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披甲,擊鼓聚將。
等他從屏風后面出來,緩步走到帥案后站定,濟濟一堂的眾文武便齊齊下拜。
文武各行其禮,高呼:“參見撫帥!”
其聲若震屋瓦。
楊沅站在帥案后看去,此行畢竟是為了打仗,所以堂下武多文少。
武將一邊,披甲戰將以利州中路駐扎御前諸軍同都統制時寒、副都統制郭棣、潼川路副都統制周程為首。
其后是剛剛被楊沅任命的瘋魔軍統領楊壽、火器軍統領甘泉、馬軍統領高敢。
此外還有周無翼、劉入溪、韓金勛,何錦云,何鄆生,陳崧慶,林仕祺、慕容千羽,大散關守將唐顯等…
十余位戰將,披甲而立,宛如銅墻鐵壁。
文職和近衛軍統領這邊,則以利州中路御前諸軍都統制府參謀軍事,獨臂大俠陳涿光、原南鄭知府孔紀濤、蓬州知州陳士杰三人為首。
其中孔紀濤和陳士杰分別任軍中參議,負責軍中行政、后勤、輜重、軍紀、考功、情報等事務。
其下又有利州中路駐扎御前諸軍都統制府掌書記陸游,潼川經略安撫使衙門的陳立甲、樊江、王燁然等人。
負責楊沅直屬衛戍部隊的行營護軍提舉楊萬里。
楊沅站在帥案之后,看著這滿堂文武,心中不由感慨萬千。
曾幾何時,他還是一雙草鞋,手提食盒,奔走在臨安大街小巷送索食的閑漢,
今時今日的他,已然是在諸國存亡未來中,能起到重要作用的一個風云人物了。
長安,長樂坊。
好大一座庭院,花木蔥郁,流水曲廊。
池塘中湖石突起數峰,稀疏有致,其間青磚鋪路,在花草幽深處蜿蜒而去。
臨水幾棵老柳,宛如臨水自照,裊裊柳枝,不時在水面上拂起陣陣漣漪。
“清露,咱們老師兵至大散關啦。”
完顏萍眉眼含笑,興匆匆地拿著一份最新收到的情報,趕向池塘邊一座小樓。
圓窗中攸爾便出現一個麗人,赫然是已經出落成十六七歲碧玉之年的李清露。
眉眼如畫,身材修長,頸子線條柔潤,宛若天鵝。
人在園窗之中,便是一畫美景。
清露人如其名,清婉秀雅,宛如一枝含苞待放的百合,膚色皎潔,明珠美玉一般剔透。
完顏萍也是俏美,但呈現出來的氣質和李清露大不相同。
完顏萍杏眼甜眸,圓圓的臉蛋兒,嬌花麗質,別樣甜美。
同李清露的長腿細腰不同,完顏萍嬌小玲瓏,長睫彎彎,一雙黑白分明的鳳尾杏眼。
嬌小,甜美,輕盈,宜作掌上舞,這就是完顏萍給人的感覺。
完顏萍執掌“狐字堂”,主要側重于情報刺探。
而李清露執掌“猬字堂”,主要負責分化、離間和刺殺、綁架。
完顏萍和李清露這兩位小公主、小郡主,負責執掌新金在長安的諜報組織。
“有老師的消息啦,快給我看看。”
李清露容顏清麗,似乎有些清冷之態。
但是聽到楊沅的消息,卻馬上眉眼彎彎,呈露出幾分甜意。
完顏萍先從窗口遞過密信,也不走門戶,輕盈地撐手一躍,就從圓窗跳了進去。
李清露沒管她,接了密信便已跑到桌邊,坐在椅上看了起來。
看著看著,李清露便紅唇微翕,露出晶瑩貝齒,顯然心情十分愉悅。
“萍兒,你說老師會不會打到長安來?”
“會…的吧?”
