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數學很有興趣,少年時候再澳門讀過不少歐洲人和阿拉伯人的著作,對幾何學和代數學頗有研究。不過外人對他的數學熱情只以為是經營算賬所需――不免還有一干無知的人取笑:說李老爺愛錢如命,怕賬房先生黑錢,自己學算數學得門精。
李洛由間或也聽到過這樣的言辭,雖然無需爭辯,卻是暗暗苦笑:絕大多數國人對數學的概念還是停留在最簡單的算術應用層面上。李洛由博覽過許多中外數學大家的著作,也和當世的數學家有過來往,但是這東西也就是在很小的圈子里作為一種“玩意”存在。許多人覺得這是毫無用處的“奇技yin巧”,恭維一點的也不過說這是:“屠龍術”――要說應用,也只有天文歷法上用得上了。平時過日子誰用得上呢?
以李洛由對代數和幾何的修為,在本時空大明也算是少有的數學人才了。不過這才能幾乎派不上用處。平日里他只能把解幾何、代數題作消遣之用。不免時有懷才不遇之感。
《數書九章》的內容大致類似數論范疇,不過并非純數學理論,內中有許多實際的運用舉例,包括天時歷法,測量、市場交易、稅收計算等方面。即有理論又有實用。李洛由對此頗有興趣,
越看越有興致,干脆在桌子上鋪開了紙,拿出鵝毛筆計算起實例提來了――這是他少年時候師從耶穌會教士學習的時候留下的習慣。
他有眩暈之癥,算得久了不免有些頭暈目眩。起身走了幾步,干脆又回到甲板上去透透氣。剛出艙門,只見掃葉居然攀在一只箱子上,扶著桅桿在眺望。看到主人出來,趕緊跳下來過了伺候。
“有什么好看得?”李洛由奇怪,“沒個樣子。”
“是,”掃葉恭恭敬敬的說,“老爺教訓得是,小的在看鹽船。”
李洛由看去,只見船舷左側,一隊船只正航行。這隊船只都是中小船只,有雙桅的福船、廣船,也有米艇、拖風之類。船型各異。只是每艘船的船頭都涂著白色的字樣:“臨運”,后面居然是阿拉伯數字李洛由吃了一驚,他認得阿拉伯數字,平時記得私賬也有用過這種數字。不過,自己屬于極個別的現象,這樣直接油漆到船幫上的還是第一次看到。
“這是臨高的船嗎?”
“沒錯,是馬裊運鹽的船。”船老大說,“這邊就是馬裊港了,有個鹽場。”
這樣一說,李洛由略有印象:此地的確有個官鹽場,屬于海北提舉司。
“這許多鹽要運到哪里去?”
“當然是博鋪了。”船老大說。
澳洲人在販私鹽李洛由心想,他注視這隊鹽船,大約是十艘,結隊航行,每艘的吃水都很深,大約上面的海鹽數量不少。這樣明目張膽的運輸私鹽,這伙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船隊保持著規整的隊形,一艘跟著一艘以單列縱隊航行著。水手和剛才見到的巡邏船上的水手一樣穿著藍色短褂子,有一些人身背長長的鳥銃,在船舷兩側警戒。李洛由暗暗數了數,每條船上背著鳥銃的至少有四人。還有幾條船的船樓上裝著奇怪的東西,一個圓形的西洋高腳杯式的底座上裝著一個黑乎乎的長箱子,后面站著兩名水手扶持著,不知道作何用處。李洛由猜想可能是一種澳洲人的大炮――他們既以火器犀利著稱,有幾種大明和西洋都沒有火器也不足為奇。
這樣的架勢,難怪官府只能裝聾作啞。李洛由想。緝拿私鹽這種事情一貫是捉小放大。抓到懲辦的無非是幾斤幾十斤的小販子,抓大一個有幾石的已經算是大案了,真正幾十上百販運的大私鹽販子是無人敢惹的。不光是私鹽販子剽悍敢搏命,也因為這種買賣背后往往牽扯到縉紳。
澳洲人如此膽大妄為,背后的縉紳又是何許人也?高舉可以算是他們的一個靠山。高大官人又連著京師里的楊公公…
不過,就算是楊公公也不見得敢于給他們如此的亂搞撐腰。澳洲人顯然沒這么簡單。運鹽的船隊漸漸的落在后面。李洛由眺望著馬裊港,海岸線上一片片的鹽田在陽光下顯得很是耀眼。鹽田之間坐落著一座座的風車,巨大的風翼在風中緩緩得旋轉著,這種巨大的提水風車已經成為馬裊沿岸的一道風景線。
“很象尼德蘭的風景。”夸克評論道。
“這些風車有什么用?”李洛由問。
“我想應該是用來提水。”夸克說,“否則我想不出有什么用。”
“如果是提水的話,為什么要把海水提升起來,”李洛由評論道,“開條水渠把海水引到鹽田里不就是了?”
