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以后。
1970年1月31日,農歷臘月二十四。
冒煙雪連著下了兩天,雪粒子夾雜在北風里,一出門就劈頭蓋臉地打過來,抽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臉上火辣辣地疼。
北山市區邊緣,挨著熱電廠有一大片平房居民區,差不多都是兩三間房子的獨戶居民小院,房子密集逼仄,胡同縱橫交錯,幾十年的磚墻已經變成黑灰色,雖然破舊卻足夠堅固,年代久遠的木門已經變成了灰白色,但足夠堅固,在寒冷的冬夜里為家家圍起一方寧靜安全的小院。
冒煙雪還在下著,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這一片沾著熱電廠的光,供電一直很穩定,家家都亮起了昏黃的電燈,在北風呼嘯的冬夜顯得特別溫暖。
吱呀一聲,一戶普通的居民小院的木門被推開,周蘭香穿著厚厚的棉衣,圍著圍巾帶著大口罩把頭臉包得嚴嚴實實,從門里探出頭來左右看了看,門前的小路上沒有一個人,這種天氣附近沒人會出門走動。
她拎著兩大袋沉重的垃圾往出拖,屋里傳來一個老婦人中氣不足的聲音,“蘭蘭,放那吧,你別出去了,我明天扔垃圾場去。”
垃圾袋里是今天掃年的垃圾和收拾出來一整年不要的廢品,周蘭香都得費勁地拖著往垃圾場走,一百多米的距離,屋里腿腳不好的老人肯定拖不動的。她沒有說話,把垃圾拖出來鎖好門,鑰匙藏在門口的磚縫里,一袋一袋地拖著垃圾去垃圾場扔掉。
晚上七點多,小院到垃圾場沒有路燈,只有遠處小街上一盞路燈遠遠地照過來一點點光線。北風打著璇兒地吹過小路和陳舊的圍墻木門,發出嗚嗚嗚凄厲的聲音呼嘯著遠去,把這個寒冷的冬夜顯得更冷了。
周蘭香剛拖出五六十米,就見對面的胡同里跑過來一群氣勢洶洶的年輕人,都是二十歲左右,天寒地凍的天氣,他們中大部分人卻都沒穿大棉襖,好幾個甚至只穿了單薄的舊軍裝,好像里面連棉襖都沒穿。
看到周蘭香拖著垃圾,領頭的人打量了她一眼就越過她往前跑,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猶豫了一下站住,“蘭蘭姐,我幫你扔垃圾場去,大冷天的,你趕緊回家吧!”
周蘭香搖搖頭笑了一下,沖前面的人看了看,示意小伙子趕緊追他們去。
她把頭臉都遮住了,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在雪光的反射下那雙眼睛特別的明亮,彎起來的時候像里面像盛滿了星光,小伙子看得心頭一晃,大冷天的臉上一熱,拽過她手里的袋子就跑了,緊跑幾步扔了垃圾又跑回來,對站在原地的周蘭香傻笑。
前面的人群里有人不耐煩地叫他,“國慶,趕緊地!磨蹭什么呢!”
叫國慶的小伙子趕緊答應一聲,一邊往前跑一邊回頭囑咐周蘭香,“蘭蘭姐,快回家吧!今天附近有敵特分子,把大門鎖好,晚上聽著動靜別出來!別害怕,咱們居委會和幸福街道治安巡邏隊過年這些天整宿都巡邏,我們工人糾察隊也配合派出所參與巡邏,肯定能把他給找出來!有事兒你就吹哨子,我們馬上就到!”
國慶已經追上他們工人糾察隊的人了,一個小伙子聲音很大地抱怨他,“你跟個啞巴廢什么話!她能聽明白嗎?”
國慶急急地低聲跟伙伴說了句什么,那人反而聲音更大了,“怕什么!她又聽不著!十個啞巴九個聾子,我媽說她是聾子,跟人說話得看嘴型!”