完顏萍眨眨眼,其實有點拿不準。
大宋分明是要重擊西夏,縱然不能滅其國,也要打的它元氣大傷。
不然,重新與大宋接壤的西夏,將成為掣肘大宋北伐的極大麻煩。
所以,明擺著,大宋的主攻方向是西夏。
楊沅陳重兵于大散關,未必是有意北上,很可能是為了威懾金國。
同時,做為吳家軍的預備隊,隨時投入西夏戰場。
不過,她真的好希望老師能打到長安來,好幾年沒見到他了。
如果當初不曾遇見過她,就沒有現在的她。
她不會成為新金帝國的公主,也不會有現在這樣豐富多采的人生。
她的眼界,將只有家宅里那一座繡樓、一處花園。
現在也許已經按照家里的安排,嫁給了某個部落長之子,抱著孩子、繡著手帕,和人說著家長里短。
是楊沅改變了她的人生,曾經那個小班長,現在還是那群姑娘的頭兒。
曾經在少女心中烙印深刻印象的那個男人,現在成了她心頭的白月光。
李清露看著完顏萍既希冀、又不敢奢望的模樣,不禁微微一笑。
“吶,你看,從情報上看,老師這回可是精銳盡出了呢。”
李清露笑吟吟地道:“老師一向的脾性你是清楚的,他是那么安分守己的人么?叫他默默地做一個吳璘老家伙背后的男人?他甘心才怪。”
李清露撇撇嘴,唇角勾起一個俏皮的弧度。
“不信咱們就打個賭,老師陳兵大散關,絕不會是虛張聲勢。”
完顏萍一聽,一雙杏眼頓時亮了起來。
“你是說,老師一定會兵出大散關,進攻陜西?”
李清露信心滿滿:“情報上說,老師從潼川路總共抽調集三萬余步騎,從利州中路抽調兩萬余步騎,共六萬大軍,分四翼駐扎于大散關之內…”
李清露微微瞇起了眼睛,這讓她清麗矜貴的容顏透出幾分可愛的狡黠:“以我對老師的了解,如此大動干戈的他,絕對不會滿足于為吳璘做嫁衣。”
李清露從畫壇中抽出一軸畫,刷地一拋,在桌面上攤開來,赫然是一副地圖。
李清露指著地圖道:“喏,你看金人的部署。”
完顏萍靠近過來,與李清露并肩向看地圖。
李清露纖纖玉指在地圖上指點著:“完顏亮以唐括烏野守寶雞,以納合斡魯守劍筈關,以徒單守素守鳳翔府,三道關隘,三路重兵。”
完顏萍道:“所以,金軍是想采取守勢?”
李清露點頭,又搖頭:“是,也不是。你再看這里。”
李清露的手指迅速劃動,從秦嶺莽莽山巒間指向群山之中的秦州(天水)。
“秦州守將王鶴!”
完顏萍明白過來:“王鶴要從秦州繞襲陳倉古道,陳兵和尚原,攻擊大散關?”
昔日,吳玠、吳璘、楊政三位名將對戰金兵,死守大散關。
金國就是以沒立大軍出鳳翔,入寶雞。
折合、烏魯大軍出秦州,從秦州的入蜀要道再分兵,折合攻鳳州,斷宋軍糧道,烏魯大軍北上,攻和尚原。
完顏萍現在關注的就是川陜宋金戰事,對這場戰役自然清楚。
完顏萍道:“所以,金國是曾演昔日故事?”
李清露道:“金國想為西夏解圍,圍魏救趙是必然要采取的辦法。
如果老師失利,那么圍魏救趙就會從佯攻變成真打,一口吃掉老師的兵馬。”
完顏萍漂亮的眸中透出一抹冷意:“我明白了,金軍做了兩手準備,而老師也是一樣。”
李清露頷首:“對,所以,老師可能會直取寶雞,也可能只是吸引住金兵,伺機助力攻入西夏的吳家軍,他也做了兩手準備呢。”
完顏萍點漆似的眸子閃爍了兩下,道:“我可以幫老師給金軍制造點麻煩。”
完顏萍在地圖上“劍筈關”的名字上點了點:“這樣,老師進來就容易多了。”
李清露笑了:“這次,我和你一起去!”
