全不能反抗。

  從此她只有忍受,忍受…忍受到快要瘋的時候,她就會不顧一切,去找別的男人,別的男孩子。

  她只能帶給別人不幸。

  每次的結果都是一樣——和現在這結果一樣。

  花公子的命運雖然悲慘,可是她的命運更悲慘十倍。

  花公子雖然無辜,她又何嘗不是無辜的?

  她什么也沒有錯。

  惟一錯了的是,有個不是人的人愛上了她,糾纏著她。

  她非但無法反抗,連逃都逃不了。

  小蝶慢慢地向前走,走向黑暗。

  她沒有再回頭去看一眼,可是她的眼淚已開始流下。

  也許她的眼淚并不是為別人而流的,而是為自己。

  她并沒有往回走,她不想回家,因為她知道那人現在一定在等著她,伸開了雙手在等著她。

  那雙殺人的手現在必已洗得很干凈,但是手上的血腥卻是永遠洗不掉的。

  每當這雙手擁抱她、撫摸她的時候,她都恨不得去死。

  她不能死。

  她有原因不能死。

  只有一個原因,一個任何女人都不能不接受的原因。

  所以她就不能不忍受,忍受他的撫摸、他的擁抱,忍受他那滿帶著酒臭的嘴在她臉上摩擦。

  這也是最令她痛恨的。

  他只有在喝得醺醺大醉時才會去找她,只有在需要她時才去找她。

  他找她好像只是為了一件事,一件令她作嘔的事。

  她從沒有在其中找到絲毫樂趣。只不過是他發泄的工具。

  她非但不敢拒絕,甚至不敢露出一絲厭惡的表情,因為他隨時隨刻都不會忘記提醒她。

  “你若不愛我,若敢離開我,我就要你死!”

  小蝶已走了很久,但前面還是和她走來的地方同樣黑暗。

  甚至更黑暗些。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到哪里去?能走到哪里去?

  這世上仿佛根本就沒有一個她可以逃避的地方,而她雖然明知如此,卻還是不愿意回去。

  一想起那雙手,她就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前面有流水聲。

  她茫然走過去。

  靜靜的河水在夜色中看來如一條灰白的絞索,無情地扼斷了大地的靜寂。

  她坐下。

  她看著淡淡的薄霧從河水上升起,看來是那么溫柔,那么美麗。

  但是霧很快就會消失。

  “我只要縱身一躍,躍人霧里,我的煩惱和痛苦豈非也很快地就會隨著這薄霧消失?”

  她忽然有了行動,幾乎想不顧一切跳下去。

  就在這時,她仿佛聽到一個人的聲音。

  “你是不是想死?”

  聲音縹緲而遙遠,就仿佛是黑夜中的幽靈在探問她的秘密。

  她不由自主地點頭。

  這聲音又在問:

  “你活過嗎?”

  她猝然回頭,就看到了那雙眼睛。

  同樣明亮的眼睛,同樣在冷漠中含蘊著火一般的熱情。

  在這一剎那間,她幾乎要將他當作多年前那沉默的少年人——那突然失蹤了的少年人。

  只不過他仿佛更年輕,更憂郁,此刻冷峻的嘴角卻帶著絲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對她說:

  “這句話是你問過我的,你還記不記得?”

  她當然記得,有種人你只要見過一面就很難忘記。

  孟星魂就是這種人。

  小蝶也凝視著他,道:“你沒有死?”

  孟星魂嘴角的笑紋更深,道:“一個人若連活都沒有活過,怎么能死?”

  小蝶忽然發覺自己臉上也有一絲笑容升起,道:“你什么時候來的?”

  孟星魂道:“該來的時候就來了。”

  小蝶道:“該來的時候?”

  孟星魂道:“我總覺得好像欠你一點什么,所以…”

  小蝶道:“你認為我救過你,所以也該救我一次,是不是?”

  孟星魂笑了笑,道:“老實說,我從未想到你這樣的人也有想死的時候。”

  小蝶垂下頭,又抬起頭道:“你一向都是這么說話的么?”

  孟星魂道:“我只說真話。”

  小蝶道:“真話有時是很傷人的。”

  孟星魂道:“謊話也許會不傷人,但卻傷人的心。”

  小蝶凝視著他,眸子更亮,道:“那么我問你,那天我若不來,你是不是真的會死?”

  孟星魂沉默著,緩緩道:“我只想死…想不想死,我會不會死是兩回事。”

  小蝶道:“兩回事?”

