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生死一發 韓棠并不像個養魚的人,但他的確養魚,養了很多魚,養在魚缸里,有時他甚至會將小魚養在自己喝茶的蓋碗中。
大多數時候他都找其他那些養魚的人在一起,靜靜地坐在水池旁,坐在魚缸邊,靜靜地欣賞魚在水中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生動美妙的姿勢。
這時,他也會暫且忘卻心里的煩惱和苦悶,覺得自身仿佛也變成了游魚,正在無憂無慮地游在水中。
他曾經想過養鳥,飛鳥當然比游魚更自由自在,只可惜他不能將鳥養在天上,而鳥一關進籠子,就立刻失去了那種飛翔的神韻,就好像已變得不是一只鳥。
所以他養魚。
養魚的人大多數寂寞。韓棠更寂寞。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奴仆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親近任何人,也不敢讓任何人親近他。
他認為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老伯是惟一的例外。
沒有人比他對老伯更忠誠。假如他有父親,他甚至愿意為老伯殺死自己的父親。
韓棠也釣魚。他釣魚的方法當然也和別人一樣,但目的卻完全不同。
他喜歡看魚在釣鉤上掙扎的神態。每條魚掙扎的神態都不同,正和人一樣,當人們面臨著死亡的恐懼時,每個人所表露出的神態都不相同。
他看過無數條魚在釣鉤上掙扎,也看過無數人在死亡中掙扎。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不怕死的人——也許只有老伯是惟一的例外。
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無論老伯做什么,他都認為是對的,無論老伯對他怎么樣,他都不會埋怨,雖然他并不知道老伯為什么要這樣做,卻知道老伯一定有極正確的理由。
他還能殺人,還喜歡殺人。
但老伯不要他殺,他就心甘情愿地到這里來忍受苦悶和寂寞。
所以他時常會將殺機發泄在魚身上。
有時他甚至會將魚放在鳥籠里,放在烈日下,看著它慢慢地死。
他欣賞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無論是降臨在魚身上,是降臨到人身上,還是降臨到他自己身上。
他時常在想,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是不是更刺激有趣。
養魚的人并不少,很多人的前院中,后園里,都有個養魚的水池或魚缸,但他們除了養魚外,還做許多別的事。
他們時常將別的事看得比養魚重要。
但真正養魚的人,只養魚,養魚就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真正養魚的人并不多,這種人大都有點怪。要找個怪人并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所以孟星魂終于找到了韓棠。
滿天夕陽,魚池在夕陽下粼粼生光。
孟星魂也在夕陽下。
他看到魚池旁坐著一個人,釣竿已揚起,魚已被釣鉤鉤住,這人就靜靜地坐在那里欣賞魚在釣鉤上掙扎。
孟星魂知道這人一定就是韓棠。
他想過很多種對付韓棠的法子,到最后卻一種也沒有用。
最后他選的是種最簡單的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他準備就這樣直接去找韓棠,一旦有機會,就直接殺了他。
若沒有機會,被他殺了也無妨。
反正像韓棠這種人,你若想殺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做賭注,否則你無論用多復雜巧妙的法子,也一樣沒有用。
現在他找到了韓棠。
他直接就走了過去。
他要殺韓棠,不但是為高老大,也為了自己。
一個在不斷追尋的人,內心掙扎得也許比釣鉤上的魚更痛苦,因為他雖然不斷追尋,卻一直不知道自己追尋的人究竟是什么。這樣的追尋最容易令人厭倦。
孟星魂早已厭倦,他希望殺了韓棠后,能令自己心情振奮。
每個人心底深處都會找一個最強的人作為對手,總希望自己能擊倒這對手,為了這目的,人們往往不惜犧牲一切作為代價。
孟星魂走過去的時候,心里的緊張和興奮,就像是個初上戰場的新兵。
但他的腳步還是很輕,輕得像貓,捕鼠的貓,輕得像只腳底長著肉掌,正在追捕獵物的豹子。
他并沒有故意將腳步放輕,他已習慣,很少人能養成這種習慣,要養成這種習慣并不容易。
韓棠沒有回頭,也沒有抬頭,甚至沒有移動過他的眼睛。
釣竿上的魚已漸漸停止掙扎,死已漸臨。
韓棠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
孟星魂停下腳步。
韓棠并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聽到他說話。
難道這人能嗅得出他心里的殺機?
韓棠道:“你殺過多少人?”
“不少。”
韓棠道:“的確不少,否則,你腳步不會這么輕。”
他不喜歡說太多的話。
他說的話總是包含著很多別的意思。
只有心情鎮定的人,腳步才會這么輕,想殺人的人心情難鎮定,想殺韓棠的人,心情更難鎮定。他雖然沒有說,孟星魂卻已了解他的意思。不能不承認韓棠是個可怕的人。
韓棠道:“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
韓棠道:“好,坐下來釣魚。”
這邀請不但突然,而且奇怪,很少有人會邀請一個要殺他的人一同釣魚。
這種邀請也很少有人會接受。
孟星魂卻走了過去,坐下,就坐在他身旁幾尺外。
韓棠手邊還有幾根釣竿,他的手輕彈,釣竿斜飛起。
孟星魂一抄手接住,道:“多謝!”
韓棠道:“你釣魚用什么餌?”
“用兩種!”
韓棠道:“那兩種?”
“一種是魚最喜歡吃的,一種是我最喜歡的。”
韓棠點點頭,道:“兩種都很好。”
“最好不用餌,要魚來釣我。”
韓棠忽然不說話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去看孟星魂一眼,也沒有想去看的意思。
孟星魂卻忍不住要看他。
韓棠的面目本來很平凡,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嘴,和我們見到的大多數人都完全一樣。
這種平凡的面目,若是長在別人身上,絕不會引人注意。但長在韓棠身 上就不同。只瞧了一眼,孟星魂心頭就好像突然多了種可怕的威脅和壓力,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悄悄將釣絲垂下。
韓棠忽然道:“你忘了放餌。”
孟星魂手上的筋骨忽然緊縮,過了很久,才道:“我說過,最好不用餌。”
韓棠道:“你錯了,沒有餌,就沒有魚。”
孟星魂緊握著魚竿,道:“有魚無魚都無妨,反正我在釣魚。”
韓棠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說得好。”
他忽然轉頭,盯著孟星魂。
他目光就好像是釘子,一釘上孟星魂的臉,就似已釘人骨肉中。
孟星魂只覺得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韓棠道:“是誰要你來的?”
“我自己。”
韓棠道:“你自己想殺我?”
“是。”
韓棠道:“為什么?”
孟星魂拒絕回答,他用不著回答,他知道韓棠自己也會明白的。
過了很久,韓棠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也知道你是誰了。”
韓棠道:“我知道近年來江湖中出了個很可怕的刺客,殺了許多很難殺的人。”
韓棠道:“這刺客就是你!”
孟星魂沒有否認——沒有否認就是承認。
韓棠道:“但你要殺我還不行!”
“不行?”
韓棠道:“殺人的人很少聰明,你很聰明,對一件事的看法也很高妙。”
孟星魂聽著。
韓棠道:“就因為你想得太高妙,所以不行,殺人的人不能想,也不能聰明。”
“為什么?”
韓棠道:“因為只有聰明人才會怕。”
“我怕就不會來了。”
韓棠道:“來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
“你認為我怕,怕什么?”