大宋正式開啟對西夏之戰,金國磨刀霍霍,意欲參戰。
只不過,他們雖然也在宋國正式行動之前,就已通過金國奸細察覺到了宋國正在進行戰爭動員。
但,畢竟晚了一步。
而且,不僅行動上晚了一步,金國的戰爭動員能力也不及宋國。
因此,金國只能一面積極進行戰爭動員,表面上還隱忍著,迅速調整對新金的戰略。
金與新金之間的戰爭,一直就沒有停息過,而且一直是金國主攻,新金防御為主。
現在金國卻迅速收擾兵力,反守為攻。
如此,金國才能抽調兵力,應對南線和西線的戰爭危機。
不過,宋國這邊也沒閑著。
軍事是軍事,經濟是經濟,政治是政治。
宋金榷場已經做好了隨時封閉的準備,水師正在準備全面切斷對金國的海上貿易渠道。
與此同時,崇政殿說書范成大,加翰林學士銜,出使金國。
一路行去,就見被捆綁從軍的青壯不絕于途,強征的騾馬車輛五花八門。
金國的戰爭動員,粗暴而簡單。
金國顯然是不想讓宋國使節看到這些的,但又不能完全回避得了。
可以想見,在宋國使團沒有看到的地方,情況只會更加的嚴重。
范成大趕到燕京城,向金國皇帝提出了兩項重大國事談判。
第一,既然金國已向宋稱臣,那么從此以后,兩國國事往來,金國皇帝應該肅立接受宋國國書。
這明顯是報復。
因為之前趙構對金國,就是這樣的規矩。
金國使節遞交國書時,宋國皇帝要站立接受。
可問題是,金國對宋的稱臣是忸忸怩怩的,兩國從叔侄之國變成了兄弟之國,宋為兄、金為弟。
這種情況下,金國皇帝不必如臣子一般肅立接旨,也是說的通的。
范成大此來提出的第二個要求,對完顏亮來說,就更加的混賬了。
宋國居然提出,趙宋皇室祖宗陵寢之地,豈能置于他國?
因此,宋國要求,把河南趙宋皇室陵寢之地歸還宋國,作為宋國領土。
這…怎么還吶?
給宋國劃一塊“飛地?”
簡直是無理之至。
完顏亮當然是絕對不可能接受的。
范成大在談判中,時而指著金國談判大使的鼻子唾沫橫飛,時而拍案大罵,狂妄倨傲之極。
看他那副樣子,儼然就是在說:受不了啦?那你殺了我呀,殺了我,快快快,成全我的青史留名。
當初驕橫不可一擊的完顏亮居然捏著鼻子忍了。
他不肯成全范成大。
一腔怒火,他也只能發泄在后宮里的外甥女、小姑姑一類的美人兒們身上。
宋國分明就是在尋找主動開戰的借口,他的戰爭動員還沒完成呢,他怎么可能遂了大宋朝廷的意。
于是,談判破裂。
但是范成大沒有死。
他被金國強行驅逐出了國境,遣返大宋了。
臨安大宋朝廷獲悉金國反應之后,是頗為沮喪的。
他們想讓金國“打響第一槍”,從而破壞掉金國的戰爭動員過程。
這無疑在雙方接下來的交鋒中,會對大宋一方產生極好的效果。
可是一向驕橫的完顏亮,面對如此跋扈的條件,如此跋扈的大宋使節,他居然忍了。
此時,楊沅已經悄然離開了大散關。
他的帥旗還插在大散關城頭,而他已經親率主力大軍,從秦嶺的崇山峻嶺間,殺向秦州去了。
讓敵人打響第一槍,占據道德高地?
楊沅也是贊成的,這種行為在戰爭之初可能會多吃點虧。
但是對于戰爭過程、戰爭后果,戰爭對于周邊諸國產生的影響來說,先吃點小虧,是有后報的。
不過,于楊沅而言,沒有任何一種制度、一種手段,是應對一切問題的永遠最正確的方法。
國運之戰亦或滅國之戰,那戰爭手段就得無所不用其極了,誰還跟你玩仁義道德那一套啊。
朝廷里那些大臣,死抱著教條不放,非得講究任何時候都要先禮后兵,都要占據道義。
可楊沅不在乎。
他從來都是一個結果論者。
寇可往,吾亦可往。
非得等著金國先出兵,抄我的后路?
你能從秦州來,我就不能往秦州去?
正值六月天氣,不過對于此處山區來說,白天平均氣溫依舊涼爽宜人,晚上甚至還要裹上睡袋,或者點上篝火,才不會覺得寒冷。
唯一的麻煩,是這個季節頻繁出現的大雨、暴雨,大雨暴雨導致山洪、滑坡和泥石流頻發。
哪怕這個年代的山川植被非常蔥郁,但這些依舊是避免不了的。
今日,便有大雨傾盆,楊沅親率的大軍只能散入山間古道兩側密林中避雨。
而前方四十多里外,金國秦州守將兵馬都總管王鶴,副都總管張博雅,率領一萬五千以騎兵為主的金軍精銳,也正散往兩側林中避雨。
他們只留了不足三千人守秦州,基本上算是傾巢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