  孟星魂道:“很多人,都想死,很多人,都沒有死。”

  小蝶笑了,道:“所以我并沒有救你,你也沒有救我。”

  孟星魂道:“真正要死的人,本就是誰都救不了的。”

  小蝶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所以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

  孟星魂道:“我欠你。”

  小蝶道:“欠我什么?”

  孟星魂的眸子里似已有霧,凝注著她,一字字道:“我現在已不想死。”

  小蝶又笑了,道:“這么樣說,我也欠你。”

  孟星魂道:“欠我什么?”

  小蝶道:“我想不到今天晚上能笑得出來。”

  孟星魂道:“你喜歡笑?”

  小蝶道:“喜不喜歡笑,和笑不笑得出來也是兩回事。”

  孟星魂道:“你看到我才笑的?”

  小蝶道:“嗯。”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這人很滑稽?”

  小蝶道:“不是滑稽,是有趣。”

  孟星魂道:“那么,你為什么不陪我喝兩杯酒去?”

  小蝶眨眨眼道:“誰說我不去?”

  酒不好。

  如此深夜,已找不到好酒。

  酒不好并沒有關系,有些人要喝的并不是酒,而是這種喝酒的情趣。

  孟星魂舉杯道:“我不喜歡敬別人的酒。”

  小蝶道:“我也不喜歡別人敬我的酒。”

  孟星魂道:“但是,我更不喜歡別人喝得少。”

  小蝶笑笑道:“喝酒的人都有這種毛病,總希望別人先醉…就算他自己想喝醉,也希望別人先醉。”

  孟星魂說道:“你對喝醉的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小蝶道:“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微笑著道:“看來你也不喜歡說謊。”

  小蝶微笑道:“那只因為我對你沒有說謊的必要。”

  孟星魂道:“若是有必要呢?”

  小蝶慢慢舉起酒杯,望著杯中的酒,緩緩道:“有必要時,我時常說謊,而且說出來的謊話有時連我自己都不信。”

  孟星魂道:“要怎樣才算有必要呢?”

  小蝶道:“那樣的情形很多。”

  孟星魂道:“譬如說…”

  小蝶接道:“譬如說,你若看上了我,已讓我知道你在喜歡我…”

  她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那當然不可能。”

  孟星魂也慢慢地舉起酒杯,卻沒有望著杯中的酒。

  他的眼睛在杯沿上凝注著她,緩緩道:“為什么不可能?”

  小蝶道:“因為…我們彼此根本不了解,甚至可以說不認識。”

  孟星魂道:“但,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何況…”

  他很快地喝完了這杯酒,又添了一杯再喝下去,才接道:“了不了解是一回事,喜不喜歡又是另一回事,我相信了解你的人一定不會多,喜歡你的人一定不會少。”

  小蝶微笑道:“你這是在恭維我,還是在諷刺我?”

  孟星魂也笑了,道:“我只不過說出了我心里想說的話。”

  小蝶道:“你常常在別人面前說出你心里想說的話?”

  孟星魂道:“我從不說…”

  小蝶道:“可是今天你…”

  孟星魂道:“今天是例外,對你是例外。”

  小蝶道:“為什么?”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長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

  小蝶也沉默了。

  她忽然發現自己心里也有同樣的感覺,覺得在這人面前可以說出自己的心事,覺得在這人面前可以無拘無束。

  為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笑了笑,道:“你的毛病是話說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孟星魂道:“我在等你。”

  小蝶道:“等我?”

  孟星魂道:“你已經比我少喝了兩杯了。”

  小蝶道:“你要我喝得跟你一樣?”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你想灌醉我?”

  孟星魂道:“的確有這意思。”

  小蝶笑道:“那么我警告你,要灌醉我并不容易。”

  孟星魂道:“就因為不容易,所以才有趣,越不容易越有趣。”

  孟星魂很喜歡韓棠住的這木屋,這也許因為他和韓棠也有些相似之處。

  這木屋并不舒服,卻很幽靜。

  韓棠死后,這木屋就沒有人來過。因為韓棠的價值,就在于他自己的那雙手,他死了之后,所有屬于他的一切立刻都變得全無價值。

  孟星魂已將這木屋看成自己的。

  他們喝酒的地方,就在木屋外。現在星已漸疏,夜已更深。

  罐子里的酒卻已淺了。

  孟星魂道:“我忽然發現跟你在一起,不但話說得特別多,酒也喝得特別多。”

  小蝶道:“一個人只有跟老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這樣的,是不是?”