韓棠道:“怕我!你來殺我,就因為怕我,就因為你知道我比你強。”
他目光更銳利,慢慢地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所以你才會做錯事。”
孟星魂忍不住問道:“我做錯了什么?”
韓棠道:“第一,你忘了在釣鉤上放餌。第二,你沒有看到釣鉤上本已有餌。”
孟星魂緊握著釣竿的手心里,突然沁出了絲絲冷汗。
因為他已感覺到釣竿在震動,那就表示釣鉤上已有魚。
釣鉤上有魚,就表示鉤上的確有餌。
鉤上有餌,就表示他的確怕,因為他若不怕,就不會看不見餌。
韓棠道:“要殺人的人,連一次都不能錯,何況錯了兩次。”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錯一次并不比錯兩次好多少,因為錯一次是死,錯兩次也是死。”
韓棠道:“死并不可笑。”
“我笑,是因為你也錯了一次。”
韓棠道:“哦?”
“你本不必對我說那些話的,你說了,所以你錯了!”
韓棠也忍不住問道:“錯在哪里?”
“你說這些話,就表示你并沒有把握殺我,所以要先想法子使我心怯。”
韓棠手里的釣鉤也在震動,但他卻沒有將釣鉤舉起。
“我經驗當然沒有你多,心也比不上你狠,出手更比不上你快,這些我都已仔細想過了。”
韓棠道:“你想過,卻還是來了。”
“因為我想到,有樣比你強的地方。”
韓棠道:“哦?”
“我比你年輕。”
韓棠道:“年輕并不是長處,是短處。”
“但年輕人體力卻強些,體力強的人比較能持久。”
韓棠道:“持久?”
“真正殺人的人,絕不肯做沒有把握的事,你沒把握殺我,所以一直未出手。”
韓棠冷笑。
他臉上一直不帶絲毫情感,沒有任何表情,此刻卻有種冷笑表情。
能令沒表情的人臉上有了表情,就表示你用的法子很正確。至少你說的話已擊中他的弱點。
所以孟星魂立刻接著道:“你想等我有了疏忽時再出手,但我自然絕不會給你這機會,所以我們只有在這里等著,那就要有體力,就要能持久。”
韓棠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說道:“你很有趣。”
“有趣?”
韓棠道:“我還沒有殺過你這樣的人!”
“你當然沒有殺過,因為,你殺不了。”
韓棠沉思著,像是根本未聽到他在說什么,又過了很久,才淡淡道:“我雖未殺過,卻見過。”
韓棠道:“像你這樣的人實在不多,但我卻見過一個人幾乎和你完全一樣!”
孟星魂心一動,脫口道:“誰?”
韓棠道:“葉翔!”
韓棠果然認得葉翔。
這一點孟星魂早已猜到,但卻始終猜不出他們是怎么認得的?有什么關系?韓棠淡淡說道:“他冷靜、迅速、勇敢,無論要殺什么人,一擊必中,在我所見到的人之中,沒有第二個比他更懂得殺人。”
“他的確是。”
韓棠道:“你認得他?”
孟星魂點點頭。
他不想隱瞞,因為韓棠也不想隱瞞,韓棠現在已是他最大的敵人,但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在這人面前居然可以說真話。
能讓他說真話的人,他并沒有遇見幾個。
韓棠道:“你當然認得他,我早已看出你們是從一個地方來的。”
“你知道我們是從哪里來的?”
韓棠搖搖頭,道:“我沒有問他,因為我知道他絕不會說。”
“你怎么認得他的?”
韓棠道:“他是惟一的一個能活著從我的手下走開的人!”
“我相信。”
韓棠道:“我沒有殺他,并非因為我不能,而是因為我不想。”
“不想?”
韓棠道:“無論做什么事都有很多同行,只有做刺客的是例外,這世上真正的刺客并不多,葉翔卻是其中一個。”
“你讓他活著,是因為想要他去殺更多的人?”
韓棠道:“不錯。”
“但你卻錯了。”
韓棠道:“錯了?”
“他現在已不能殺人。”
韓棠道:“為什么?”
“因為你已毀了他的信心。”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真正了解葉翔為什么會突然崩潰的原因。
過了很久,韓棠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已無法殺人,那時我本該殺了他的!”
他抬起頭,盯著孟星魂,說道:“所以,今天我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我絕不會讓你活著走出去!”
孟星魂淡淡道:“我不怪你,因為我也不會讓你活著…”
他忽然閉上了嘴。
韓棠嘴角的肌肉也突然抽緊。
他們兩人同時嗅到了一種不祥的血腥氣。
魚池在山坳中。
暮色已籠罩群山。
他們同時看到兩個人從山坳外踉蹌沖了進來,兩個滿身浴血,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干凈的地方,能支持到這里,只因為那兩人還想活下去。
求生的欲望往往能令人做出他們本來絕對做不到的事。
兩個人沖到韓棠面前,才倒下去。
韓棠還是在凝視著自己手里的釣竿,好像就算是天在他面前塌下來,也不能令他動一動顏色。
孟星魂卻忍不住看了這兩個人一眼,其中一人立刻用乞憐的目光向他求助,喘息著道:“求求你,把我們藏起來,后面有人在追…”
另一人道:“我們都是老伯的人,一時大意被人暗算,連老伯的大公子孫劍都已被殺。”
孟星魂忍不住又去看了韓棠一眼,他以為韓棠聽到這消息至少應該回頭問問。
韓棠卻像是沒有聽見。
那人又道:“我們并不是怕死貪生,但我們一定要回去將這消息報告老伯。”
另一人道:“只要你肯幫我們這次忙,老伯必有重謝,你們總該知道老伯是多么喜歡朋友的人!”
孟星魂只是聽著,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等著看韓棠的反應。
韓棠也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沒聽過“老伯”這人的名字。
孟星魂不禁暗暗佩服,卻又不免暗自心驚。
他已從韓棠身上將老伯這人了解得更多,了解得越多,越是心驚,能令韓棠這種人死心塌地,老伯的可怕自然更可想而知。
他剛發現這兩人目中露出驚詫不安之色,山坳外已掠來三條人影。
第一人喝道:“我早已告訴過你們,就算逃到天邊也逃不了的,快拿命來吧!”
第二人道:“我們既已來到這里,至少也該跟這里的主人打個招呼才是。”
第三人道:“那位是這里的主人?”
他眼睛盯著孟星魂。
“我是來釣魚的。”
第一人道:“無論誰是這里的主人,只要將這兩個小子交出來就沒事,否則…”
第二人說話總比較溫和,道:“這兩人是孫玉伯的手下,殺了我們不少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來找的只是他們二人。”
躺在地上的兩個人掙扎著,似乎又想逃走。
韓棠忽然道:“你們一定要這兩個人?”
他一說話,孟星魂就知道他要出手了。
他一出手,這三個人,就絕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去。
第一人道:“當然要,非要不可。”
韓棠道:“好!”