一隊人很快經過小路往后邊的街道去了,周蘭香回到家門口拖了另一袋垃圾繼續往垃圾場走。
北風越來越大,回來的路上她抱著肩膀一路往家跑,眼看著就要到門口了,腳下一滑,一下就摔了個大跟頭。
門前的小路只夠并排推過兩輛架子車的,前后都是住戶,即使是今年冬天雪大,大家也掃雪掃得很勤快,掃完還在路上墊上煤灰,即使是下了大雪也不至于多滑。周蘭香摔倒就發現不對勁,她身下不是路面,而是發出哐當一聲響,像是摔在了什么又硬又滑的東西上面。
她剛借著細微的燈光看到腳下一片銀白又堅硬的東西,根據剛才的聲音,應該是一塊薄鐵皮,剛剛路過的時候肯定是沒有的。
有人在路上故意放了一塊薄鐵皮讓她摔跤!
她腦子里剛閃現出這個念頭,脖子就被人卡住,一把即使在暗夜里也能讓人頭皮發麻的冰冷尖刀已經比在了她脖子上動脈的位置。
一個暗啞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動,敢整出一點動靜我就一刀抿了你!”
聲音很低,也很穩,帶著一股陰寒的狠厲,聽得人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周蘭香沒有動,眼睛不自覺地往路邊的雪堆飄去,那里有幾滴鮮紅色的血跡,現在已經要被風吹著雪粒子蓋住大半。
那人察覺了周蘭香細微的動作,暗啞地冷笑了一聲,“小啞巴心還挺細!”
周蘭香慢慢閉了一下眼睛,她剛才回來的時候才看到這些血跡,可是他應該是在她第一次路過的時候就在這里了,國慶跟她說得話他都聽見了。
那人在周蘭香身上搜了一通,從她衣兜里搜出一把鐵皮哨子,這是最近治安情況跟不好,據說建國前潛伏下來的黑惡勢力和敵特分子活動猖獗,居委會給大家人手一個哨子,遇到不明情況就吹哨子報警。
那人把哨子裝進自己兜里,搜出來的幾塊錢又塞回去,卻拿了周蘭香的手絹,好像在自己哪里纏了一下。
“帶我回你家,讓我躲過今晚我就走,肯定不會連累你。你敢整出一點動靜,我跑不了死前也足夠帶上你的!”
周蘭香的手被扭到身后,那人竟然掏出一副手銬把她拷住了,然后把地上的鐵皮拿起來,夾在胳膊低下帶著周蘭香往旁邊走。
周蘭香掃了一眼,那塊鐵皮應該是誰家放在外面忘了拿回去的鐵簸箕,竟然讓他不知道怎么壓得平平整整,成了一塊鐵皮。
就沖這個力氣,一只手都足夠掐死她的了。
那人用鐵皮把路邊自己留下的幾點血跡撥一些雪蓋上,回來的時候把自己的腳印也用鐵皮抹平,然后帶著周蘭香踩著剛才國慶他們工人糾察隊走過的凌亂腳印往前走,走到周蘭香家門口,周蘭香想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那人卻推著她在門口停了下來。
周蘭香的心里緊張得縮成一團,他果然看到她的家了,如果他進去,那躲過今晚逃跑之前,殺了家里的人肯定比留下活口要安全。
她的心里一片冰涼,脖子上閃著寒光的匕首已經沒有那么嚇人了,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能連累屋里的老人!
她腦子迅速轉著,慢慢舉起手,開始解頭上的圍巾。
她頭上的厚圍巾是長條形的,包著頭臉在前面繞了一圈,然后在脖子后面打了一個結,她把手舉起來解脖子后面的結,那人在她身后看得清楚,她又帶著手銬,明白她不會造成什么危害,就沒強硬地阻止她。
她解開圍巾,先把自己的口罩拿下來,沒有回頭,抬起手遞了過去。
那人沒明白她要做什么,她又舉了一下,那人可能是不想在門口浪費時間,就把那個大大的八層棉紗大口罩接了過去。
然后周蘭香又把圍巾遞了過去,依然是沒有回頭的姿勢。
那人這回明白了,身后淅淅索索幾下,那人有些甕聲甕氣的聲音傳來,“行了,包嚴實了!”
周蘭香的眼睛又往路口瞟了一下,工人糾察隊和居委會的治安巡邏隊都沒有一點影子。
那人手上的匕首往她脖子上壓了壓,“趕緊拿鑰匙開門!再磨蹭我殺了你照樣能進去!到時候全家都給你陪葬!”
周蘭香不敢再拖延,開了門走了進去,兩人進院子插好門,屋里就傳來老人的聲音,“蘭蘭,快進屋吧!別收拾了,多冷啊!明天再說吧!”
