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的雨季非常頻繁。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已經醞釀了許久。
當它突然發作的時候,豆粒大的雨滴便扯成了一條白茫茫的雨線,狠狠砸落在了大地上。
山間水氣彌漫,地面亂流縱橫,很快就變成了濁浪滾滾的一道山洪。
山道變成了河道。
正在山間古道上行走的宋軍,在暴雨剛下時,便已迅速避往兩側的密林。
他們借著密林的掩護,搭起了簡易的遮雨帳蓬。
昏沉沉的天空中,不時便劃過一道猙獰紫蛇般的閃電,繼之便是令大地震顫的雷鳴聲。
楊沅所在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他甚至不用搭建帳蓬。
因為,前哨的瘋魔軍團給他找到了一處寬敞的石窟。
篝火點起,在初時潮濕產生的煙氣散去后,大火熊熊,石窟中的氣溫便迅速升了起來。
此時還是午后將近傍晚的時候,只不過因為暴雨的緣故,天氣提前暗了下來。
晚飯時間還沒到,山間行軍辛苦,因此寬去被雨水打濕的衣服之后,楊沅便鉆進了睡袋。
他本想小憩片刻,只是剛合上眼,青棠和阿蠻便各自只穿著小衣,擠進了他的睡袋。
一起小憩也不是不行,楊沅一手摟著一個。
有了兩個小丫頭富有青春活力的身子依偎著,睡袋中迅速就暖和起來。
只是,青棠和阿蠻都是精力旺盛的年紀,又是調皮活潑的性子,哪肯乖乖地睡覺。
沒一會兒功夫,兩人就開始搔擾楊沅了。
時而頰上被輕輕一吻,時而有秀發輕搔過鼻端。
再過一會兒,青棠的小手愈發地不老實。
好勝的阿蠻見狀,干脆就往睡袋深處鉆去。
“別鬧!”
楊沅又好笑又無奈,把阿蠻抓了出來。
“一會兒就要用晚餐了,怎么這般胡鬧,乖乖休息一會兒。”
楊沅拍了拍阿蠻的小屁股,寵溺地說了一句。
阿蠻嘟了嘟嘴兒,嬌憨地攬住了楊沅的脖子。
另一側的青棠不甘示弱。
于是,楊沅的脖子就被四條胳膊攬住,兩條大腿從兩側搭上了他的肚子。
“叔爺,有重大發現!”
石窟外,忽然傳來楊壽一聲大喊。
然后腳步聲就嚓嚓而入。
刷地一下,青棠和阿蠻就不見了。
兩個小丫頭往下一鉆,緊貼著楊沅,一眼看去,就只有楊沅一個人躺在睡袋中了。
“小壽,有什么發現?”
楊沅非常的淡定。
楊壽也沒發現什么,更沒奇怪楊沅為何那么平靜地躺在睡袋里。
他遞過了一樣東西,那東西水淋淋的,還沾著草葉草莖。
篝火下看的很清楚,那是一頂帽子,一頂樣式比較古怪的白氈帽。
“這是…”
“金軍的軍帽啊!”
楊壽大聲道:“在山道上發現的,山道變成了河,洪水滔滔,這頂帽子卷到了邊兒上,被小樹勾住了,我發現的,嘿嘿。”
“竟有此事!”
楊沅“嗖”地一下,跟拔蘿卜似的,直挺挺地從睡袋中竄了出來。
好在面對的是一根筋的楊壽,一點也沒好奇楊沅出被窩的姿勢為何如此古怪。
楊沅穿著小衣,接過那頂白氈帽,快步走到篝火旁檢視。
“小壽,山洪是從秦州方向流向這邊的吧?”
“嗯,那邊地勢高些。”
楊沅握緊了手中的白氈帽。
他已經可以想象究竟發生什么了。
秦州方向,應該正有一支金軍沿著山間古道向這邊趕來,想要包抄大散關的后路。
由于暴雨山洪,金軍緊急撤向兩岸避雨避洪水。
一位金軍小校的帽子,不慎被風雨吹落到洪流中,然后沖到這里,被路邊灌木樹枝鉤住。
斥候的偵察范圍,一般是五到十公里。山地或水網密集地區,一般就是下限,五公里。
而適合馳馬的平原,一般偵察的極限距離是二十到三十公里。
當然,如果是茫茫大草原,那偵察范圍甚至有可能擴大到八十公里。
這里是秦川中的一條山間古道,是從秦州穿插過來,繞向大散關后方的唯一通道。
山路崎嶇,蜿蜒曲折,楊沅軍中的偵察范圍只有七八公里。
這頂軍帽看起來還很新,不是被拋掉多年的舊軍帽。
所以,秦州金軍果然想重施故技,抄我后路,他們就在前方?