“好”字出口,他果然已出手。
誰也看不清他是怎樣出手的,只聽“砰”的一聲,正掙扎著爬起來的兩個人頭已撞在一起。
孟星魂不得不閃了閃身,避開飛激的鮮血和碎裂的頭骨。
韓棠就好像根本未回頭,道:“你們既然要這兩個人,為什么還不過來拿去。”
那三個人目中也立刻露出驚詫不安之色,就好像已死了的這兩個人一樣,誰也不懂韓棠為什么要殺死老伯的手下。
孟星魂卻懂。
就在這兩人掙扎著爬起的時候,他已發現他們傷勢并不如外表看來那么嚴重,已發現他們袖中都藏著弩筒一般暗器。
這根本就是一出戲。
這出戲當然是演給韓棠看的。
他若真的相信了這兩人是老伯的手下,此刻必已遭了他們的毒手。
孟星魂只奇怪韓棠是怎么看出來的,因為他根本沒有看。
對方三個人顯然更奇怪,孟星魂帶著好奇的目光瞧著他們,不知道他們要怎么樣才能退下去。
第二人道:“我們本來就只不過想要他們的命,現在他們既然已沒有命,我們也該告辭了。”
他說話一直很溫和,像是早已準備來打圓場似的。
這句話說完,三個人已一齊向后躍身。
就在這時,突見刀光閃動。
三聲慘呼幾乎同時響起,同時斷絕,三顆頭顱就像是三個被一腳踢出去的球,沖天飛了出去。
好快的刀。
刀鋒仍然青碧如水,看不到一點血漬。
刀在一個錦衣華服的彪形大漢手上,這人手上就算沒有刀,也同樣能令人覺得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孟星魂一眼就看出他平時一定是個慣于發號施令的人,只有手里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威風和殺氣。
他只希望這人不是老伯的“朋友”!
只聽這人沉聲道:“這五個人都是‘十二飛鵬幫’的屬下,故意演這出戲來騙你上當,你本不該放他們逃走的。”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
這人顯然是老伯的朋友,韓棠再加上這么樣一個人,孟星魂已連一分機會都沒有。
韓棠忽然道:“你認得他們?”
這人笑了笑,道:“老伯幫過我一次很大的忙,我一直想找機會回報,所以我知道老伯和十二飛鵬幫結怨之后,我一直在留意他們的舉動。”
韓棠點點頭,道:“多謝…”
聽到這“謝”字,孟星魂已發覺不對了。
韓棠絕不是個會說“謝”字的人。
就在這時,他已看到韓棠手里的釣竿揮出,釣絲如絞索般向這人的脖子上纏了過去。
韓棠真的喜歡殺人,別人幫了他的忙,他也要殺。
好像無論什么人他都要殺。
絞索已套上這人的脖子,抽緊,拉直——這釣絲也不知是什么制成的,比牛筋還堅韌。
他的呼吸已停頓。
韓棠只要出手,就絕不會給對方任何抵擋閃避的機會。
一擊必中。
這是韓棠出手的原則,也就是孟星魂出手的原則。
但這次,韓棠卻犯了個無法挽救的錯誤。
他始終沒有回頭,沒有看到這人手里握著的是把什么樣的刀。
刀揮起,斬斷了絞索,發出“崩”的一響。
這人已凌空翻身,退出五丈外。
韓棠也知道自己錯了,他太信任這根絞索,他太信任自己。
“一個人自信太強也同樣容易發生錯誤的,有時甚至比沒有自信更壞。”
韓棠想起了老伯的話,孟星魂第一次看到他臉色變了。
他和孟星魂同樣知道,這人不像他們,絕不敢相信自己一擊必中!所以他一擊不中,必定還有第二擊。他手撫著咽喉,還在喘息,暮色中又有三個人箭一般竄過來。
這三人一現身,他立刻恢復了鎮定,忽然對韓棠笑了笑,道:“你怎知道那五人全是幌子,我才是真正來殺你的?”
韓棠不回答,卻反問道:“你們都是‘十二飛鵬幫’的人?”
這人道:“屠城屠大鵬。”
另外三個人也立刻報出了自己的名姓。
“羅江羅金鵬。”
“蕭安蕭銀鵬。”
“原按原怒鵬。”
現在這出戲已演完,他們已沒有隱瞞的必要,何況他們始終都沒有瞞過韓棠。韓棠的瞳孔在收縮,他知道這四個人,知道這四個人的厲害。
這世上還沒有任何人能單獨對付他們四個。
他已漸漸感覺到死亡降臨的滋味。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所處的地位很可笑。
他是來殺韓棠的,但現在屠大鵬他們卻必定已將他看成是韓棠的朋友。
他們絕不會放過他。
韓棠呢?是不是也想要他陪自己一起死?
他惟一的生路也許就是先幫韓棠殺了這四個人再說,可是他不能這樣做。
他絕不能在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面前泄露自己的武功,他也沒有把握將這四個人一起殺了滅口。
所以他只有死。
屠大鵬他們一直在不停地說話。
“韓棠,你該覺得驕傲才是,殺孫劍的時候,我們連手都沒有動,但殺你,我們卻動用了全力。”
“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么要殺你?”
“因為你是孫玉伯的死黨,十二飛鵬幫現在已經和孫玉伯勢不兩立。”
“你一定會奇怪我們怎么知道你和孫玉伯的關系,這當然是有人告訴我們的,只可惜你一輩子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當然很得孫玉伯的信任,所以才會知道你們的關系。”
“孫玉伯一向認為他的屬下都對他極忠誠,但現在連他最信任的人也出賣了他,這就好像一棵樹的根已經爛了。”
“根若已爛了,這棵樹很快就會爛光的。”
“所以你只管放心死吧,孫玉伯一定很快就會到十八層地獄去陪你。”
韓棠聽著,他的神情雖然還很鎮定,連一點表情也沒有,但那只不過因為他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孟星魂本來一直在奇怪,屠大鵬他們為什么要說這些話,現在忽然才明白,他們說這些話只不過是想分散韓棠的注意力,令韓棠緊張!
心情緊張不但令人的肌肉僵硬,反應遲鈍,也能令一個人軟弱。
孟星魂已可想像到韓棠今日的命運。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呢?
他忽然發現屠大鵬在向他招手,他立刻走過去。
他走過去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他雖然沒有聽過老伯的那些名言,卻懂得如何讓敵人輕視他,低估他。
屠大鵬的眼睛就像根鞭子,正上上下下地抽打著,過了很久才道:“你是來釣魚的?”
孟星魂點點頭。
屠大鵬道:“你不認得韓棠?”
孟星魂搖搖頭。
屠大鵬道:“你不認得他,他為什么會讓你在這里釣魚?”
“因為…因為我是個釣魚的人。”
這句話非但解釋得很不好,而且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釋。
但屠大鵬卻點了點頭,道:“說得好,就因為你只不過是個釣魚的,他認為你對他全無危險,所以才會讓你在這里釣魚。”
“我正是這意思。”
屠大鵬道:“只可惜你并不是個聾子。”
孟星魂目中露出茫然不解之色,道:“聾子?我為什么要是個聾子?”
屠大鵬道:“因為你若是個聾子,我們就會放你走,但現在你聽到的卻已太多了,我們已不能不將你殺了滅口,這實在抱歉得很。”
他說話的態度很溫和,很少有人能用這樣的態度說出這種話!
孟星魂已發覺他能在十二飛鵬幫中占如此重要的地位絕非偶然,也已發覺要從這種人手下活著走開并不容易。
屠大鵬忽又問道:“你會不會武功?”