  孟星魂道:“是。”

  小蝶道:“但我們并不是老朋友。”

  孟星魂道:“我們不是。”

  小蝶看了看他,眸子更亮,比天上最后的一顆星還亮。

  孟星魂忽又笑道:“聽說你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是不是?”

  小蝶吃吃地笑道:“你對我還知道多少?”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酒量很好,知道別人都叫你小蝶。”

  小蝶道:“還有呢?”

  孟星魂道:“沒有了。”

  小蝶道:“我卻連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孟星魂道:“我姓孟…”

  小蝶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因為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以前沒有,以后更不會有。”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小蝶道:“因為我不高興。”

  她忽然站起來,往外走。

  孟星魂道:“你要走?”

  小蝶道:“我早就該走了。”

  孟星魂道:“我送你。”

  小蝶道:“不必,不必,不必…”

  她沒有再看孟星魂一眼,接著又道:“我自己有腿,我的腿并沒有斷。”

  孟星魂道:“以后…”

  小蝶道:“以后?我們沒有以后,以后你還是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這人就像是忽然變了。在一剎那間就變了,變得既冷酷,又殘忍。

  誰也猜不透她怎會變的?女人的心事本就是沒有人能了解。

  孟星魂的心仿佛有些刺痛,就仿佛有根針刺人了他左面的胸膛里。

  他沒有再說話,他靜靜地看著她走。他不喜歡去勉強別人,尤其不喜歡勉強女人。

  誰知小蝶忽又回過頭,道:“你就這樣讓我走?”

  孟星魂道:“我還能怎么樣?”

  小蝶道:“你不想留住我?”

  她眼波忽然朦朧,又道:“若是別人,一定會想盡法子留下我。”

  孟星魂道:“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

  小蝶瞪著他,又吃吃笑道:“你這人真有趣,真有趣…”

  她忽然又走回來,拿起酒杯,看了看,酒杯是空的。

  她就提起酒壇,對著嘴往下灌。

  孟星魂道:“你已經有點醉了。”

  小蝶抹著嘴角的酒痕,吃吃地笑道:“你不喜歡我醉?——男人都喜歡女人喝醉,女人喝醉了時,男人才有機會占便宜。”

  “砰”的一聲,她手里的酒壇跌了下去,跌得粉碎。

  她忽然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道:“我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

  小蝶沒有回去。

  她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一張既冷又硬的小床上。

  她身上的衣服還和昨夜同樣完整,連鞋子都還穿在腳上。

  那姓孟的少年人就坐在對面,像是一直都坐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

  小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中帶著歉意,道:“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醉了?”

  孟星魂微笑道:“每個人都有喝醉的時候。”

  小蝶的臉紅了紅,道:“我平常本不會那么快就喝醉的。”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昨天心情不好。”

  小蝶道:“你知道?”

  孟星魂道:“心情好的人,絕不會一個人跑到河邊去想死。”

  小蝶垂下頭,過了很久,才問道:“我喝醉了后,說了些什么話?”

  孟星魂道:“你說你不想回去。”

  小蝶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然后你就沒有回去。”

  小蝶道:“我…我沒有說別的?”

  孟星魂道:“你以為自己會說什么?”

  小蝶沒有回答,忽然站起來,攏著頭發,笑道:“現在我真的該回去了。”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道:“你…你用不著送我。”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忽然抬起頭:“你為什么一直瞪著我?”

  孟星魂道:“因為我怕。”

  小蝶道:“怕?怕什么?”

  孟星魂道:“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你!”

  小蝶的心忽然一陣顫抖,就像是一根被春風吹動了的含羞草,她忍不住去看他,她看得出他眸子里充滿了痛苦。

  孟星魂慢慢地,接著又道:“我希望以后還能夠去找你。”

  小蝶大聲道:“不行。”

  她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所以停了停,才接著道:“你若去找我,一定會后悔的。”

  孟星魂道:“后悔?”

  小蝶道:“我對你不會有好處,我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無論誰遇到我都會倒楣的。”

  孟星魂道:“那是我的事,我只問你…”

  他深深地凝注著她,一字字道:“我只問你,你愿不愿意我再去找你?”

  小蝶道:“你絕不能去找我。”

  她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心已開始軟化,她輕輕地接著道:“但我以后卻說不定會來找你。”

  小蝶走了。

  孟星魂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

  他心里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溫馨。

  他已覺察到她心里一定有很多秘密,是不能對他說出來的。他自己又何嘗沒有一些不能對人說出的秘密。

  也許就因為他們彼此相似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所以才會痛苦。

  因為一個人若是動了情感,就有痛苦。因為那句話——“我以后說不定還會來找你。”

  她真的會來么?