這時候風向把船只向海岸線又推近了一點,看到風車的旁邊有木結構的高臺,高臺的頂部是一道道的水溝,里面插滿了竹條子,竹條子密密麻麻,但是十分規整。
李洛由看得十分仔細,奈何距離還是遠了些,勉強可以看到風車的確是在提水,提起來的水被不斷的淋到高臺上再淌下。
李洛由對制鹽的概念全來自書本,大概知道制鹽要先制鹵,制了鹵之后再用煎熬或者日曬的方式制成鹽。看了半天,還是沒明白這是在干什么。
夸克當然也不明白,不明白的地方還有很多,比如在內陸的地方,冒出了滾滾的黑煙,在晴朗的天空下直沖云霄,難道有地方在失火?
“天天如此。”船老大似乎看出了乘客的疑惑,“這種黑煙在臨高到處可見。都是一個個比樹還高的磚煙囪放出來的。小的也不知道他們天天燒爐子做什么用。”
船很快就到了博鋪港,靠在臨高角碼頭――天然的大石堤經過整修之后向港灣內伸出十多道木棧橋,作為博鋪的客貨碼頭,中小型船只可以直接靠在棧橋邊上下旅客和裝卸貨物。
李洛由站在甲板上,看著這忽然間變得欣欣向榮的博鋪港――這港他過去連聽都沒聽說過。港灣里的船只很多,但是排列的很是整齊,一艘接一艘的停泊在棧橋旁。他注意水面雖然不大,但是船只的停泊顯然是有劃分區域的,水面上用彩色的飄浮物標記出來,船只進港出港各有航路,看上去井井有條。
“這是大鐵船了。”船老大指著港灣對面,好像一個熱心的導游一樣。
果然很大李洛由倒吸一口冷氣。這船的高度堪比廣州的城墻,不,只怕比城墻還要高些,至于體積更是龐大無比。要是裝貨能裝多少?十萬石的貨物恐怕都無法填滿貨倉。
豐城輪完全超越他的認識。李洛由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不是人能夠制造的東西。
“上帝”夸克代他說出了心聲,“這玩意只有魔鬼才能建造”
李洛由點點頭。想到船老大說臨高這里到處是噴發著黑煙的煙囪。莫非這伙澳洲人是魔鬼的信徒,他們正在此地進行著秘密的黑巫術來增強自己的力量?