孟星魂拼命搖頭。
屠大鵬道:“你若會武功,也許還有機會,我們這四人,你可以隨便選一個,只要你能贏得了一招半式,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
這實在是個很大的誘惑。
他們這四人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孟星魂的敵手。
要拒絕這種誘惑不但困難,而且痛苦。孟星魂卻知道自己若接受了這誘惑,就好像一條已吞下餌的魚。
山坳外人影幢幢,刀光閃動。
屠大鵬并沒有說謊,他們這次行動的確已動用了全力。
現在養魚的人自己也變成了一條魚。
一條網中的魚。
孟星魂不想吞下這魚餌,但他若拒絕,豈非又顯得太聰明?
屠大鵬的魚餌顯然也有兩種,而且兩種都是他自己喜歡的。
孟星魂只覺得脖子僵硬,仿佛已被根絞索套住。
他艱澀地轉了轉頭,無意間觸及了屠大鵬的目光,他忽然從屠大鵬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線希望。
屠大鵬看著他的時候,眼睛里并沒有殺機,反而有種很明顯的輕蔑之意。
他垂下頭,忽然向屠大鵬沖過去。
屠大鵬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手里刀已揚起。
孟星魂大叫道:“我就選你!”
他大叫著撲向屠大鵬手里的刀鋒,就像不知道刀是可以殺人的。
銳利的刀鋒刺人他胸膛時,仿佛魚滑入水,平滑而順利。
他甚至完全沒有感到痛苦。
他大叫著向后跌倒不再爬起,他本是仰面跌倒的,身子突又在半空扭曲抽動,跌下時,臉撲在地,叫聲中斷的時候,鮮血已完全自刀尖滴落,刀鋒又瑩如秋水。
好刀!
屠大鵬看著已死魚般倒在地上的孟星魂,慢慢地搖了搖頭,嘆道:“這孩子果然只懂得釣魚。”
原怒鵬也在搖著頭,道:“我不懂這孩子為什么要選你?”
屠大鵬淡淡道:“因為他想死!”
說到“死”時,他身子突然竄出。
他身子竄出的時候,羅金鵬、蕭銀鵬、原怒鵬的身子也竄出。
四個人用的幾乎是完全同樣的身法,完全同樣的速度。
四個人就像是四枝箭,在同一剎那中射出。
箭垛是韓棠。
沒有人能避開這四枝箭,韓棠也不能。
他真的好像已變成了箭垛。
四枝箭同時射在箭垛上。
越燦爛的光芒,消逝得越快。
越激烈的戰役,也一定結束得越快。
因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都已在一瞬間進發,因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就是為這決定性的一剎那存在。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這一戰甚至并不激烈,更不精彩。
屠大鵬他們四個人沖過去就已經將韓棠夾住。
韓棠的生命就立刻被擠出。
四個人分開的時候,他就倒下。
戰斗在一剎那間發動,幾乎也在同一剎那間結束。
簡單的戰斗,簡單的動作。
簡單得就像是謀殺。但在孟星魂眼中看來卻不同,他比大多數人看得都清楚。
他將他們每一個動作都看得很清楚。他們的動作并不簡單,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至少已做出了十七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極鋒利、極有效、極殘酷。
孟星魂并沒有死。
他懂得殺人,懂得什么地方一刀就能致命,也懂得什么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自己迎上了屠大鵬的刀鋒。
他讓屠大鵬的刀鋒刺人他身上不能致命的地方,這地方距他的心臟只有半寸,但半寸就已足夠。
殺人最難的一點就是準確,要準確得連半分偏差都不能有。
屠大鵬的武功也許很高,但殺人卻是另外一回事,武功高的人并不一定就懂得殺人,正如生過八個孩子的人也未必懂得愛情一樣。
他這一刀并不準確,但他以為這一刀已刺人了孟星魂的心臟。
孟星魂很快地倒下,因為他不愿讓刀鋒刺人太深,他跌倒時面撲向地,因為他不愿血流得太多。
他忍不住想看看屠大鵬他們是用什么法子殺死韓棠的。
他更想看看是不是有法子抵抗!
像韓棠這種人,世上也許很難再找到第二個,這種人活著時特別,死也一定死得很特別。
要殺死這種人,就必定要有一種更為特別的方法,這種事并不是時常都能看到的,孟星魂就算要冒更大的險,也不愿錯過。
這把刀實在太鋒利,他倒下去很久之后,才感覺到痛苦,幸好他還可用手將創口壓住。
那時屠大鵬已向韓棠撲了過去。
孟星魂本該閉著眼睛裝死的,但他卻舍不得錯過這難得的機會。他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屠大鵬他們沖過去的時候,韓棠已改變了四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是針對著他們四個人其中之一發出的,他要他們四個人都認為他已決心要和自己同歸于盡。
韓棠若是不能活,他們四個人中至少也得有個陪他死!
只要他們都想到這一點,心里多少都會產生些恐懼。
只要他們四個人中有兩個心中有了恐懼,動作變得遲鈍,韓棠就有機會突圍、反擊!
屠大鵬的動作第一個遲鈍。
這并不奇怪,因為他已領教過韓棠的厲害。
第二個心生畏懼的是蕭銀鵬。
他手里本來也握著柄刀,此刻刀竟突然落下。
韓棠的動作又改變,決心先以全力對付羅金鵬和原怒鵬。
只要能將這兩人擊倒,剩下兩人就不足為懼。
誰知就在這剎那間,屠大鵬和蕭銀鵬的動作也已突然改變。
最遲鈍的反而最先撲過來。
韓棠知道自己判斷錯誤時,已來不及了。
他已沒有時間再補救,只有將錯就錯,突然出手抓住了羅金鵬的要害。
羅金鵬痛得彎下腰,一口咬在他肩下,鮮血立刻自嘴角涌出。
韓棠左手的動作雖較慢,但還是插入了原怒鵬的肋骨。
因為原怒鵬根本沒有閃避,他的肋骨雖斷,卻夾住了韓棠的手,然后他左右雙手反扣,鎖住了韓棠的手肘關節。
他雖已聽到韓棠關節被捏斷的聲音,卻還是不肯放手。
這時蕭銀鵬已從后面將韓棠抱住,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屠大鵬的刀已從前面刺人了他的小腹。
韓棠全身的肌肉突然全都失去控制。眼淚、口水、鼻涕、大小便突然一齊涌出,甚至連眼珠子都已凸出,脫離眼眶。然后,羅金鵬、原怒鵬、蕭銀鵬才散開。
羅金鵬身子還是蝦米般彎曲著,臉上已疼得全無人色,眼淚沿著面頰流下,將嘴角的鮮血顏色沖成淡紅,他牙關緊咬,還咬著韓棠的一塊肉。
只有屠大鵬還是站在那里,動也不動,臉上也已全無人色。
那當然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恐懼。
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韓棠的臉。
他雖然殺人無數,但看到這張臉時,還是不禁被嚇得魂飛魄散。
韓棠還沒有倒下,因為屠大鵬的刀鋒還留在他小腹中。
他們每一個動作,孟星魂都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面撲在地,可以將胃壓住,他此刻必已不停嘔吐。
他自己也殺過人,卻很少看到別人殺人。
他想不到殺人竟是如此殘酷,如此可怕。
他們的動作已不僅是殘酷,已有些卑鄙,已連野獸都不如。
過了很久很久。
屠大鵬才能發得出聲。
他的聲音抖得像上緊了的弓弦,緊張而嘶啞。
“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死后——定會變為厲鬼,但你的鬼魂卻不該來找我們,你應該去找那出賣你的人。”
韓棠當然已聽不見,但屠大鵬還是往下說:“出賣你的人是律香川,他不但出賣你,還出賣了孫玉伯!”