  孟星魂長嘆了口氣,站起來,又倒在床上。

  他有很多事要做,但現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枕頭上還留著她的發香,他將自己的臉埋到枕頭里。

  他已下定決心。

  她若不來,他就將她忘記。

  他雖然已下定決心,卻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她呢?她要忘記我一定很容易。”

  枕頭是冰冷的,但卻還是很香,他真想將這枕頭用力丟出去。

  突然,門開了。

  他聽到開門的聲音,抬起頭,就又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里,容光煥發,臉上再也找不出一絲昨夜的醉意,看來那么新鮮而美麗,就像是一朵剛開放的鮮花。

  孟星魂歡喜得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歡喜過。

  小蝶背負著手,笑得比花更燦爛,望著他笑道:“你猜我帶了什么東西來?”

  孟星魂故意搖搖頭。

  小蝶道:“我忽然想到既然吃了你一頓,至少也該還請你一次,是不是?”

  她揚起手,手里握著的是滿袋食物。

  她笑著道:“你餓不餓?”

  孟星魂終于忍不住跳起來,笑道:“我餓得簡直可以吞下一匹馬。”

  他們奔人樹林。

  樹林深處,綠草如茵,秋風仿佛還未吹到這里,風中充滿了草木的香氣。

  他們跑著,笑著,就像是兩個孩子。

  然后他們在濃陰下的草地上躺倒。靜靜地呼吸著這香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蝶才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道:“我已有很久沒有這樣躺在草地上了,你呢?”

  孟星魂道:“我常常躺在地上,但今天卻覺得有點不同。”

  小蝶道:“什么不同?”

  孟星魂道:“今天的草好像特別柔軟。”

  小蝶笑了,笑得那么溫柔,道:“原來你也很會說話,說得很好聽。”

  孟星魂道:“真話有時也很好聽的,有時甚至比謊話還好聽。”

  小蝶咬著嘴唇,過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沒有想過?”

  孟星魂道:“想過什么?”

  小蝶道:“想過我是不是會再來找你?”

  孟星魂道:“我想過。”

  小蝶道:“你以為我不會再來了,是不是?”

  孟星魂道:“我的確是沒有想到,你來得這么快。”

  小蝶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快就又來了?”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忽然覺得很寂寞。”

  小蝶不再說話,是不是因為孟星魂已替她說出了心事?寂寞,多么可怕的寂寞。

  只有經常忍受寂寞的人,才知道突然感覺到不再寂寞是多么幸福,多么快樂。

  只可惜這種快樂太難得。

  有時縱然有成群人圍繞著你,你還是會覺得寂寞得無法忍受。孟星魂緩緩道:“也許我們還不是朋友,但也不知為了什么,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覺得不再寂寞。”

  小蝶的眼睛漸漸濕潤,幾乎忍不住要說:“我也一樣。”

  她沒有說。

  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總不大愿意說出自己心里的話。

  她忽然跳起來,笑道:“無論如何,我既已來了,你就該好好地陪我玩一天。”

  孟星魂道:“我陪你——無論你想做什么,我都愿陪你。”

  小蝶眨眨眼說道:“我們去掘寶,好不好?”

  孟星魂道:“掘寶?”

  小蝶道:“我知道這樹林里有個地方,埋著寶藏。”

  孟星魂笑了道:“這樹林里不但有寶藏,還有神仙,幾百個大大小小的神仙,有的還喜歡把人變成騾子,你可得當心。”

  小蝶道:“我說的話你不信?”

  孟星魂笑道:“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小蝶跺跺腳,道:“你不信,我帶你去找,找到了,看你還信不信?”

  孟星魂只是笑。

  小蝶忽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道:“我聞到了。”

  孟星魂道:“聞到了什么?”

  小蝶道:“寶藏的味道。”

  孟星魂道:“哦?在哪里?”

  小蝶道:“寶藏就在這里,就在你睡的地方下面。”

  孟星魂忍不住站起來道:“這下面有寶藏?”

  小蝶道:“你還是不信?”

  孟星魂嘿嘿地笑。

  小蝶道:“我若掘出來了呢?”