他的心里不由得產生了警惕,他摸了摸自己的十字架,默念著《玫瑰經》。
“英格蘭能造得最大的船只也沒有它的十分之一”夸克繼續評論道,“太不可思議了人類不可能造出這樣的巨船。”說完他很快的畫了個十字。
“上帝保佑。”李洛由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的靈魂問題來了。
“呵呵,很嚇人吧。”船老大大概早就對這樣的反應熟悉了,似乎還很得意,“這船還是鐵得,您說稀奇不稀奇?嘖嘖,一個小鐵釘子丟到水里都要沉底,做出這么大一艘船來居然能漂在海面上”
夸克還在問他是不是真的是鐵,有沒有人上去看過。李洛由在旁一言不發,是不是鐵得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這樣大的一艘船就算是木頭造得也夠讓人震撼了。他搖了搖頭,對自己來臨高的決定甚至產生了一絲懊悔――他愈發懷疑澳洲人是魔鬼的信徒――最起碼也是用了某些墮落的禁忌之術。
倒是夸克對此不甚在意,興致勃勃的東張西望。堤岸上有兩根平行的黑色鐵條鋪設著。上面由人力推動著平板車,鐵輪在鐵條上發出轟隆的滾動聲。車上似乎能運很重的貨物。夸克看著二三個人就能推著滿滿的平板車快速的移動,有的車是箱式的,里面堆滿了黑色的煤炭。
“真是好主意。”夸克想這個法子能用很小的力氣就移動重貨,如果用馬牽引的話效率會更好。不過中國似乎嚴重的缺少馬匹,用人力也在情理之中。
李洛由的目光卻被堤岸上的一座座高大的塔樓吸引住了。塔樓有高有矮,不過最矮小的也不會低于二丈。都是用鐵條和堅固的木材建在石頭的圓臺上,塔樓的上面斜斜得向空中伸出長臂。長臂頂端垂下黑色的繩子來。
這樣的塔樓沿著博鋪港灣各處都有。港灣對面,據說是造船場的地方更是密集。
“注意注意”堤岸上有人在邊吹哨子邊喊,“15號泊位開始裝貨”
隨著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響。一長列平板車沿著軌道行駛過來,李洛由和夸克都吃了一驚――這列軌道車不是用人力推動的。
不但沒有人力,也沒有馬匹、騾子、驢子、牛或者任何他們想得到的可以役使的動物。平板車上也沒有帆。這一長列平板車就這樣自己發出轟隆聲開了過來。
如果說有什么東西拉動了車輛,應該就是第一輛車,上面裝著半張桌子大小的黑色鐵家伙,還有一個圓圓的鐵皮的大桶一般的東西。這個黑色的鐵皮筒上掛著一張很大的木板,上面用紅色寫著四個大字“嚴禁煙火”,還畫著一朵火焰。
在這堆奇怪的東西旁邊坐著馭者,他的臉熏染的烏黑,衣服也沾染的斑斑駁駁看不出本色來。脖子上掛著已經變成灰色的白毛巾,這個人手里握著鐵桿子不斷的前推后拉,不時還向堤岸上的人大聲的喊著什么。
“聽說澳洲人的船無帆無槳一樣能行,這車大約也是。”李洛由小聲說。
夸克窮看了一會,臉上露出了恐怖的神情:“魔鬼”
平板車停了下來,隨著哨子聲,幾個穿著藍布褂子的人從后面的平板車上跳了下來――李洛由發現這里所有的人都穿著這種短小的藍布褂子,不過有人腰里束著腰帶,有人卻不束。共同特點是他們全戴著一種大概是藤編成的頭盔。李洛由鬧不明白這種頭盔有什么用?難道澳洲人學了三國志里的南蠻,還練藤甲兵?
這幾個人鉆進塔樓下面的一個圓形的籠子里。他們在籠子里快速的跑動著,讓籠子轉動起來。塔樓上的長臂隨之升了起來,接著其他人全身用力的推動著這座塔樓轉向了平板車的方向。有一個人不斷的吹著哨子,揮舞著一紅一綠兩面小旗子。李洛由看了一會就明白了,這是在指揮推動塔樓絞盤的人轉動的方向。在他的指揮下,長臂慢慢的伸到第一輛平板車的上方,垂下一個巨大的鐵鉤子,平板車上的人把鉤子掛住了車上的一堆網繩。趕緊跳下了車。在哨子聲中籠子里的人又跑了起來,鐵架的頭部開始抬高。
一大堆的繩網原來是一個網袋,里面的許多麻包和草包。
“鼠籠起重機”夸克認出了這個玩意。這東西在歐洲也有人用,不過相當的笨重,要很多人力,這個鼠籠起重機看起來要簡單的多,也輕巧的多,大約是澳洲人改進過得。
長臂開始向船上移動,甲板上也有一個人吹著哨子揮舞著兩面小旗子。長臂移動到船甲板上空,吊索慢慢的放松,網兜安全的落在甲板上。
接著起重機又從另外一輛平板車上吊起貨物。這次吊起來的不是網袋兜了,而是一個木盤,上面整整齊齊的堆滿了板條箱,箱子上面用網袋牢牢的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