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冬,東北B省石原縣紅星公社紅旗大隊磨盤屯。
雞叫三遍,天邊微白,晨霧正濃,暗藍色的天光中只能看得見黃泥草房低矮模糊的黑色輪廓,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
家家戶戶的土煙囪卻已經冒起白煙,霧氣中穿著黑棉襖的老漢拖著爬犁開始撿糞,生產隊飼養員喂完大牲畜今天的第一遍草料,吆喝著小豬官把十幾頭瘦長的黑豬趕出豬圈。
磨盤屯辛苦勞作的一天又開始了。
屯西頭王家的院子里,周蘭香渾身僵硬地躺在西廂房狹小的土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黑乎乎的房梁,頭發散亂臉色蠟黃,從昨天她受傷暈倒醒過來后就這樣一直直挺挺地躺著。
她做了一個夢,真實得讓她不得不相信,那是她以后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會發生的事,直到現在腦子里還一直回蕩著夢中她死前徐寡婦對她說的那番話。
“周蘭香,你還有臉活著?娘家拿你報恩,給老王家當牛做馬一輩子,連男人是個啥滋味都沒嘗著,孩子倒是替老娘養了兩個!現在孩子都長大了出息了,那還是我徐玲子的孩子!只跟我親!”
“你以為就老王家人不知道?老王家那倆老東西都以為倆孩子是我跟王滿囤生的,連你爹媽都知道!就看著你吃糠咽菜供他們吃喝,看著你賣血供他們上學!看看你這德行,連親爹媽都拿你當猴子耍,你說你活著還有啥勁頭?”
周蘭香的瞳孔劇烈地收縮,夢里她為婆家做牛做馬一輩子,為了供養老人、幫扶大伯子、照顧小叔子小姑子,她自己從沒吃過一頓飽飯,賣血供小叔子小姑子上學、給他們湊彩禮嫁妝,榨干自己的骨頭渣子供養子養女上學讀書,就這樣像傻子一樣被人欺騙了一生。
而她的丈夫王滿囤,夢里一輩子都沒碰過她,她卻擔了一輩子不能生養的罪名,婆家娘家一起欺負她,連屯鄰吵嘴都先拿她是不生蛋的母雞說事兒…
現在她結婚六年了,這六年過得跟夢里一模一樣,而在不久以后,她就因為說出王滿囤不碰她的事被娘家爹媽打斷腿,要被迫收養徐寡婦生的兒子了。
而夢里跟她相依為命對她照顧有加的兩個弟弟,人生也毀在了這一年。
院子里,婆婆王許氏頭上包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褐色三角頭巾,耷拉著臉一邊慢悠悠地打開雞架門一只一只地摸雞屁股,一邊叫自家小閨女幫忙干活。
“五福!娘騰不出手,你幫娘看著火,鍋里煮著大碴粥呢,可別給燒干了!待會兒你爹和你大哥他們就下早工回來吃飯了,大餅子還沒烙呢,這一早上把我忙得腳打后腦勺!這可咋整!急死我了!”
話聽著是對上房的王五福喊的,王許氏的頭卻是沖著西廂房一直緊閉的門窗。
躺在上房炕上熟睡的王五福只是在被窩里翻了個身,繼續毫不在意地沉沉睡去,早就習慣了她娘拿她做伐子念叨話給嫂子們聽。
東廂房的門很快打開了,王家大媳婦馬谷雨披著棉襖露出一頭蓬亂的枯黃頭發:“娘,滿倉昨兒個咳嗽半宿,今兒個早上大寶又黏著不讓我起身,我答對(應對,照顧)好他們爺倆就去替蘭香燒火。”
王許氏擺擺手讓她回去,順手從雞窩里拿起兩個雞蛋準備一會兒煮了,給身體不好的大兒子和她們老王家的寶貝大孫子吃。
西廂房的門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王許氏在院子里攆雞罵狗折騰了一通,還是不見周蘭香出來,陰沉沉地盯了西廂房一眼,拍拍棉褲上的雞毛抱柴火去了。
兒媳婦得管,但他們老王家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和善人家,她這個婆婆肯定不能干出作踐媳婦的事落人話柄。等二兒子回來,看周蘭香這個小**還怎么作妖!