  孟星魂道:“你若掘得出來,你就去找個神仙來把我變成騾子。”

  小蝶道:“好,男子漢大丈夫說出來的話可不能不算數。”

  她立刻找了根比較硬的樹枝來開始挖。孟星魂也幫著挖。

  還沒有挖多久,他的樹枝就碰到了一樣硬的東西,仿佛是個箱子。小蝶眼角瞟著他,吃吃笑道:“看來有個人要變成驢子了。”

  孟星魂怔了半晌,忽然大笑。

  地下埋著的寶藏已挖了出來,是壇酒。

  孟星魂大笑道:“我上當了,這酒壇一定是你剛才埋下去的。”

  小蝶道:“那不管,我只問你,這算不算是寶藏?”

  孟星魂笑道:“當然算,我簡直想不出天下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寶藏。”

  小蝶悠然道:“寶藏已有了,騾子呢?”

  孟星魂道:“騾子就在你的面前,你難道沒有看見?”

  小蝶笑得彎了腰,道:“這騾子好像只有兩條腿。”

  孟星魂正色道:“兩條腿的騾子,比四條腿的好。”

  小蝶道:“怎么好?”

  孟星魂道:“兩條腿的騾子能喝酒。”

  小蝶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那就是說,壇子里的酒又快空了。

  風中不再有草木的香氣,只有酒氣。

  一個人的肚子里若已裝了半壇酒,除了酒氣外,他還能聞到什么別的?

  小蝶伏在草地上,已有很久沒有說話,她的鼻子也沒有平時靈敏,但腦子里卻想得更多,更復雜。

  有很多平時不愿意、不敢想的事,現在卻完全想了起來。

  是誰說酒能澆愁的?

  孟星魂也沒有說話。他什么都沒有想,他只是靜靜的享受著這份沉默的樂趣,機智的言語雖能令人歡愉,但一個人若不懂得享受沉默,他就不能算是個真正會說話的人。

  因為“真正令人歡愉的言語,只有那些能領悟沉默意義的人才能說出來”。

  他以為小蝶在享受著這份沉默的樂趣。

  人與人之間要想真正互相了解很難,更莫要以為你能了解女人,否則你必將追悔莫及。

  星又疏,夜又深。

  小蝶忽然翻身坐起,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她這句話說得實在太快了,快得就好像根本不愿被人聽見。

  也許因為這句話本不是她自己真心愿意說的。

  孟星魂只聽見一個“我”字,忍不住問道:“你要怎樣?”

  小蝶忽然瞪起眼睛,道:“你故意假裝聽不見我的話是不是?”

  孟星魂笑道:“我為什么要假裝聽不見?”

  小蝶叫了起來,道:“我說我要回去。”

  聲音大得又讓她自己嚇了一跳。她吸了口氣,才接著道:“這次你聽見了嗎?”

  孟星魂怔了半晌,道:“我聽見了!”

  小蝶道:“你有什么話說?”

  孟星魂道:“我…我沒有話說。”

  小蝶道:“你不問我為什么忽然要回去?”

  孟星魂道:“你當然有很好的理由,是不是?”

  小蝶道:“當然,可是…可是你為什么不想法子留住我?”

  孟星魂道:“我留得住么?”

  小蝶道:“當然留不住,你有什么資格留住我?”

  孟星魂道:“我并沒有要留住你!”

  小蝶瞪著眼發了半天呆,才點著頭道:“對,你并沒有要留下我的意思,我為什么還不走呢?我為什么要如此不知趣?”

  孟星魂道:“我并不是沒有要留下你的意思,更沒有要你走的意思。”

  小蝶道:“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孟星魂道:“我沒有什么意思。”

  小蝶道:“你難道是石頭?難道不是人?怎么會沒有意思?”

  孟星魂不說話了。

  他發覺小蝶忽然又變了,變得很兇,而且簡直蠻不講理。

  小蝶道:“你沒有話說了,是不是?”

  孟星魂苦笑。他的確已無話可說。

  小蝶道:“好,你既然連話都不愿跟我說,我不走干什么?”

  她跳起身,奔出去,大聲道:“我以后永遠也不要見你,你若敢來找我,我打死你。”

  孟星魂怔在那里,也不知是悲哀?是憤怒?還是痛苦?