蕭銀鵬突然沖過來,將屠大鵬拖開。
他的聲音也在發抖,嗄聲道:“走,快走…”
韓棠尸體倒下時,他已將屠大鵬拖出很遠,就好像韓棠真的已變為厲鬼,在后面追趕著要報仇。
羅金鵬已不能舉步,只有在地上滾,滾出去很遠,才被原怒鵬抱起。
他突然張嘴嘔吐,吐出了嘴里的血肉,吐在魚池里。立刻有一群魚游來爭食這團血肉。
這是韓棠的血,韓棠的肉。
他活著的時候,又怎會想到魚也有一天能吃到他的血肉?
他吃魚,現在魚吃他。他殺人,現在也死于人手!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死寂。
風中還剩留著血腥氣。
孟星魂伏在地上,地上有他的血,他的汗。
“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衣服。
今天他沒有死,除了因為他判斷正確外,實在還有點僥幸。
“真的是僥幸?”
不是!
不是因為僥幸,也不是因為他判斷正確!
看屠大鵬他們殺韓棠,就可以看出他們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事先都經過很嚴格的訓練和很周密的計劃。
他們的動作不但卑鄙殘酷,而且還非常準確!
每一個動作都準確得分毫不差!
“但屠大鵬那一刀為什么會差上半寸呢?”
孟星魂一直在懷疑,現在突然明白。
他沒有死,只不過因為屠大鵬根本就不想殺死他!
他所說的話,屠大鵬根本連一句都不信,也全不入耳,屠大鵬顯然認定,他也是韓棠的同伴,孫玉伯的手下。
所以屠大鵬要留下他的活口,去轉告孫玉伯。
“律香川就是出賣韓棠的人,就是暗中和‘十二飛鵬幫’串通的奸細!”
所以律香川絕不是奸細!
萬鵬王要借孫玉伯的手將律香川除去。萬鵬王要孫玉伯自己除去他最得力的干將!
因為在萬鵬王眼中,最可怕的人不是韓棠,而是律香川。
要殺孫玉伯,就一定要先殺了律香川。
這計劃好毒辣。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明白律香川是個怎么樣的人,才明白他地位的重要。
現在孫劍和韓棠已被害,老伯得力的助手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以他一人之力,就能斗得過萬鵬王的“十二飛鵬”?
盂星魂在思索,卻已無法思索。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很冷,疲倦得只要一閉起眼睛就會睡著。
冷得只要一睡著就會凍死。
他不敢閉起眼睛,卻又無力站起。
傷口還在往外流血,血已流得太多,他生命的力量大多都已隨著血液流出,剩下的力量只夠他勉強翻個身。
翻過身后,他更疲倦,更無法支持。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葉翔。
屋子里很陰暗。空氣潮濕得像是在條破船的底艙,木器都帶著霉味。
風吹不到這里。陽光也照不到這里。
這就是韓棠活著時住的地方。
屋角有張凳子,高而堅硬,任何人坐在上面都不會覺得舒服。
韓棠卻時常坐在這張凳子上,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歡舒服,不喜歡享受。
他這人活著是為了什么,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現在,坐在凳子上的是葉翔。
他靜靜地坐著,眼睛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沒有看,什么也沒有想。
韓棠坐在這里時,神情也和他一樣。
孟星魂就躺在凳子對面的床上,已對他說出了這件事的經過。現在正等著他下結論。
聽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現在卻已到了他說話的時候。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今天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孟星魂點點頭,苦笑,道:“我知道,我本來不必挨這一刀的。我早就應該從屠大鵬的眼睛里看出,他們根本沒有殺我的意思。”
葉翔緩緩道:“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必要流血。”
他笑了笑,笑得很干澀,慢慢地又接著道:“在我們這種人身上,剩下的東西已不多,絕沒有比血更珍貴的。”
孟星魂眼睛望著屋頂。
屋頂上也發了霉,看來有些像是鍋底的模樣,韓棠這一生,豈非就好像活在鍋里一樣么,他不斷地忍受著煎熬。
但他畢竟還是忍受了下去。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也許還有比血更珍貴的!”
葉翔道:“有?”
“有一樣。”
葉翔道:“你說的是淚?”
孟星魂點點頭,道:“不錯,有種人寧可流血,也不愿流淚。”
葉翔道:“那些人是呆子。”
“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屠大鵬他們今天本來也不必留下我這個活口的。”
葉翔沉吟著,道:“他的確不必。”
“孫玉伯知道韓棠的死訊后,第一個懷疑的人必定就是律香川了。”
葉翔道:“一個人遇到很大的困難和危險時,往往就會變得很多疑,對每個人都懷疑,覺得世上已沒有一個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這才是他的致命傷,那困難和危險也許并不能傷害到他,但‘懷疑’卻往往會要了他的命。”
“孫玉伯若真殺了律香川,就會變得完全孤立。”
葉翔道:“你錯了。”
“錯了?”
葉翔道:“你低估了他。”
“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容易被擊倒的人,但無論多大的樹,若已孤立無依,也都很容易會被風吹倒。”
葉翔道:
“一棵樹若能長得那么高大,就必定會有很深的根。”
“你的意思是說…”
葉翔道:“我的意思是說,大樹的根長在地下,別人是看不見的。”
“孫玉伯難道還有別的部屬?藏在地下的部屬?”
葉翔道:“還有兩個人。”
“兩個人總比不上十二個人。”
葉翔道:“但這兩個人也許比別的十二個人加起來都可怕。”
“你知道這兩個是誰?”
葉翔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一個叫陸沖。”
孟星魂皺了皺眉道:“陸沖?你說的是不是陸漫天?”
葉翔道:“是。”
“他怎會和孫玉伯有關系?”
葉翔道:“他不但和孫玉伯有關系,和律香川也有關系。”
葉翔道:“他是律香川嫡親的外舅。”
他接著又道:“孫玉伯手下有兩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還有一人呢?”
葉翔道:“易潛龍,你當然也知道這個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潛龍的人很少。
長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陸上。
易潛龍就是這十三股匪的總瓢把子。
孟星魂沉吟著道:“這么說來,那十三股流匪也歸孫玉伯指揮了?”
葉翔緩緩道:“他并沒有直接指揮他們,因為他近來已極力的走向正途,
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關系,但他若有了危險,他們還是會為他賣命的。”
“想不到孫玉伯的根竟這么深。”
葉翔道:“所以‘十二飛鵬幫’現在就算占了優勢,但這一戰是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孟星魂默然。
葉翔凝視著他,忽又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葉翔道:“真的懂?”
“你想要我放棄這件事。”
葉翔道:“我不勉強你,我只想勸你,好好地為自己活下去。”
“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滿感激,葉翔這一生已毀了,他已將希望完全寄托在孟星魂身上。
因為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對孫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葉翔忽然沉默。
“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的?”他沒有問,因他知葉翔不愿說。葉翔不愿說,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歲時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現在才忽然發現自己對他了解并不太深,知道得也并不太多。
“一個人若想了解另一個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現在還不想放棄。”
葉翔道:“為什么?”
“因為我現在還有機會。”
葉翔道:“你有?”