在炕上一躺就是一天一宿,看滿囤不倆大嘴巴子扇掉她大牙!
天邊越來越亮,太陽終于沖出霧霾破云而出,強烈的日光將糊著麻紙的簡陋窗格子印在炕上,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鐘,生產隊上工的鐘聲已經響過好一會兒,是王五福起來吃早飯的時間了。
院子里不斷傳來她咣當當敲打破搪瓷盆的炸響,也把周蘭香從憤恨和震驚中震醒,經過這一天一夜,她終于接受了夢境里的一切,未來二十多年人生的每一件大事她都夢到了,如親身經歷般真實,也如親身經歷般讓她憤恨不甘!
周蘭香迅速地眨著干澀的眼睛,還沉浸在夢里的情緒之中,全身僵硬得一動不能動,只有手指死死抓著身下的竹片炕席,差點把牙咬碎才忍住不讓自己嚎啕大哭出來。
夢里她被徐寡婦母子氣暈,又被他們下了藥,肯定是活不成了。死前想著自己這一輩子,過得真憋屈啊,全是不甘心,眼睛都閉不上。
也許在外人看來,她一輩子普普通通卻也足夠安穩太平,沒嫁人之前父母勤快老實,對他們兄弟姐妹四人不偏不向,盡力把他們拉扯大,給她定的親事就在本屯子,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勤快本分人家。
男人王滿囤壯實勤快,性子又老實本分,公婆更是出了名的和善人,從不磋磨兒媳婦。
她結婚六年小產了兩次,損了身子不能生了,婆家也沒嫌棄她,后來領養了一兒一女,也算是兒女雙全了。
雖然在農村過了很多年苦日子,可那個年代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后來政策好了,她和弟弟開始進城打工,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可也再不用愁吃穿了。
后來韓進回來了,幫他們開了自己的店,日子就過得更好了,到她死前,他們已經比很多城里人過得都好了。
這樣一場普通的人生,可能很多人還會羨慕她,至少夢里村里人都說她命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輩子過得有多憋屈。
王滿囤是她十七歲時父母給定下的親事,她心里不愿意,可又說不出他哪里不好,唯一一個嫌他笨拙木訥的理由還被母親一口否決:“找男人就得找老實能干的!油嘴滑舌的小白臉子能下地干活養活一家人?”
其實她知道,父母一分彩禮不要壓著她嫁到王家其實是為了報恩。
49年父親給剿匪部隊送供給,遇上了山火差點喪命,是王滿囤他爹王大江給背出來的,從此他們家就欠了王家一條命,結婚前父母就明確地告訴她,讓她嫁過去就是讓她來給老王家做牛做馬報恩的。
所以她嫁到王家當天就分家,小夫妻每年在生產隊掙的工分錢和糧食一大半都孝敬了公婆,他們吃糠咽菜餓得皮包骨她也不能有任何意見。不但不能說一個字,她還得每天去上房給公婆小姑小叔子洗衣做飯收拾家務,包辦家里所有的零碎活計,晚上還要熬夜做一家人的衣裳鞋襪。
這就是她結婚前六年過得日子,現在覺得很苦,可跟后來夢里的日子比簡直不值一提。
夢里,今年過完年以后,為了湊小叔子王滿銀上高中的生活費,她被婆家和娘家人逼著去賣了第一次血。接著就一發不可收拾,為了給王大江抓補藥、為了小叔子小姑子結婚、為了養子養女上學,她又一次次地被逼著去賣血!
還有娘家爹媽和公婆聯合徐寡婦對她的欺騙利用!