  他只覺得心里很悶,很痛,幾乎忍不住也要大聲叫出來。

  “我以后永遠也不想見你,你也莫來找我。”

  也許愛情就是這么回事。

  你若想享受愛情的甜蜜,就必須同時忍受它的煩惱和痛苦。

  小蝶已走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樹林一片黑暗,令人絕望的黑暗。

  孟星魂站起來,又坐下去,想找酒喝,可是懶得動。

  他只想一個人坐在這里,坐在黑暗中。

  但坐著也是痛苦,站起來還是痛苦,清醒時痛苦,醉了也痛苦。

  一個人真正痛苦的時候,無論做什么都同樣痛苦。

  他有時厭倦,有時憂郁,有時空虛,但卻從未如此痛苦過。

  這是不是因為他以前從未有過快樂?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陣凄涼的哭聲,孟星魂想裝做聽不見卻已聽見了。

  他站起來,走過去。

  小蝶伏在一株樹后,哭得就像個孩子。

  “她究竟為什么哭?究竟有什么事令她如此傷心?”

  孟星魂慢慢地走過去,走到她身旁。

  她的頭發披散下來,柔軟而光滑。

  他心中不再有氣悶和憤怒,只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惜,只希望自己能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卻又不知該從哪里說起。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去撫摸她的頭發。

  小蝶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手,眼淚流滿了她的面頰,在夜色中看來宛如梨花上的露珠。

  她流著淚嘶叫。

  “我不想回去,你莫要趕我走,我真的不想回去…”

  孟星魂跪下來,緊緊擁抱住她。他的淚也已流下:“沒有人要趕你走,也沒有人能趕你回去。”

  的確沒有人要趕她回去。

  是她自己在趕自己回去。

  她自己心里有根鞭子。

  小蝶沒有回去。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躺在那張又冷又硬的小床上。

  孟星魂坐在地上,頭枕在她腳旁。

  他仿佛還睡得很沉,就像是個睡在母親足畔的孩子。

  在你自己情人的眼中,你無論做什么都會像個孩子,笑得像個孩子,哭得像孩子,睡得也像孩子。

  一個人往往總會覺得自己所愛的人是帶著幾分孩子氣的。

  小蝶輕輕地坐起來,伸手輕輕去撫摸他的頭發。

  她看到他時,心里忽然充滿了柔情蜜意,她撫摸他時,也正如一個慈愛的母親在撫摸自己最疼惜的孩子。

  在這一剎那間,她已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和痛苦,忘卻了一切。

  孟星魂的呼吸忽然變得很輕很輕。

  小蝶立刻縮回手,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聲音中帶著顫抖,道:“你…你醒了。”

  孟星魂沒有動,也沒有出聲,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凝注著她。

  小蝶的頭卻垂下,道:“昨天晚上,我又醉得很厲害,是不是?”

  孟星魂道:“嗯。”

  小蝶紅著臉道:“我醉了之后,一定變得很兇,很不講理,一定說了很多讓你生氣的話。”

  孟星魂道:“我不氣,因為我知道。”

  小蝶道:“知道什么?”

  孟星魂柔聲道:“每個人心里都會有些亂七八糟的煩惱和痛苦,總得找個機會發泄。”

  小蝶沉默了很久,幽幽道:“你也有痛苦?”

  孟星魂道:“本來沒有的。”

  小蝶道:“難道——難道你認識我之后才有痛苦?”

  孟星魂道:“嗯。”

  小蝶用力咬著嘴唇,道:“你一定后悔認識我了。”

  孟星魂道:“我不后悔,我很高興。”

  小蝶道:“高興?我讓你痛苦,你卻高興?”

  孟星魂道:“因為沒有痛苦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真正快樂。”

  這些話在別人聽來一定很肉麻,但在情人們自己聽來,卻溫柔如春風,優美如歌曲。

  情人的話本不是說給別人聽的。

  小蝶又沉默了很久,終于忍不住說出了心里的話:“我也一樣。”

  她說出了這句話,就立刻跳下床,避開了孟星魂的目光,道:“我現在真的要回去了。”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道:“你…你還是不必送我回去。”

  孟星魂道:“我不送。”

  小蝶道:“那么我…我走了。”

  孟星魂道:“我也不讓你走!”

  小蝶霍然回身,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讓我走?”

  孟星魂又重復了一遍,語氣更堅決,道:“我不讓你走!”

  他不讓她說話,很快地接著又道:“因為我知道你本不想回去。”

  小蝶目中的驚奇變成了悲痛,淚光又涌出,黯然道:“不錯,有時我的確想逃避,逃得遠遠的,可是我非回去不可。”

  孟星魂道:“為什么?”

  小蝶突然又變得很急躁道:“為什么?我難道還能在這里住一輩子?”

  孟星魂道:“為什么不能?”

