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幼薇、溫蒼和庾遙三人就離開了萬千小筑,走到了少夫人韓氏所居住的紫紅樓。
正巧迎面碰到韓氏出了門,正欲往靈堂走去。
韓氏見到他三人來到,便見了禮。
庾遙拱了拱手,明知故問道:“少夫人,這是要去靈堂嗎?”
韓氏道:“正是,庾公子可是有事?”
庾遙點了點頭,說道:“的確有求于少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韓氏道:“請進屋坐下說吧。”
于是,韓氏將他三人引入屋中。
幼薇、溫蒼和庾遙都落了座。
庾遙暗中向溫蒼使了個眼色。
溫蒼便開口道:“少夫人,我病中無所事事,倍感無聊。且我平日里最喜歡品鑒書畫,不知您可否將令尊的畫作借我幾日?我擔保一定原封不動地歸還。”
韓氏臉色不由得一變。
幼薇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嗎?”
韓氏道:“不瞞三位,這畫并不是家父贈予我的,而是多年以前,家父與家母初識之時,家父畫給家母的。因是雙親的遺物,所以不便出借。”
庾遙道:“這不打緊,若是不便出借,我們就在這樓里看就是了。少夫人只管前去守靈,若是信不過我們可以留兩個小童在此看著我們。”
韓氏笑容僵硬,說道:“若是三位想要品鑒這幅畫,我今日就在此作陪好了。”
庾遙笑道:“這恐怕不妥吧。”
韓氏道:“遲一些不礙事的。”說罷就自行上樓,將韓道融的畫取了下來。
少頃,韓氏手持卷軸徐徐步下樓梯。
庾遙輕輕在身后推了溫蒼一下。
溫蒼于是上前對韓氏說道:“多謝少夫人。”
韓氏沒有多言,只是緩緩地展開卷軸,并將底軸遞到了溫蒼手里,與他一道將韓道融的畫鋪展開來。”
庾遙對幼薇道:“幼薇,你走近些,仔細瞧一瞧。當代畫中圣手的佳作實在是難得一見。”
幼薇笑盈盈地走上前來,與那畫紙越貼越近,口中說道:“兄長說得是,我可是要好好看看。”
幼薇越貼近畫紙,那清幽的香氣就越清晰。
與此同時,站在一旁的少夫人韓氏身上的香味也不住地往她鼻子里鉆。
幼薇站直了身子,轉向庾遙點了點頭。
庾遙于是說道:“可看仔細了?”
幼薇道:“實在是難得一見的佳作珍品。”
庾遙笑道:“你溫家哥哥愛畫成癡,你不如替他拿著會兒,讓他也能細細賞一番?”
幼薇于是也笑著從溫蒼手中接過底軸。
溫蒼靠近畫紙,抽動了一下鼻翼,說道:“這畫中似乎有一種不尋常的香氣。”
韓氏臉色大變,一邊試著將卷軸卷起,一邊說道:“溫公子身體羸弱,還是回萬千小筑多加休息吧。”
可卷軸卷到底的時候,韓氏卻發覺幼薇沒有一絲想要放手的意思。
“庾姑娘?”韓氏試探著輕聲喚了一句。
“少夫人,何事?”幼薇只是語笑嫣然地看著她,仍不放手。
韓氏無奈說道:“這畫我該收起來了。”
庾遙在一旁笑道:“少夫人,忙什么?方才我這溫兄弟說這畫上似乎有一種香氣,究竟是什么名堂?還煩請少夫人為我們答疑解惑。”
韓氏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說道:“香氣?哪有什么香氣?”
庾遙對溫蒼道:“少夫人說沒有,你是不是聞錯了?”
溫蒼道:“錯了?不可能啊!那我再聞一下。”
溫蒼說罷就要再次貼近畫軸。
韓氏伸手攔住,然后又對幼薇說道:“庾姑娘,我敬你是客,可是你死死把住我傳家的寶貝不放是何居心?”
幼薇道:“少夫人,不如您先告訴我們,這畫中的香氣為何我能聞得?他卻聞不得?”
他,自然是指溫蒼了。
此時韓氏的臉色已是紅一陣、白一陣,心中似乎正在天人交戰。
末了,她嘆出一口氣,將上半部卷軸也都塞進幼薇手里。
“你們都知道了?”韓氏輕輕轉身,在一旁落座。
庾遙道:“還有些疑問需要少夫人解答。”
“什么疑問?”韓氏端坐著,眼眉輕輕向上一挑。
幼薇手握著畫,說道:“你果然是韓道融的女兒?可據我們所知,韓道融并沒有你這樣一個女兒。”
韓氏眼神落在幼薇手中的畫上,說道:“且不說世人不知他有我這樣一個女兒,即便是他自己恐怕也至死都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女兒。”
庾遙脫口而出:“難道?”