“楊壽!”
“末將在!”
楊壽一聽楊沅喚他大名,就知道是要談重要公事了,因此一個肅立挺胸,大聲應道。
“瘋魔軍團馬上休息,安營扎寨事宜,由甘泉的火器營接手。瘋魔軍提前放飯。”
楊沅道:“不管暴雨停不停歇,飯后三刻鐘,瘋魔軍團沿兩側山巒向前潛行,接敵襲殺!”
“末將遵命!”
楊壽興沖沖領命而去。
一聽有仗要打,三軍頓時興奮起來。
大宋軍制改革之后,楊沅在此基礎上,又對他麾下各軍團進行了更細致的設定。
以軍隊來說,就有戰功和軍功兩種。
功績是直接能夠變現為物質獎勵和軍職升遷的。
戰功自然是指打仗殺敵所取得的功勞,它也自有一套詳細的考核標準。
比如割一耳計功、以戰斗勝敗集體記功等等。
而軍功,則是很多輔助方向的功勛。
比如書記官、轅門官、參議官,亦或后勤輜重兵等,他們極少有機會參與一線戰斗。
所以,他們很難取得戰功。
如果沒有相應的軍功考核,那就只能在全軍打了大勝仗的時候,分到些犒賞和資歷。
這會嚴重打消這些將士的戰斗熱情。
有了專為他們而設的“軍功”,那就不一樣了。
他們可以通過本職活動,直接獲得戰績考核功軍、戰斗資歷功勞等等。
像現在這種大雨天氣,火器營的戰斗受到極大限制,楊沅直接就把他們當后勤兵使喚了,讓即將投入戰斗的瘋魔軍團歇足體力。
可是,因為還有單獨記項的軍功可拿,安營扎寨、埋鍋造飯等事項做的好,一樣可以單獨記為一項被考核的軍功。
完成的及時與否,質量如何,都決定著他們軍功的大小。
因此,接受了扎營任務的火器營官兵,做事一樣積極認真,精細負責。
晚飯提前了,原潼川第一將第二軍,也就是瘋子軍團的兩千五百名官兵,率先用上了熱乎乎的晚飯。
粥里還放了許多肉干,確保他們接下來的體力消耗。
等他們吃完,每人又得到兩張卷的肉絲菜干涂醬的大餅,用油紙包好,揣進了每個士兵的懷里。
后勤做的好,才有如此待遇。
楊沅不僅足足做了將近一年的戰爭動員,而且從他執掌潼川,開始進行川峽整頓,積極備戰時,就最為注意軍事裝備的改進和后勤效率的提升。
現在,即將出戰的將士喝到了熱氣騰騰的肉粥,懷里揣著有肉有菜的筋道大餅。
就這簡簡單單的兩樣東西,卻是在別的軍中不可能見到的。
那一鍋肉粥,兩張大餅,是后勤輜重工作的一個體現,它的價值,早就遠遠超越了這食物本身的價值。
用了晚餐,又歇息了兩刻鐘,瘋魔軍團便開始準備出發了。
瘋魔軍團不披甲,皆布衣,都換上了輕便的新草鞋,兵器只攜輕便易攜帶的輕兵器,披蓑衣,避雨且御寒。
如今雖是夏季,此地山中到了夜晚本就清涼,再加上大雨,身體熱量消耗是極快的。
楊壽領著瘋魔軍團出發了。
瘋魔軍團中身手最佼佼者,皆派為斥候,前方探路。
因為暗夜和風雨,對視覺和聽覺的影響極大。
現在他們只知道前方有秦州金軍,但不知道具體的距離和位置。
秦州金軍必然也有斥候排布在軍隊之前,成為暗哨。
好在,這樣惡劣的天氣,即便金軍暗哨有所發現,也沒什么更好的警報方式,只能靠兩條腿步行回去報訊。
這樣,先軍而與敵接觸的瘋魔軍斥候,就要和金軍斥候兵對拼了。
干掉他們,就能切斷他們的警訊,讓敵軍主力在一無所知中猝遭突襲。
秦州金軍在暴雨和山洪之下,被迫退往兩側山林避雨宿營了。
他們的營帳不及楊沅軍的齊整完備,所攜軍糧也不及楊沅軍的豐盛且有營養。
這倒也罷了,最主要的是他們的軍備和軍紀,較金國全盛期,也是遠遠不如了。
金國最為強大的時候,重騎兵是一人三馬的。
一匹馬馱甲胄、軍糧、藥材等物資。
一匹馬日常騎乘行軍。
一匹馬用來戰斗時披馬甲,做戰馬。
而普通騎兵也是一人雙馬,一用一備。
可是現在,即便他們是秦州兵,本就處于養馬區,由于軍費的缺乏,也只能做到重騎兵一人雙馬,普通騎兵一人一馬。
