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的院子里,擱著一排木盒子,數了數,一共三十一個。幾個縣里的留用人員和本地的百姓,正在一個個的依次察看,不時的,還要起一番爭論。不過,他們總是能很快便達成一致,身后的書辦便在折子上用墨筆一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石灰和腐臭混雜在一起的氣味。然而在場的人,似乎一個也沒察覺到。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留用的書辦跑上了大堂,呈上折子,說“縣長!點驗無誤!”
大堂上端坐的,正是陽山的縣主任蓽達,除了他之外,還有好幾位本縣的干部,都注視著外面院子里的盒子。
蓽達拿起折子,看了一眼上面涂抹的痕跡,一共三十一個具首級,經過本地相關人員辨識,一個不少,名字和腦袋都對得起來。
蓽達微微吐了一口氣,說“這么說馮海蛟算是完了。”
“正是。”彭壽安面有喜色,起身作揖道“恭喜縣長…”
周圍的干部們雖然看不上他的逢迎的做派,但是他這話卻是順耳的。自打他們到陽山,殫精竭慮的便是土匪問題,“陽山三霸”的名頭耳朵里都快聽出繭子來了。如今這三股人馬都被消滅,每個人都覺得心頭的大石頭被搬開了。
“這陽山縣,終于是雨過天晴了!”羅奕銘眉頭舒展道。
自然,陽山還有瑤民的問題,但是自打鎮壓了孫大彪,永化瑤民已經大致恢復平靜,黃元老在連州等地的軍事行動也基本壓制住了八排瑤暴亂的曼延。雖說本地亦有零星的瑤民騷動,但是和小股土匪作亂一樣,已經對社會秩序沒有太大的影響。
現在馮海蛟又授首,陽山的最后一個大禍害也被除掉,連江的陽山段上下完全恢復了貫通,這不但對陽山的意義重大,也對恢復通往省外的商路有莫大的意義。
一旦治安恢復,進出廣東的商人便能過境,對陽山這個地瘠民窮的地方來說,商旅過境帶動的經濟刺激和收入至關重要。特別是黃首長還專門下指示給他們,要他們做好“土產和林業產品”的收購、加工和外銷工作。這些貨物除了可以走合作社系統,大多還是需要商人們的運銷工作。
原本他們殫精竭慮的,便是如何干凈徹底的鏟除這陽山最后的禍害。馮海蛟突然拋棄青蓮圩之后,讓縣里一度失去了目標。幾天后才傳來消息,說馮海蛟奔著雷打坡去了。
熟悉的縣里情況的人,自然知道雷打坡是個什么去處。一旦馮海蛟上了山,縣里要再剿滅他就十分困難,非得調用重兵和大炮才行。
現在辛勞楠火并馮海蛟,不但殺死了馮海蛟還獻上了馮部主要匪首的人頭,不但對于陽山是大功一件,對捉襟見肘,焦頭爛額的元老院在陽山的行政機構更是一場及時雨。
“如此一來,我們在陽山的施政便順暢了,”尤辭仁說,“治安上的壓力一下小了。”
眼下由縣里供養的國民軍和民兵有一千多人,雖然籍此得以恢復社會秩序,但是大量的養兵對財政的壓力很大,特別是目前的財政缺口大多依靠本地大戶的“合理負擔”來填補,長此以往,對大戶們來說也是很大的負擔,他們的態度會如何變化亦不得而知。
蓽達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她沉吟片刻,吩咐道“把首級都拿到城門口去號令。”說罷她又拿起隨首級送來的信件和禮單遞給了彭壽安。
“彭老爺,我識字不多,這文縐縐的信看不明白,你給我解說解說。”
彭壽安趕緊接了過來,這封信其實算不上文縐縐,完全是俗話口語書寫,信件是以辛勞楠的名義寫得,前半部分是“一時糊涂,妄抗天兵,收容匪類”,后面說自己“幡然悔悟”愿意歸順大宋。故而借馮海蛟上山投靠之機,將其殲滅,獻上首級,以表誠心云云。用詞謙卑,感覺得出有很強的求生欲。
隨信送來的,不僅有三十一顆人頭,還有禮物糧食一百石,白銀一千兩,各種珠寶玩器兩箱,綢緞二十匹,棉布一百匹…手筆不小。
彭壽安又念又解說,好大一會功夫才算念完,笑道“這辛勞楠也算知趣。送了我們一筆重禮。”
“他又送人頭,又送禮物,想要什么呢?”
“沒說要什么,只說是彰顯誠意。”彭壽安又看了幾遍,答道。
“就沒說要招撫?”