韓氏幽幽地說道:“多年以前,家父周游四海,途徑大理,遇到了我母親。他二人兩情相悅,很快就私定終身。我父親想帶我母親離開大理,定居中原。可是我母親是毒花谷唯一的傳人,實在不能心無掛礙,隨他而去。而我父親又不愿長期羈留在大理,他的親朋故舊都在中原。所以最終二人只能依依惜別。我父親到最后還指望著我母親能夠回心轉意,將他在中原的門戶所在一一告訴給我母親知道。”
“毒花谷?”庾遙心中一驚。
溫蒼也大驚失色,說道:“可是毒花谷不是已經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很多年了嗎?”
韓氏點點頭,說道:“不錯。我母親就是最后一代傳人,她沒有將衣缽傳給我,而是死前就遣散了谷中眾人,讓毒花谷從此湮滅在世上。”
幼薇不禁感慨道:“這么說,令堂沒有隨令尊回中原,而是獨自留在大理生下了你?那她死前一定很后悔。”
韓氏道:“何止后悔。她覺得這是她生平第一大憾事。”
幼薇繼續問道:“那這畫中的香氣?”
韓氏道:“你們猜的不錯,這畫中的香氣的確有毒。我父親臨走前,畫了這幅畫,想要給我母親留作紀念。世人皆知他的畫價值連城,畫得又是我母親的肖像,所以他十分擔心日后這畫會落在別人手中。于是我母親就想了一個主意,將劇毒汁液混合進墨汁里,墨干之后還能常年累月地散發帶有劇毒的香氣。”
幼薇道:“那么解毒的就是你身上的香氣了?”
韓氏的臉上突然浮現一絲笑容,說道:“庾姑娘,你的鼻子真靈,不但聞得出這畫上如此幽微的香氣,就連我身上不以察覺的香氣也聞得到。你說得不錯。能解這畫上的毒香的就是我身上的香氣。我母親的身體天生帶有異香,我是她親生女兒,便也遺傳了她身上的香氣。當初混進墨汁的毒是我母親精心研磨的,為的就是要與她身上的毒香相生相克。她作為毒花谷谷主,最擅長制毒解毒,這類事情實在是不在話下。”
庾遙突然在旁冷冷地插了一句:“那你為何要利用這畫上的毒香去謀殺親夫呢?”
韓氏臉色露出絕望的笑容,她掃視一周,眼神緩緩掠過溫蒼,最終與庾遙對視,直面他的詰問。
“不是我謀殺親夫,而是他自尋死路。如果他日日夜夜與我在一起,便不會中毒,可是他卻想趕我走,讓我離開留園,這就怪不得我了。”
庾遙道:“你們究竟是因何口角?”
韓氏嘆息一聲,回答道:“毒花谷與留園有些交情,所以我母親彌留之際就將我托付給了劉家父子。可惜這么多年來,我雖然嫁給了劉成敘,每日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任勞任怨,卻始終沒有一絲孕相。不知是否因為我母親孕中過于思念父親,導致我胎中不足的緣故。”
庾遙點了點頭,說道:“看來劉老人念著與毒花谷的舊交,一直對你不薄,即便你多年來未有所出,也沒有做主讓劉成敘納妾。但是劉老人一死,劉成敘就翻臉了,是不是?”
韓氏不知空空地望著何處,說道:“不錯。他怨恨我沒有為劉家開枝散葉,讓他父親至死都沒有孫兒孫女承歡膝下…”
幼薇道:“可是即便如此,你們二人和離也就罷了,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
韓氏冷笑一聲,說道:“我說過,并非是我執意要置他于死地,而是他自尋死路。他知道這幅畫堪比萬金,不肯讓我帶走,執意說要將此畫留下,算作這么多年來,我在留園生活所費的補償。而且,我是沒有娘家的人了,和離?和離之后我能去哪兒?天下之大可有我容身之地?再者說,雖然他恨我入骨,我心中卻不能將他放下。我們之間,只有死別,沒有生離。”
幼薇見韓氏性如烈火,心中實在是唏噓不已。
庾遙道:“可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難道你不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
韓氏冷笑道:“你覺得此時此刻,我還有什么可怕的么?不過,我的確沒有料到你們會看出這其中的端倪。可我也并不害怕你們會去官府告發我。因為這世上只有我才能救這位溫公子。毒花谷雖然不在了,可我早就將我母親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否則也不可能培育出九星連珠的曼陀羅花兒。”
庾遙道:“你是要跟我們做一筆交易?我們絕口不提你謀殺親夫的事,而你就會盡力救治?”