至今她都不知道王滿囤是身體有病不能人事還是因為討厭她不愿意碰她,結婚六年,王滿囤一直跟她隔著一張桌子一個炕頭一個炕梢地睡,倆人手都沒碰過。
而夢里他們就這樣過了一輩子,到她死前徐寡婦說王滿囤有病,根本不能做男人,就是那兩個孩子也是她跟別人生的,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騙了王滿囤,讓他認為那是自己的孩子。
而周蘭香的公婆和娘家爹媽不知道這些,他們一直相信王滿囤說得,那兩個孩子是他跟徐寡婦生的,也逼著周蘭香為他們養了一輩子孩子,看著她受苦受累,看著她忍饑挨餓,甚至看著她賣血供孩子上學。
周蘭香扭過僵硬的脖子看了一眼貼在土墻上的月歷牌,印著糧食大豐收人民公社好的彩色宣傳畫下面,清清楚楚地寫著:1967年11月8號,農歷十月初七,立冬。
這個日子她印象太深了,前一天就是她第二次流產的日子,也是她更可怕的一生的開始。
結婚的時候她年紀小,沒讀過書見識也有限,家里人又沒教過這些,第一年她一直認為兩個人睡在一鋪炕上就是夫妻了。
后來才明白他們這樣是不正常的,這種難以啟齒的事她只能跟娘家媽張桂榮去說,剛說個話頭就被劈頭蓋臉一頓教訓:“你還要不要點臉?這種事也能說出口?沒羞沒臊地玩意兒!說出去也不怕人家戳破你脊梁骨!哪個正經人家出來的閨女一天到晚想漢子?你這么不要臉干脆去舊社會當窯姐兒得了!”
張桂榮越說越生氣,眼珠子都紅了,解下褲腰帶就要吊死在房梁上:“我不活了!我沒臉活了!生出這么個丟人現眼地玩意兒!禍害自個家還不夠,又去禍害婆家!我這是做了什么孽啊!”
最后張桂榮沒死成,周蘭香也在她面前發誓,再不提她跟王滿囤沒圓房的事了。
跟張桂榮說完之后沒幾天,她的例假晚來了兩天,婆婆王許氏就當著全生產隊社員的面說她懷孕了。周蘭香那時候還只是個十九歲的小姑娘,又有娘家爹媽壓著,雖然又羞又急,可還是沒敢當著大家伙的面把事兒說出來。
那是61年,地里連著三年欠收,餓得人直打晃,大姑娘小媳婦的例假全都不準,有人甚至那幾年就完全沒來過,后來災年過去才正常。
不能當著大伙的面說,回家她還是跟婆婆王許氏說清楚了。王許氏慈愛地安慰她,說倆人年紀小,還都不懂人事呢,等過兩年王滿囤開竅了就好了。
這種事太難以啟齒了,張桂榮要死要活地不讓她提,她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就只能等著婆婆給她做主。
等來的卻是大家都說她孩子沒坐住,流產了。
周蘭香躺在炕上深深嘆了一口氣,為當年那個又傻又膽小的自己。雖然感覺到婆婆這樣出去亂說不對勁,可她自己也完全沒別的辦法,王許氏哄她幾句,加上張桂榮連諷刺帶嚇唬,她也只能硬著頭皮認下了流產的事。
有一就有二,現在又是這樣,她只是在干活的時候摔下山坡傷了大腿,褲子上染了一灘血,王許氏就又跟人說她流產了!
夢里她這次“被流產”之后沒有再默認,而是在娘家婆家兩家老人面前把她跟王滿囤的事和兩次流產的內情都說了出來,本以為兩家老人會給自己做主,沒想到換來的卻是一頓毒打。
不用王家人動手,她爹周保田恨不能當場把她打死跟王家謝罪,她娘拿起剪刀就往她嘴里戳,要剪了她的舌頭,省得她禍害恩人。
那頓打讓她在炕上躺了整整兩個月,右胳膊落下終身殘疾,再也伸不直了。
她能起炕就想去找大隊婦女主任給自己做主,還沒出院子,她爹一鐵鍬又打折她一條腿:“不好好在老王家過日子我就打死你!我豁出命去也不能讓你禍害人家!”