  小蝶又叫了起來,道:“不能,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她轉身,孟星魂已拉住她的手。

  她另一只手突然揮出,重重地摑在他臉上。

  孟星魂整個人都已被打得呆住似的。

  小蝶也呆住,過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冷冷道:“放開我——放開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不好。”

  他忽然用力將她拉過來,用力將她抱在懷中。

  她的身子又冷又僵硬,就像是一塊木頭,一塊鐵,一塊冰。

  他覺得心已冷透,終于放開了她。然后他就覺得胃部劇烈收縮,全身都已因痛苦而顫抖。

  小蝶動也不動地站著,冷冷地看著他。

  他還在抖,抖得連站都站不住,一面抖一面退,退到墻角突然扭過頭,扭過頭時眼淚已奪眶而出。

  “好,你走…走…”

  他用盡力量只說出這幾個字,說出后就似已將倒下。

  小蝶沒有走。

  她忽然走過去擁抱著他,緊緊地擁抱住他。

  冰已溶化,鐵已燃燒。她身子柔軟而發燙,變得就像一團火。

  眼淚又已流滿面頰。

  她用整個身子緊貼著他。

  孟星魂的顫抖已漸漸平息,咬著嘴唇道:“你…你不必這樣做的。”

  小蝶道:“我不必,可是我愿意,只要你不后悔,我愿意將一切都給你。”

  她抱得更用力,流著淚道:“無論你后不后悔,我絕不后悔,無論以后你怎么樣,我現在完全是你的。”

  她說的每個字都是從心里說出來的,她已決心不顧一切,把自己交給這陌生人,這是她第一次甘心情愿地將自己交給別人。

  因為她知道自己已全心全意地愛上了他。

  雖然她對他還不了解,卻已愛上了他。

  這種情感來得實在太快,太猛烈,連她自己都幾乎不能相信。

  但這情感卻又如此真實,令她不能不信。

  “愛情本就是種最奇妙的情感,既沒有人能了解,更沒有人能控制,它不像友情,友情由累積而深厚,愛情卻是突然發生的。”

  它要不就不來,要來,就來得猛烈,令人完全無法抗拒。

  于是她給了他。

  他也給了她。

  他們絲毫沒有勉強,就仿佛這本是最自然的結果。他們坐下來,他們活著,為的就是等著這件事發生。

  他們既沒有狂歡,也沒有激情,只是無限溫柔地付出了自己,也占有了對方——

  她躺在他臂彎里。

  他的呼吸輕柔如春風。

  風從窗隙間吹進來,但秋意卻已被隔斷在窗外。

  大地和平而靜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蝶的眼波又漸漸濕潤,她輕輕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輕輕地道:“現在你總該知道我有過別的男人!”

  孟星魂的臉色溫柔而平靜,柔聲道:“我早已知道。”

  小蝶道:“你不后悔?”

  她接著又問:“你…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

  孟星魂的聲音更溫柔,道:“過去的事,我為什么要在乎?”

  小蝶突然又轉過身,緊緊地抱住他,眼淚沾濕了他的臉龐。

  她流著淚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以前我雖然有過別人,但這卻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次——”

  孟星魂道:“我相信。”

  小蝶將頭藏到他脅下,道:“你聽了也許會覺得很可笑,但在我感覺中,我好像還是…還是個處女,好像還是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

  有些力量確實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所以一個人的身子是否被玷污,在他看來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心。

  只要她是真心對他,只要她的心仍然純潔高貴,那么她是處女也好,是妓女也好,都完全不能影響他對她的愛和尊敬。

  小蝶緊緊擁抱他,淚如泉涌。但這卻是快樂的淚,感激的淚,沒有人能形容她此刻的快樂和感激。

  孟星魂忽然道:“那個人是誰?”

  小蝶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既然不在乎,為什么要問?”

  孟星魂說道:“因為我知道他一定還在糾纏著你。”

  小蝶道:“你想殺了他?”

  孟星魂緊閉著嘴。

  這句話根本用不著答復,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目中的怒火。

  他畢竟是個人,是個男人。

  這種事本就不是任何男人所能忍受的。

  小蝶用力咬著嘴唇,喃喃道:“我也想殺了他,我早就想殺了他!”

  孟星魂道:“那么你就該告訴我…”

  小蝶道:“我不能告訴你。”

  孟星魂道:“為什么?”

  小蝶道:“因為我不愿你為我去殺人,更不愿你為我去冒險。”

  孟星魂道:“冒險?”