“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著道:“孫玉伯和萬鵬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兩敗俱傷,這就是我的機會,而且機會很好,所以我不能放棄。”
葉翔沉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殺了孫玉伯,又怎么樣呢?”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車軛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時他的確覺得自己像是匹拉車的馬,也許更像是條推磨的驢子,被人蒙上了眼,不停地走,以為已走了很遠,其實卻還在原地未動。
“走到什么時候?”
他沒有想過,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葉翔慢慢道:“所以,你就想在這里等著。”
孟星魂的笑容比魚膽還苦,點頭道:“等的滋味雖不好受,但我卻已習慣。”
“等什么?”
“等殺人?還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訴老大,就說我也許不能在限期內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絕不回去。”
葉翔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這一生已準備為高老大活著——我明白,因為我以前也一樣。”
“現在呢?”
葉翔道:“現在?現在我還活著么?”他忽然覺得滿嘴苦澀,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壺,喝了一口。
他已有很久沒有喝過茶,想不到這茶壺里裝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葉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韓棠原來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么能活到現在,像他這種人,若沒有酒,活得豈非太艱苦。”
孟星魂忍不住說道:“你對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為葉翔必定不會回答這句話,誰知葉翔卻點點頭,黯然道:“我的確知道他,因為我知道我自己。”
“他和你不同。”
葉翔苦笑,道:“有什么不同,我和他豈非全都是為別人活著的?我不希望你也和我們一樣。”
他抬起頭,望著發霉的屋頂,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得為自己活些時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時常都覺得我這一生根本就沒有真正活過。”
孟星魂試探著,問道:“連一天都沒有?”
葉翔灰暗的眸子里,忽然閃出一絲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卻燦爛。
他知道自己的確活過一天,那真是光輝燦爛的一天。
因為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燒。
他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歡愉,他要永遠保持秘密,獨自享受。
因為除了這一天的回憶外,他已沒有別的。
葉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卻還在想著他,想著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孫玉伯和韓棠之間,必定有種奇特的關系!”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現在這里的時候,就已想到了這一點。
他到這里來,為的也許并不是孟星魂,而是韓棠。
孟星魂想問,卻沒有問。因為他覺得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保留些秘密,誰都無權刺探。
他嘆了口氣,決定先好好地睡一覺再說。
等他睡醒的時候,孫玉伯必已知道韓棠的死訊,必已有所行動。
他希望孫玉伯不要做得太錯,錯得一敗涂地。
但他也知道,每個人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
孫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葉翔并不在意,這段路他似乎閉著眼睛都能走。他曾經一次又一次躑躅在這條路上,一天又一天地等。
他等的是一個人,一個曾將生命完全燃燒起來的人。
那時他寧可不惜犧牲一切來見這個人,只要能再看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愿再看到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已不配。
現在他只希望那個人能好好地活著,為自己活著。
路很黑,因為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
路的盡頭就是孫玉伯的花園。
那也是他所熟悉的,因為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在園外窺探。
他始終沒有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只看到了自己悲慘的命運。
風中忽然傳來馬蹄聲,在如此靜夜中,蹄聲聽來分外明顯。
葉翔停下腳,閃人道路旁黑暗的林木中。
他的反應不算太遲鈍。
來的是三匹馬。
馬奔得很快,在如此黑夜中,誰也看不清馬上坐的是什么人。
但葉翔卻知道。
馬蹄聲中,還夾雜著一聲聲鐵器相擊時所發出的聲音,清脆如鈴。
那是鐵膽。
只要有陸漫天在的地方,就能聽到鐵膽相擊的聲音。
“陸漫天果然來了!”
孫玉伯顯然已準備動用全力。
陸漫天做事本來一向光明正大,無論走到哪里都愿意讓別人先知道“陸漫天”來了,可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動卻顯然不同。
他們走的是最偏僻的一條路,選擇的時間是無星無月的晚上。
這么樣做可能有兩種意思:
孫玉伯的召喚很急,所以他不得不連夜趕來。
他們之間的秘密關系還不愿公開,他們要萬鵬王認為孫玉伯已孤立無助,這樣他們才能找出機會反擊。
“因為你若低估了敵人,自己就必定難免有所疏忽。”
他們的反擊必定比萬鵬王對他們的打擊加倍殘酷。
三匹馬都已遠去了,葉翔還靜靜地站在榕樹后面的黑暗中。
黑暗中往往能使他變得很冷靜。
他想將這件事冷靜地分析一遍,看看孫玉伯能有幾分勝算。
他不能。
他腦筋一片混亂,剛開始去想一件事時,思路就已中斷。
他忽然覺得頭痛如裂,忽然雙腿彎曲,貼著樹干跪下了。
現在他已無力思考,只能祈禱。
他全心全意地祈禱上蒼,莫要對他喜歡的人加以傷害。
這已是他惟一能做的事。
粗糙的樹皮,摩擦著他的臉,他眼淚慢慢流下,因為他已無力去幫助他所喜歡的人。
他也不敢。
他走到這條路上來,本是要去見孫玉伯的,可是現在他卻只能跪在這里流淚。
鐵膽被捏在陸漫天手里,竟沒有發出聲音,因為他實在捏得太緊。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桌上擺著盛滿波斯葡萄酒的金樽,金樽前坐著看來已顯得有些蒼老的孫玉伯。
他本想開懷暢飲,高談闊論。
但是他已沒有這種心情,他心里沉重得像是吊著個鉛錘。
曙色已將染白窗紙,屋子里沒有別的人,甚至連平日寸步不離老伯左右的律香川都不在。
這表示他們談的事不但嚴重,而且機密。
陸漫天忽然道:“你能證實韓棠和孫劍都是被十二飛鵬幫害死的?”
老伯點點頭,“嘣”的一聲,他手里拿著的酒杯突然碎裂。
陸漫天又道:“你沒有找易潛龍?”
老伯道:“明后天他也許就能趕到,我叫他不必太急,因為…”
他神色看來更疲倦,望著碎裂的酒杯,緩緩接著道:“我必須先跟你談談。”
陸漫天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律香川的事我應該負責。”
老伯疲倦的臉上又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道:“我一直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甚至比自己的兒子都信任,但現在我卻不能不懷疑他,因為有些事除了他之外就好像沒有別人能做到。”
若懷疑一個自己所最親近信賴的人時,那實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陸漫天面上卻全無表情,淡淡道:“我可以讓你對他不再懷疑。”
他語氣平淡輕松,所以很少有人能聽得出這句話的意思。
老伯嘴角的肌肉卻突然抽緊,他明白!
“只有死人永不被懷疑。”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他母親是你嫡親的妹妹。”
陸漫天道:“我只知道組織里絕不能有任何一個可疑的人存在,正如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老伯站起,慢慢地踱起方步。
他心里——有不能解決的煩惱痛苦,就會站起來踱方步。
陸漫天和他本是創業的戰友,相處極久,當然知道他這種習慣,也知道他思考時不愿被人打擾,更不愿有人來影響他的決定和判斷。
很久很久之后,老伯才停下腳步,問道:“你認為他有幾分可疑?”
這句話雖問得輕描淡寫,但是陸漫天卻知道自己絕不能答錯一個字。
答錯一個字的代價,也許就是幾十條人命!
陸漫天也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道:“七勇士的大祭日,埋伏是由他安排的?”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所有的人都歸他直接指揮?”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呢?”