她就這樣被一次一次打得遍體鱗傷,1968年幾乎整整一年都沒能起來。
也就是在這一年,韓進被冤枉搶劫殺人,判了無期徒刑,而她親弟弟小山也被他爹親手斷送了學業。
這一年,他們三個人的人生都被毀了。
韓進未滿十八歲就進了監獄;小山考了全公社第一也沒能上高中,回家務農了;她在她爹的棍棒相加、她娘的以死相逼、婆家人的哄勸和自己愚昧的羞恥心之下,最終還是屈服了,認命了。
夢里她不是沒抗爭過要離婚,可這個年代,男人不進步不革命是大錯,而丈夫不能人事這種事是絕對不能拿到大庭廣眾之下去說的,說了最讓人笑話的還是女人,那是什么話都能讓人說出來的,以后再也別想抬起頭來做人了。
況且說了也不一定就能離婚,兩口子過日子,不睡一被窩就過不下去了?
誰敢這么說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甚至在某些特殊情況下還可能被當成不正經的女人,被拉出去游街被批被斗!
夢里,周蘭香在經歷了這些以后就變成了一部勞動機器,對人生已經不抱什么期待了。
后來陸續領養了兒子和女兒,她的心才開始活泛起來,把這兩個來歷不明的孩子當成自己親生的來養,為了讓孩子不受苦,她餓暈了也舍不得吃家里的糧食,也一次次心甘情愿地走進醫院賣血。
后來她又第一批進城打工,努力學習文化學習新東西,從住家保姆干到裁縫店大工,終于能開始新生活了。
韓進這時候也出獄了,他還是小時候那個敢想敢拼的性格,很快做大了自己的事業,又幫周蘭香和小山開了自己的店,他們終于過上了好日子。
在韓進的勸說和運作下,周蘭香很快跟王滿囤離了婚,她這一生的桎梏終于從身上卸了下去。
剛辦完離婚手續,兒子和女兒就找上門來,兒子要結婚買房買車,女兒要投資開店,都跟她要錢,沒錢就讓她抵押店鋪去借貸,母子三人鬧得不可開交。
最后還是磨盤屯的老鄰居徐寡婦出面調停,讓兒子女兒都跟周蘭香認了錯,并請她回老家去母子三人好好團聚一下。
沒想到這一去就再沒能回來。
女兒性子直年紀小,不小心說漏了嘴,原來兩個孩子并不是婆婆撿來的棄嬰,他們很早就知道周蘭香不是他們的親媽,他們的親媽是徐寡婦!
徐寡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告訴周蘭香,王滿囤是個天殘,根本不能人事,她設下圈套跟他睡了幾次,然后說兩個孩子都是他的,他竟然就信了!
他一直都認為自己只有跟徐寡婦能成事,死心塌地地送錢送糧讓徐寡婦給自己生兒子,孩子偷偷生下來,經婆婆王許氏的手抱回來讓周蘭香養,周蘭香就這樣為這對狗男女辛苦勞作了一生!
徐寡婦接著刺激周蘭香:“你以為這些年王滿囤拿走的錢糧都孝敬給老人了?別傻了!都拿我這兒來給王滿囤養兒子了!老王家那倆老廢物還以為我們家小栓也是他王滿囤的兒子呢!呸!”小栓是徐寡婦跟死鬼丈夫生的大兒子。
周蘭香眼前一黑,身體就不聽使喚了。
這時候她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走上前來查看,卻不是關心她:“腦出血,肯定活不了了!”
女兒又怕又高興:“哥,咱給她下的藥不會查出來吧?她死了是不是遺產就是咱倆的了?”
“肯定查不出來,那只是誘發性的藥物,吃了不情緒激動也沒啥大事。行了你別啰嗦了,趕緊走,放她在這半個小時就死透透地了!你還不信我?我醫學院都要畢業了!”
周蘭香徹底昏迷之前還在想,她省吃儉用甚至賣血供兒子上那么貴的醫學院,最后卻死在了他手里…
本以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卻在死前她聽到弟弟小山在哭喊:“姐!姐!你別放棄!我和進哥會給你報仇!進哥去給你出氣了!你等等他,他馬上就回來了!你別這么走啊!你等等他!“
夢里,她死了也沒閉上眼睛,因為沒等來韓進,也還沒看見那些人遭報應。
可現在想想,她放心了。
韓進去給她報仇了,這小子還像小時候一樣,又狠又橫,肯定能好好給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