更糟糕的是戰斗紀律。
以前金軍施行猛安謀克制度,千夫長戰死,百夫長則死。百夫長戰死,則其下十個什長皆處死。
若什長戰死,其下兩個伍長皆處死。
若伍長戰死,其下四個士卒皆處死。
如此一來,只要將官勇猛,身先士卒,則其下將士沒有不敢玩命的。
那將官身先士卒就是逼著他的手下玩命呢。
所以北宋大臣給事中李鄴在金兵剛剛南侵時,去金軍大營談判。
他親眼看到了如此軍備、軍紀,回來說金軍“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如累卵”。
結果被北宋朝堂乃至民間嘲笑了,給他起了個綽號:“六如給事”。
后來被金兵“啪啪”打臉。
可是,現在的金軍真的比不了當年了。
軍馬和裝備、補給不比從前了。
軍紀也不比從前了。
猛安謀克制已經崩潰,軍隊中補充了大量強征來的漢兵。
秦州兵馬都總管王鶴和副都總管張博雅分駐兩側山坡營地之中。
他們披著蓑衣深一腳淺一腳巡視半晌。
回到自己的簡易帳蓬時,腳下的靴子沾滿了泥巴,似乎一下子重了十斤,累得他們精疲力盡。
他們發現,安營布防,處處都是懈怠應付的破綻。
雖然他們也覺得這一路行軍不會遇到敵人,可還是因為金軍的松懈感到沮喪。
那些兵啊,他們可是騎兵啊。
可是只因一場暴雨,他們就連在戰場上要最為倚重的老伙計——他們的戰馬,都懶得精心照顧。
兩位年近半百的老將,是從金國最強盛時一路過來的。
他們對于這種肉眼可見的變化,看的是最清楚的。
現在的兵,比起老子當年,可真是差的太遠了啊!
這是王鶴與張博雅共同的感嘆。
臨近拂曉的時候,雨已停了大半個時辰。
水洗之后的秦嶺,草木青翠,空氣清新。
山川籠罩在裊裊的霧氣之中,仿佛仙境一般。
因為那仍舊濤聲如牛哞的谷間濁浪,被霧氣掩蓋了去,根本看不見。
這時候,示警的梆子聲,突然就在金軍營地里急驟地敲響起來。
瘋魔軍團干掉了金軍的前哨斥候,摸到了金軍營地外。
他們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吃了大餅,還抓起隨身所攜的酒囊灌了幾大口酒,安靜地歇息了兩刻鐘。
隨后,他們甩掉避雨且御寒的蓑衣,從后腰處抽出備用的新草鞋換好,打緊了綁腿,摘掉了雨笠,像一頭頭獵豹、狡狐、惡狼撲進羊圈一般,惡狠狠地沖進了金軍的營地。
曾經令敘州三蠻畏如鬼魅的瘋魔軍團,在天時、地利、人和俱都最適合發揮他們戰斗特長的地方,如鬼門關開的厲鬼一般,從霧氣濛濛中殺出,殺進了金軍的營地。
慘叫聲、求援聲、慌亂的示警聲、瘋魔兵有些病態的狂笑聲、兵器的撞擊聲、利刃入體時,在迷霧之中,交織成了一首令人心悸的交響樂。
而在瘋魔兵趟平的林間草地上,高敢的悍卒營正在輕裝前進,迅速趕往前方。
利州中路諸軍中,最精銳的就是時寒的馬軍和高敢的步軍。
他們沿著瘋魔軍踩踏出來的山路迅速行軍,直到…
他們清楚地聽到了喊殺聲。
然后,他們停下來,迅速整隊,拋棄給養。
他們像瘋魔兵團一樣,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做好戰斗的輕裝準備,然后就猛撲了過去。
此時,天晴了,霧散了,太陽跳到了群山之上。
那一瞬間,秦嶺萬物都被鍍上了一層動人的色彩。
萌萌噠的金絲猴蹲在山頂高高的大樹上,折下一根樹枝,嚼著嫩嫩的新葉,好奇地看向接近山間谷地的所在。
那里還沒有被陽光普照。
那里正傳來令猴兒們感覺不適的怪叫聲,讓它們本能地不想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