老伯道:“也由他指揮。”
陸漫天道:“首先和萬鵬王談判的也是他?”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這一戰是否他造成的?”
老伯沒有回答。
陸漫天也知道那句話問得并不高明,立刻又問道:“他若安排得好些,萬鵬王是否就不會這么快發動攻勢?”
老伯道:“不錯,這一戰雖已不可避免,但若由我們主動攻擊,損失當然不會如此慘重。”
陸漫天突然不說話了。
老伯凝視著他道:“我在等著聽你的結論。”
對這種事下結論困難而痛苦,但陸漫天已別無選擇!
他站起來,垂首望著自己的手,道:“他至少有五分可疑。”
這句話已無異宣判了律香川的死刑。
只要一分可疑,就得死!
老伯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搖頭,大聲道:“不能,絕不能。”
陸漫天道:“什么事不能?”
老伯道:“我絕不能要你親手殺他。”
陸漫天沉吟著,試探道:“你想自己動手?”
老伯道:“我也不行。”
陸漫天道:“能殺得了他的人并不多,易潛龍也許能…”
他忽然冷笑,道:“但易潛龍至少已有十五年沒有自己動過手,他的手已嫩得像女人的屁股,而且也只能摸女人的屁股。”
老伯笑了笑。
他一向對陸漫天和易潛龍之間的關系覺得好笑,卻從來沒有設法讓他 們協調。
一個人若想指揮別人,就得學會利用人與人之間的矛盾。
陸漫天又道:“他現在知不知道你已對他有了懷疑?”
老伯道:“也許還不知道。”
陸漫天道:“那么我們就得趕快下手,若等他有了警覺,就更難了。”
老伯又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道:“現在我還不想動手。”
陸漫天道:“為什么?”
老伯道:“我還想再試試他。”
陸漫天道:“怎么試?”
老伯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
他重新找個酒杯,為自己倒了酒。這動作表示他情緒已逐漸穩定,對這件事的安排已胸有成竹。
他一口喝下這杯酒,才緩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是馮浩,你應該知道這個人。”
陸漫天道:“我知道,他是我第一批從關外帶回來的十個人中之一。”
老伯點點頭,笑笑道:“看來這些年你對酒和女人都還有控制,所以你的記性還沒有衰退。”
陸漫天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并不想喝酒,只不過想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因為他生怕自己的臉會紅。
這些年來他對酒和女人的興趣并不比年輕時減退,得到這兩樣東西的機會卻比年輕時多了幾倍。
艱苦奮斗的日子已過去,現在已到了享受的時候。
他已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肌肉日漸松弛,記憶也逐漸衰退,但馮浩這個人卻是他很難忘記的。
老伯手下最基本的干將全來自關外,都是他的鄉親子弟!
這些人的能力也許并不很強,但忠實卻絕無疑問。
馮浩尤其是其中最忠實的一個。
陸漫天干咳了兩聲,道:“難道馮浩現在也已歸律香川指揮?”
老伯嘆了口氣,道:“近來我已將很多事都交給他做,他也的確很少令我失望。”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馮浩到底還是馮浩,他知道韓棠的死訊后,立刻就直接回來報告給我,現在還在外面等著。”
陸漫天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說韓棠的死訊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
老伯點點頭,道:“除了我之外,那些殺他的人當然也知道。”
陸漫天道:“律香川呢?”
老伯道:“他若沒有和十二飛鵬幫串通,也絕不可能知道,所以…”
他又倒了一杯酒,才接著說道:“所以我現在就要去找韓棠。”
陸漫天還沒有完全明白老伯的意思,試探著道:“到哪里去找?”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方剛這個人?”
陸漫天道:“是不是‘十二飛鵬幫’中的鐵鵬?聽說他前幾天已離開本壇,但行蹤很秘密。”
老伯面上露出滿意之色,他希望自己的手下每個人都能和陸漫天一樣消息靈通。
他替陸漫天倒了杯酒,道:“他是三天前由本壇動身的,預定明天歇在杭州的大方客棧,因為那時萬鵬王會派人去跟他聯絡。”
陸漫天道:“這消息是否準確?”
老伯笑笑道:“七年前我已派人到‘十二飛鵬幫’潛伏,其中有個人已成為方剛的親信。”陸漫天露出欽佩之色,老伯永遠不會等到要吃梨時候才種樹,他早已撒下種子。每粒種子都隨時可能開花結果。
老伯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是否已明白?”
陸漫天說道:“你要律香川到大方客棧去找韓棠?”
老伯道:“不錯,律香川若沒有和萬鵬王串通,既不可能知道韓棠的死訊,也不可能知道方剛的行蹤,他一定會去…”
他啜了口酒,又慢慢接著道:“但卻不是找韓棠,而是去殺韓棠。”
律香川的表情顯得很驚詫,忍不住道:“你要我去殺韓棠?”
老伯沉著臉,道:“我剛才已說得很清楚,你難道沒有聽清楚?”
律香川垂下頭,不敢再開口。老伯的命令從沒有人懷疑過。
過了半晌,老伯的臉色才緩和,道:“我要你去殺韓棠,因為我知道他近年對我很不滿,認為我已對他冷落,所以就想另謀發展。”這解釋合情而合理,無論誰都會覺得滿意。
律香川動容說道:“難道他敢到‘十二飛鵬幫’去謀發展?”
老伯道:“不錯,他已約好要和方鐵鵬商談,他們見面的地方是杭州的大方客棧,時間就在明天晚上。”
律香川道:“我是否還能帶別人去?”
老伯道:“不能,我們的內部已有奸細,這次行動絕不能再讓消息走漏。”
律香川不再發問,躬身道:“我明白,我立刻就動身。”
老伯的命令既已發出,就必須徹底執行,至于這件事是難是易,他是否能獨立完成,那已全不在他考慮之中。老伯就算叫他獨立去將泰山移走,他也只有立刻去拿鋤頭。
陸漫天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瞧著,自從律香川走進這屋子,他就一直在留意觀察著老伯的表情和動作。
現在他不但對老伯更為佩服,而且更慶幸老伯沒有對他懷疑,慶幸自己沒做出對不起老伯的事。
無論誰欺騙老伯,都是在自尋死路。
他只希望律香川沒有那么愚笨,這次能提著方鐵鵬的人頭回來見老伯,能證明自己的忠實。因為律香川畢竟是他的外甥,無論哪個做舅父的人,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外甥死無葬身之地。
律香川推開門,就看到林秀。
隨便什么時候,他只要一開門,都會看到林秀。
林秀是他的妻子,他們成親已多年,多年來感情始終如一。
他從沒有懷疑過妻子的忠實。他無論出門多久,她都從不埋怨,近年來他已很少親自執行任務,夫妻間相聚的時候更多,情感更密,所以他們的家庭更充滿了溫暖和幸福。
他們的家庭就在老伯的花園中,因為老伯隨時都可能需要他,有時甚至會在三更半夜時將他從妻子的身邊叫走。
對于這一點,林秀也從不埋怨,她對老伯的尊敬和她丈夫一樣,雖然老伯以前并不十分贊成他們的婚事,因為她是江南人,老伯卻希望律香川的妻子也是他的同鄉。
林秀站了起來,以微笑迎接她的丈夫,柔聲說道:“想不到你這么快就回來,我正在怕今天你又吃不成早點了。今天我替你準備了一只雞,一只剛好兩斤重的雞,而且是用你最喜歡的吃法做的。”
她說完已轉過身去準備,似乎沒有看到律香川的表情,微笑著道:“我母親告訴我,早點若是吃得飽,整天的精神都會好。”
律香川呆呆地看著她的腰,似乎沒有聽見她在說什么。
她的腰雖已不如以前那么標致苗條,但對一個結婚已多年的婦人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律香川突然走過去,抱住了她的腰。
林秀吃吃地笑,道:“快放開,我去看看雞湯是不是已涼了。”
律香川道:“我不要吃雞,我要吃你。”
林秀心里忽然升起一陣熱意,情不自禁倒在她丈夫懷里,咬著嘴唇道:“你至少也得等我先去關好門。”
律香川道:“我等不及。”他抱起他的妻子,輕輕放在床上。
在別人眼中看來,律香川是個冷酷而無情的人,只有林秀知道她丈夫是多么熱情。
她慶幸他的熱情經過多年都未曾減退。
但今天她卻忽然發覺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生硬笨拙,他們的配合一向完美,只有心不在焉的時候他才會如此。
林秀張開眼,就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著的,而且果然帶著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的熱潮立刻減退,低聲問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門?”