“沒有,”彭壽安搖搖頭道,“主任,辛勞楠不是土匪,只是本地大戶――算是良民,要什么招撫…”
“有他這樣的良民?”尤辭仁吐槽道,“辛勞楠雖說金盆洗手多年,過去亦是綏江上的巨盜,殺人越貨無數。現在吞并了馮海蛟的部屬財貨,又盤踞著雷打坡這么個地勢險要的地方,以后也必然是個禍患。”
蓽達的心里此刻非常矛盾,從本心來說,辛勞楠這種形同土皇帝的地方勢力亦是她鏟除的目標,但是現在辛勞楠不但主動歸附,還專門送來了馮海蛟等人的腦袋,為陽山去掉了一大患。且不說傳說中雷打坡的攻打難度,便是在本地大戶中恐怕也會留下“刻薄寡恩”之名--畢竟比起陽山三霸來,辛勞楠的罪行很是隱蔽,禍害的也多是過路的商旅,本地的民憤很小。
雖說他們在陽山連戰皆捷,但是她很清楚,目前的治安好轉和本地大戶們的合作態度有很大的關系。要按照黃元老的指示盡快平靖陽山的局勢,只能捏著鼻子繼續和大戶們合作。
可惜馮海蛟不是被自己剿滅的,不然她可以來個不輸于大崀圩的斬盡殺絕式的處置,以此來震懾地方上的大戶和瑤民。
想到這里,她拿定了主意。問道“這些東西是誰送來得?”
“歐陽熙派了個管家送來得。”彭壽安答道,“送信的使者不敢親自過來見您老人家…”
“哦?為什么?”蓽達奇怪道,“書上不是說‘兩國交兵不斬使者’嗎?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為什么不敢來見?”
這下一眾干部都笑了。羅奕銘笑道;“自打我們拿下了大崀圩,殺了孫大彪一伙,縣里差不多把您都給說成青面獠牙怪物了…”
“外面有人把您說成是首長們從海南島的黎山里捉來的女妖精,要喝人血才能活命。”
“蓽縣長現在在陽山可止小兒夜啼。”
縣里的干部們大概被輕松的氣氛所感染,一個個爭先恐后的說著縣里有關蓽達的傳說。大堂上的氣氛快活擠了。只有彭壽安含笑不語――他還不適應這種上下尊卑不分的氣氛――哪怕上級是個黎蠻女子。
“想不到我成了這般模樣,”蓽達又似笑又似在嘆,“也對!我本來就是禁母嘛――你們知道什么叫禁母么?就是我們那里的妖怪…”
尤辭仁大概知道些蓽達的往事,被誣為禁母是是她的一個痛處,趕緊勸慰道“這都是本地土著沒見識,沒見過女人當官,亂說的。自古亂世用重典,難免被人評說非議,莫要往心里去…”
“哪里,我心里高心的很呢。陽山老百姓怕我,大戶和土匪們更怕我――這就對了。他們要先怕了,我們才能做好工作嘛。彭先生――”她轉向彭壽安,“勞煩你到歐陽家去走一趟,今天晚上請那位使者過來敘談。”
彭壽安走了之后,尤辭仁問道“縣長!這件事你是個什么主意?”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蓽達把自己考慮的一一述說了一遍,道,“…辛勞楠自然是個隱患,但是我們的力量還不夠強,短時間內也不可能請到伏波軍來幫我們進剿,要拿下雷打寨這個天險是做不到的。所以我的看法是暫時招安辛勞楠。雖然他并不見得真心,但是至少可以讓陽山平靜一段時間――一來麻痹他,二來也積蓄力量,時間是在我們這里,拖得越久,辛勞楠越沒有牌可以出。”
“可是他那個地方很險要,又吞并了馮海蛟的人馬錢糧,進可攻退可守,不把他們除掉,始終是縣里的隱患…”有人提出疑義。
“縣里的隱患沒錯。不過雷打坡這個地方我知道,”尤辭仁并非本地人,但是對兵地要志很熟悉,到陽山之后更是著重了解了本地的地理形勢,“非常偏僻,周邊都是山區,亦無交通要道。對整個縣政來說無足輕重。再者雷打坡地勢雖然險要,我們要攻上去很難,但是敵人要下山也不容易。我們只要在胡灣部屬一隊國民軍,就可以有效的監控他們的動向。雷打坡雖有水田,可以自給自足,可是他現在吞并了馮的部屬,人口大約加了幾倍,山上自己種糧肯定不夠吃,必然要仰賴外部供應。我們可以以此來卡他的脖子。所以我的建議是,接受辛勞楠的歸順可以,但是要卡住他的脖子。胡灣這個地方正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