韓氏得意地看著庾遙,說道:“不錯。”
庾遙瞧了一眼溫蒼,他正面色蒼白地倚靠在椅背上。
他似乎對此時抽絲剝繭陳列出來的真相并不感興趣,只是看著幼薇淡淡地笑。
幼薇的心思卻全都撲在了韓氏的身上。
韓氏得意地合情合理,的確,這世上或許真的只有她能救溫蒼了。
幼薇聽韓氏這么說,連忙哀求地看向庾遙。
庾遙搖了搖頭,對韓氏道:“可是少夫人,你是用毒的高手,我們又怎么能相信,你煉制的丹藥里除了能解救溫公子的解藥以外,就再沒有別的什么了呢?”
幼薇仿佛能聽到自己心里“咯噔”一聲。
是啊,誰都看得出,這個韓氏已經看上了溫蒼。
她最擅長用毒,豈會不用毒控制溫蒼?
可是若不求助于他,溫蒼的身體還能堅持多少時日?
若是讓溫蒼保存性命,留在留園,與幼薇分開,以溫蒼的性子,他一定誓死不從。
這簡直就是一個無解的局啊!
韓氏見庾遙他們看破了她的心思,臉上的得意之色已消失了大半。
“可是,生死攸關,你們可要想清楚啊。”韓氏還是不死心,循循善誘道。
未等庾遙和幼薇開口,率先傳來溫蒼的聲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必強求。”
幼薇含淚回頭望向溫蒼,他臉上仍然掛著淡淡的微笑,看著她。
他眼中仿佛有光,那光仿佛千萬年滄海桑田都不會熄滅。
就在溫蒼和幼薇兩相對望的時候,韓氏趁幼薇不備,一把奪去她手中的畫軸,快步跑上了樓。”
溫蒼和庾遙如今自是行動不便,唯有幼薇起身追了上去。
幼薇跑上閣樓,只見韓氏已將畫點燃,火光映照著她的臉,也映照著一株九種顏色的曼陀羅花。
那便是能救溫蒼性命的九星連珠嗎?
幼薇不敢近前,與韓氏遙遙相對,說道:“你別亂來!有什么話慢慢說!”
韓氏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說道:“還有什么好說的?你當我是榆木腦袋?看不出你們之間的關系?縱然我用他的性命相要挾,你同意了,他也不會同意。即便最后得手了,也不過是多了一副行尸走肉在我身邊,又有什么意思?”
說罷就將那株曼陀羅花點燃。
“不!不要!”幼薇撕心裂肺地喊道。
庾遙扶著溫蒼這才走上閣樓,看著幼薇想要沖過去,庾遙連忙死命地抓住她的胳膊,說道:“你別用力,我如今可不是你的對手!”
幼薇看向庾遙和溫蒼,眼睛通紅,滿是絕望。
“哈哈哈!”韓氏突然笑道:“我先走一步了,用不了多久溫公子也會下來陪我。溫公子,我一見到你就十分歡喜,我一定會在奈何橋等著你!”
韓氏說罷就將屋中的寢帳全部點燃,將自己置身于火海之中。
溫蒼被煙霧嗆到了嗓子,輕咳了一聲,無視韓氏方才的表白,對庾遙和幼薇說道:“我們走吧。”
幼薇仍不死心,還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庾遙拉住幼薇,勸道:“快走!這里都是樹木花草,著了火不是小事!”
幼薇只得最后恨恨地看了一眼烈火中的韓氏,護著庾遙和溫蒼下了樓。
待到他們跑出紫紅樓的時候,已是沖天的火光。
幾個花童早就圍了過來。
庾遙沖他們喊道:“還愣著干嘛?快救火啊!”
所幸這院子里就有現成的池塘和其他水系。
不多時,紫紅樓的火就被撲滅了。
幼薇、溫蒼和庾遙并未走遠,都站在不遠處看著花童們救火。
庾遙嘆息道:“好好的一棟小樓,就這么燒沒了,實在是可惜。”
溫蒼微笑道:“好在這園子沒有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