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首長!”
“又來這套!”王企益對這套“軍事化管理”很不感冒,他始終不能理解某些元老對“碰腳跟”、“點頭”之類的禮節的癡迷,總覺得膈應,“我先走了,你們聊聊天熟悉熟悉。”
王企益走了,曾卷的心事卻來了。顯然剛才王企益的交待就等于讓他在晚上這段時間主事了。他不明白首長為何把這事安排給自己這個無論資歷還是出身都輪不上的大頭兵,僅僅是因為自己座位離首長近?
“呼嚕嚕…媽耶,剛才可憋死俺了”沒等曾卷細琢磨,一個喝湯的聲音就打破了辦公室里的安靜。
“舒服!”許哲偉把空碗嘣得往桌子上一放,卷起袖子就在嘴上抹了抹,“看啥?沒見過老爺們喝湯?”
“哈哈…你算哪門子老爺!”
“哎呀,許兄,你剛剛是憋的有多厲害?不至于這樣吧。”
“誰說不至于,俺原來都是這么喝湯。今天這是陪首長吃飯,我看你們都小口小口的,我哪會這,只能干嚼飯,一口湯都沒敢喝。”
“許兄一看就是豪爽人。”曾卷轉身從湯捅里舀了一勺湯給許哲偉盛上。
“我自己來自己來…曾組長太客氣了。”
“沒事,這桶離我近嘛。聽許兄這口音是北方人?”
“嗯嗯,俺是山東人,萊州府昌邑縣。”許哲偉頭也不抬扒著碗里的飯,顯然是餓得狠了。
“萊州?那可是去這廣府三四千里地吧。”曾卷有些吃驚的放下筷子望著許哲偉。拜當年熟讀髡學雜志所賜,他對中國地理略有所知。不但知道萊州是在山東,還知道這就是孔有德造反作亂地方。不過,他驚訝的并不是這個,而是另一個在心里藏了許久的問題:首長們都是從比廣府更南的瓊州而來,為什么偏偏干部里卻有這么多北方人尤其是山東人?
“從山東一路行來,想必不容易。”
“還好,乘的是元老院的大船,雖說有些暈船,倒也沒受多大的罪。太太平平的就到瓊州了。”
“坐船?”曾卷不由瞪大了眼睛,雖然廣州洋商眾多,這城里基本家家都能和做海上生意的有些瓜葛,但在大多數,不,應該是在所有人眼里,在海上跑船都是九死一生的買賣,不管是人還是財物說沒就沒了,這首長們居然敢用船從山東接人到瓊州,還接了這么多人!這一路該遭多大罪啊。
“海上乘船恐有諸多不適,家里老人孩子可受得了?”
“家里?早就沒人了。原本就不是什么富裕人家,饑一頓飽一頓的,一鬧兵亂,餓死的餓死,凍死的凍死,剩下的給叛兵殺了。原本有個媳婦,逃命的時候跑不動落了單,也被糟蹋死了。只俺一人跑出來。”許哲偉依舊頭也不抬的扒著碗里的飯,“奶奶的真吃不慣這米飯,還是饅頭過癮一手一個啃著吃!”
曾卷登時有點訕訕。他記的在元老院光復廣州之前,自己和小伙伴們城外閑逛時還爭論過這山東平叛方略,爭論到底要如何才能最快速度平定叛亂,當時根據澳洲人雜志的報道:叛軍和大明官軍在萊州周圍發生過來回拉鋸,雙方死傷慘重。四個人站在土包上揮斥方遒,對自己的計策甚是得意。如今一個活生生的山東人,從叛軍手底下家破人亡只身逃命出來的人,讓他覺得那時候的指點江山太好笑了。
“咋?”許哲偉放下碗看著不知道該怎么接話的曾卷,“沒事!人死不能復生。那個狗娘養的孔友德讓元老院砍了腦袋,給俺們報了仇。俺這輩子跟定元老院了…魏首長那句話怎么說的來?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
“哈哈哈…”
“咯咯咯…”
“你們笑啥?”
“那你不去當兵,跑這里耍算盤。”
“楚姐,你別笑。不是俺自夸,就俺這體格剛進工廠那會就被動員去參軍了。”許哲偉不自覺的挺了挺胸整了下衣服,“誰知道有元老說了,耍算盤的要比拿槍的氣還足——他們讓俺去職校學財稅。”
其實許哲偉的體檢結果是“丙等”,按照甲等是“入伍合格”、乙等“預備入伍合格”的標準,丙等就是“不適合隊列服役”。不但不適合隊列服役,連工廠學徒工培訓都不想要他。最后是因為他學過幾年算盤,才進了財會職業班。
但是他即年輕,看上去又很健壯,被體檢刷下覺得很丟臉,便一直說自己是被動員去念書的。
“楚姐?你是廣府人吧,怎么來的這財稅局?我聽說你還有個閨女在臨高上學?”