周蘭香緊張地回頭看了那人一眼,指指門口的位置讓他先不要進去,舉起手示意他打開手銬,她露個臉把老人安撫走了再進門。
屋里的燈光透過玻璃照在周蘭香臉上,那人忽然停住動作,一把把她轉過來,對著屋里的燈光眼睛探照燈一樣在她臉上梭巡了一遍。
周蘭香低垂著睫毛不看他,用手跟他比劃,雖然不是正規的手語,卻很難得地讓人特別容易看懂:
我沒看見你的臉,出了這個門也認不出來你,我絕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今天晚上我會盡量幫你,屋里有酒精和繃帶,我會一點包扎,待會兒老太太睡著了我就放你進屋,現在你別嚇著我姨,她腿腳不好,心臟也不好,要是嚇出事兒來肯定得驚動鄰居。
那人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在周蘭香臉上梭巡,然后一聲不吭地把手銬解開了,開門讓她自己進屋。
其實不用周蘭香說雙方也都知道,只要他在這個院子里被抓住了,他們家就脫不了干系,即使沒有實際證據也會被無休無止地調查,居委會也會一直把他們家列為重點監察對象,以后的麻煩會很多很多。
所以如果沒有生命危險,她就應該不會在自家院子里讓他被抓住。
周蘭香進門,這是三間最最普通的紅磚平房,進門一個客廳,客廳后面是廚房,隔著一堵帶著玻璃窗的墻。左右各一個臥室,老太太住在東間,她住西間。
老太太坐在客廳的煤爐子邊一邊烤手一邊等她,看他回來了,趕緊把爐子上熱著的搪瓷茶缸子遞過去,“你這孩子,出門怎么不圍圍巾!今兒個多冷啊!快來烤烤熱乎熱乎!那垃圾你著急扔它干嘛,明天天晴了我就扔出去了!”
這孩子不方便出門,雖然來了也跟幾家鄰居見過面,可平時能不出去就不出去,要不是怕下雪天路滑摔著她這個瘸老太太,她一個月都能不邁出大門一步。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一會兒,周蘭香捧著茶缸子耐心地聽著,她偶爾還彎彎眼睛笑一下,老太太就很高興,覺得有個漂亮能干又好脾氣的姑娘陪著自己真實不錯!
老太太睡得早,說了一會兒話就去睡了,周蘭香出門倒垃圾之前已經給她燙過腳了,現在扶著她進去躺下,又給她被窩里塞了個熱水袋,出來把爐子壓了濕煤封上火,這樣夜里也能一直保持著一點熱度,明天早上拿爐鉤子桶幾下就又呼呼第著起來了。
封完爐子又檢查了一下窗戶上的通風口,冬天燒煤容易一氧化碳中毒,這個通風口是必須要勤看著點的,特別是晚上。
把平時需要忙活的都忙活完了,周蘭香才開門讓那人進來。
其實那人在門外能透過玻璃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并不擔心她會耍什么手段,她開了門那人就直接進到她住的西屋,并且先把窗簾拉上,而且不讓她開燈,“把酒精拿來,再給我拿紗布,有多少拿多少。”
這個時候家里能有點酒精不錯了,他也不指望能有什么別的藥,借著客廳的燈光,他把身上的大衣脫了下來,一股濃腥的血腥味一下充斥著整個房間。
周蘭香摸索著把一個小小的醫藥箱拿出來,竟然是很正規的印著紅十字的小箱子,里面有酒精、碘酒和兩管日常用的紅霉素軟膏、薄荷膏之類的家庭常用藥,還有紗布、鑷子這些東西,甚至還有一小瓶撲熱息痛。
那人只拿了酒精往身上倒,然后一小卷紗布就直接按在了腰腹的位置。
周蘭香從旁邊的桌子上把昨天剛洗好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床單拿來一條,用手開始撕布條當繃帶。
純棉布的床單洗幾次就很軟了,有力氣的人很容易就撕開,她撕了兩下沒撕開,用牙咬住才撕開個口子,然后刺啦刺啦撕了好幾條長長的寬布條遞過去。
那人應該流了很多血,屋里的血腥味兒越來越濃,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用牙撕床單的時候他好像笑了一聲,低沉暗啞像午夜的夜梟,聽起來特別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