律香川苦笑,她對他實在了解得太深。
林秀的熱情雖已消失,心中卻更充滿感激。
她懂得他的意思,每次出門前,他都要盡力使她歡愉。
她附在他耳畔,柔聲道:“你不必這樣做的,不必勉強自己,我可以等——等你回來——”
律香川輕撫著她光滑的肩,慢慢地從她身上翻下,他雖然沒有說什么,但目中的歉疚之意卻很顯明。
林秀溫柔地凝視著他。
她已發覺他心里有所恐懼,這次的任務一定困難而危險。
她雖然同樣感到恐懼,卻沒有問,因為她知道他自己會說。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說出心里的秘密。
這次她等得比較久,過了很久,律香川才嘆了口氣,道:“你還記不記得杭州大方客棧?”
林秀當然記得。
他們新婚時曾經在大方客棧流連忘返,因為從大方客棧的后門走出去,用不了走很遠,就可以看到風光如畫的西湖。
律香川道:“今天我又要到那里去,去殺一個人,他叫韓棠。”
林秀皺皺眉,道:“韓棠?他值得你親自去動手么?我從未聽過這名字。”
律香川道:“他并不有名,可怕的人并不一定有名。”
林秀道:“他很可怕?”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他也許是我們見到的人中,最可怕的一個。”
林秀已發現他提起這個人名字的時候,目中的恐懼之意更深。
她知道他不愿去,她也不愿讓他去,但是她并不阻攔。
因為她知道他非去不可。
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你能不能喝點雞湯再走?”
律香川道:“不能,我也喝不下。”他已穿上衣服忽然轉身出門,他已不忍再看他妻子那種關心的眼色。
這種眼色最容易令男人喪失勇氣。
等他走出門,她忽然沖出去,只披件上衣就沖過去道:“你能不能在后天趕回來?后天是我的生日。”
律香川沒有回答,卻突又轉身緊緊擁抱住他的妻子。
他抱得那么緊,就仿佛這已是最后一次的擁抱。
她的心都已被他抱碎了,但卻還是勉強忍住,不敢在她丈夫面前流淚。
過了很久,律香川才放開手,忽然道:“對了,莫忘記送兩對鴿子去給馮浩,我答應過他的。”
林秀手提著鴿籠,眼淚還未擦干。
鴿子是她最喜歡的寵物,可是她更愛她的丈夫,她雖然不愿將辛苦養成的鴿子送給別人。但她丈夫的話對她來說,比老伯的命令更有效。
馮浩接過鴿子,面上露出衷心感激的微笑,道:“這怎么敢當,夫人何必急著送來。”
林秀勉強笑道:“他臨走時交代我的,你知道我這人也很急。”
馮浩道:“臨走交代的?莫非公子已出門了么?”
林秀道:“他剛走。”
馮浩皺起眉,喃喃說道:“奇怪!公子為什么走得這么匆忙?”
林秀道:“你有事找他?”
馮浩遲疑著道:“我這次是奉公子之命出去找人的。他本該等到聽過我的回音后再走。”
林秀道:“他要你去找誰?”
馮浩又遲疑了很久,道:“一個姓韓的——”
林秀動容道:“姓韓的?是不是韓棠?”
馮浩道:“夫人也知道他?”
林秀搖搖頭,馮浩接著苦笑道:“我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他們的任務本來極為機密,但事情既已過去,再說也就無妨。
何況律香川的妻子也不是外人。但馮浩卻未想到林秀聽了這句話之后,臉色突然慘變,全身都在發抖,就仿佛突然中魔。
馮浩吃驚道:“夫人你怎么了?”
林秀仿佛已聽不見別人說的話,嘴里喃喃自言自語,道:“韓棠既已死了,老伯為什么要叫他去殺韓棠呢?…為什么!”
她突然轉身奔出,就像是一只突然中箭的野獸般。
馮浩吃驚地望著她,也已怔住,竟沒有發現老伯已從花叢中走了過來,現在,正是老伯散步的時候。
老伯看到他手里的鴿籠,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想用油淋鴿子下酒?”
馮浩這才回過神來,立刻躬身賠笑,道:“這對鴿子吃不得的。”
老伯道:“吃不得?為什么?”
馮浩笑道:“這是律香川夫人養的信鴿,我若吃了,律夫人說不定會殺了我。”
老伯的瞳孔似已收縮,面上卻全無表情,微笑道:“我倒還不知道她喜歡養鴿子。”
馮浩道:“那也是最近的事,第一對鴿子還是律公子從江北帶回來的。”
老伯目中露出深思之色,喃喃道:“你看他們夫婦近來的感情怎么樣?”
別人夫妻感情是好是壞,局外人,本來很難了解。
但老伯問的話卻非答不可。
馮浩道:“好得很,簡直就像新婚一樣。”
老伯道:“感情好的夫妻,往往是無話不說的,是么?”
馮浩只能說是。
他沒有妻子。
老伯根本也沒有注意他的答復,又問道:“你看律香川會不會將自己的行蹤告訴他的老婆?”
這句話已不再是談家常,馮浩已覺察出自己的答復若稍有疏忽,就可能引起極嚴重的后果。
他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想不會…一定不會的,律公子應該知道我們每個人的行動都絕對機密,絕不能對外人泄露。”
老伯點了點頭,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他已準備將這場談話結束。
馮浩忽又笑了笑道:“律公子就算說了,也不會說實話的——律夫人還 以為他這次出門是要殺韓棠。”
老伯突然全身冰冷。
他已很久未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已很久沒有做過錯事。
這一錯卻可能是致命的錯誤。
老伯已可感覺到掌心的冷汗,嗄聲道:“她的人呢?”
馮浩道:“她走得太匆忙,好像已回去了。”
老伯突然撩起衫袖,縱身掠出,低叱道:“跟我走!”
這句話說完,他的人影已不見。
馮浩沒有立刻跟去,他似已震驚。就連他都是第一次看到老伯顯露武功,他從未想到世上有任何人能從地上一掠四丈。
這看來就像是奇跡。
世上若真有奇跡出現,那定就是老伯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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