“和你一樣,落難了。”楚小冉臉上一下沒有了笑容,低下頭夾起一根芥藍慢慢嚼著。
對楚小冉而言,她的痛苦不是顛簸流離,也不是丈夫女兒的死,而是二十多年的親情在錢財面前竟如一張薄紙,一口氣便能吹個洞。
“楚姐,你別傷心。我不該多嘴…”許哲偉看她的表情,忙說道。
“沒什么,過去的一點舊事,憋在心里頭久了,說說也沒什么。”
她父親是個老童生,家境雖不好,對她甚是疼愛,自小便教她讀書識字。出嫁后家境小康,夫唱婦隨,婚后十多年雖只誕下兩女,但丈夫不以為意,一家四口也算其樂融融。哪知天不遂人愿,丈夫突然染了惡寒,吃藥拖了半年多,最后撒手而去。菲薄的家產典賣一空,只剩下一座房屋,卻又被婆婆和小叔子看上,便借口她無子將來必然要再醮,頭七一過便把她母女趕出了家門。
“…婆家不肯留我,原也沒什么——意料之中。沒想到回到娘家落腳,我弟媳竟也這般無情,不要說收留,連一餐一飯都不肯給。”楚小冉道,“平日里我想著娘家總是個依靠,但凡有的東西,也少不了給我兄弟、內侄一份。他們有什么難處,總也是能幫就幫——沒想到竟落個這么個下場!”
楚小冉舉目無親。大女兒受了驚嚇,沒走幾日就渾身發燙胡言亂語,又缺衣少食,饒是楚小冉哭干淚也沒留住,死在客棧里。經這一折騰,身上僅有的一點細軟也花了個干干凈凈,被趕出客棧,淪為乞丐。
“…要說苦楚,那真是苦。走投無路想要飯——沒想到當丐婆也得花錢。”楚小冉往日從來不愿意多說這個,“大骨不給錢就不讓掛號,沒掛號出去要飯就會被人打,搞不好還會被拍花的拐了去…那真是叫天天不應…”
姚玉蘭同情的點頭道:“這個我知曉。”她和楚小冉一樣,亦有全家落難顛沛的經歷,走投無路的絕望是深有體會的。
“…那會我閨女餓得連眼皮都快睜不開了,我是萬念俱灰,干脆找了根草繩把自己和孩子捆在一起——闔家投河我見過好幾回,沒想到會輪到自己。”
姚玉蘭拿著手帕抹眼淚,又想起當年的往事了,特別是被未婚夫退婚,讓她至今想起了依舊是滿腔的怨恨。
“…沒想到女兒會被水激醒,喊著救命,說她不想死——我心一軟就沒死…再一想,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么?想到這里我就從水里又回去了。拖著閨女,看到路邊有座大酒樓就闖了進去,打我也不走,罵我也不走…最后還是個胖公子好心,給了我們娘倆一大碗肉飯,還交代伙計送我們去慈惠堂——唉,可惜那時候渾渾噩噩的,連恩人的名字都沒問一聲!”
“楚姐,您現在也是衣錦還鄉了。這位恩人,不妨慢慢的尋訪。”曾卷在談話中頗為尷尬,因為在座的基本都是“苦大仇深”,“落難”被元老院拯救的,他雖然投考前家境不佳,距離落難兩字差得還遠,因而即無共鳴又覺得一種被排斥的尷尬,他又不像黃平那樣,正兒八經的芳草地出身,所以特別想要融入群體。此刻便抓住機會插話道,“他的名字雖然不知道,但是即在那座酒樓吃飯,必是常客——酒樓的企堂個個都是人精,肯定知道他的名字,咱們有空過去一問,必然知曉…”
“這倒是個法子!”姚玉蘭的八卦之心暴發了,“我看就這么辦!忙完了這檔子事咱們就去給楚姐找人!”
“對了!你那弟媳婦和婆家,也得好好的收視他們一番!讓他們狗眼看人低!”許哲偉義憤填膺,“若是開店的,便往死里查!若是有房產,便去查他的契稅!我就不信他們能一窮二白!找個由頭,罰他們個傾家蕩產,再弄進去吃官司!”
“哎哎,這個過了,過了。”黃平剛才沒說話,此刻搖頭道,“我們要依法辦事,不能以這種泄私憤為出發點去執法——首長好好的經文,咱們不能念歪了。”
黃平的地位較高,大家自然不便反駁他,只說著要是撞到手心里絕對不饒過,要給楚姐出氣。一干人說得興起,楚小冉卻只是一個人默默的吃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