  小蝶道:“他是個很可怕的人,你…你…”

  孟星魂冷笑道:“你認為他比我強?…你認為我不是他的對手?”

  小蝶用力握著他的手,道:“我沒有這意思,絕對沒有,只不過…”

  孟星魂道:“只不過怎樣?”

  小蝶閉著嘴,搖了搖頭。孟星魂道:“你為什么不說話了?”小蝶閉上眼睛,淚珠又涌出,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的意思你應該了解才是,為什么一定要我說出來呢?”

  孟星魂也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了解。”

  他的確了解,但卻無法不嫉妒。

  只要有愛,就有嫉妒。

  也許有人說:“愛是奉獻,不是占有,既然是奉獻,就不該嫉妒。”

  說這句話的人若非圣賢,就是偽君子。

  圣賢博愛。

  偽君子根本就不會對一個人真正愛過。

  孟星魂既非圣賢,也不是偽君子。他了解,但是他嫉妒,憤怒,痛苦。

  小蝶凝注著他的眼神,慢慢地松開了他的手,黯然道:“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現在心里只有你,只關心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你…”

  孟星魂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全都知道。”

  他赤著腳走過去,走到桌前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他就赤著腳站在冷而潮濕的石地上,久久都不肯回頭。

  小蝶凝望著他,仿佛已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難道我又做錯了?”

  “若沒有錯,他也許還不會如此痛苦!”

  “我令別人痛苦,也令自己痛苦,我既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為什么還要做…?”

  她悄悄地站起來,悄悄地穿上衣服。

  孟星魂忽然道:“你想干什么?”

  小蝶垂著頭,看著自己纖細的腳趾,道:“我…我已出來兩三天…”

  孟星魂道:“你想回去?”

  小蝶道:“嗯。”

  孟星魂霍然回過頭,瞪著她,道:“你一直想回去,一直不肯要我送你,是不是因為那個人在等著你。”

  小蝶看到自己的腳趾在蜷曲收縮,她的心也在收縮。

  孟星魂道:“你說你心里只有我,為什么不在這里陪著我?——你心里若是真的只有我,就應該忘了那個人,忘了一切。”

  他冷笑著,接著又道:“除非你根本就是騙我的。”

  小蝶居然抬起頭,瞪著他,大聲道:“不錯,我根本就是騙你的,我還是想他…”

  孟星魂沖過來,用力抓起她的手,似乎想將她纖細的手腕捏碎,將她捏碎。

  小蝶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但她忍著,咬著牙道:“我既然已對你說明白了,你為什么還要死皮賴臉地拉住我?”

  孟星魂的身子開始發抖,忽然揚起手,一掌摑在她臉上。

  掌聲清脆,“啪”的一響。

  然后屋子里就突然靜寂了下來,靜寂如墳墓。

  孟星魂的人也似已被埋人墳墓,他放開手,一步步向后退。

  小蝶瞪著他,顫聲道:“你打我…原來你也打女人!”

  她猝然轉身,沖出去。

  她決心這次絕不再回頭。

  可是她剛沖了出去,就已聽到孟星魂悲痛的哭聲。

  孟星魂哭得像是個孩子。

  他本來以為自己只會流血,不會流淚,但眼淚要流下來的時候,縱是天大的英雄也拉不住它。

  既然要哭,為什么不哭個痛快,大哭大笑,豈非正是至情至性的英雄本色。

  小蝶的腳步停下,就像是忽然被一柄看不見,也剪不斷的柔絲拉住了。“我流淚的時候,只有他來安慰過我——”

  她慢慢地轉回身,走回去,走到他身旁,輕撫他的頭發。

  孟星魂咬牙忍住了淚,道:“我既然打了你,你為什么還不走?”

  小蝶垂下頭,道:“你雖然不該打我,可是我…我也不該故意氣你。”

  孟星魂道:“你是故意氣我的?”

  小蝶嘆了口氣柔聲道:“你難道真的相信我在騙你?我為什么要騙你?”

  孟星魂跳起來,又緊緊抱住了她,破涕為笑,道:“不錯,你為什么要騙我?我有什么值得你騙的…我簡直不是個東西。”

  小蝶嫣然一笑道:“你的確不是東西…你是個人。”

  這就是愛情。

  有痛苦,也有甜蜜,是有種無法解釋、莫名其妙的力。

  有些人本來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而且毫無關系,但他們只要一見面就忽然被粘在一起,分也分不開,甩也甩不掉。

  孟星魂和小蝶正是如此。

  得償心愿死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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