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古論元忠心想,信王殿下是主張起兵的,葛王殿下卻還要問我的意見,那他就是不贊成馬上造反了。
為什么?
元忠順著這個思路一想,分析了一下立刻起兵和再做觀望的利弊,說道:“末將以為,我們不急,可以再等一等、看一看。”
“哦?”完顏雍轉身看向元忠,微笑道:“為什么?”
烏古論元忠道:“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能否舉事成功,現在誰也無法預料。
畢竟他們剛剛逃竄到遼東,而朝廷還沒有出手。”
“還有么?”
“如果我們現在起事,是獨樹一幟呢,還是投靠完顏大睿他們?
如果獨樹一幟,那就是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如果投到他們麾下,對我們的發展更不利。
況且…大王和他們的關系并不算好。”
完顏雍笑了笑,目光有些深沉:“我隱忍至今,一直在暗中圖謀著。
這個時間舉事,并不在我的計劃當中。
而且,大睿和驢蹄已經占了先手,我若隨之而起,投之則為附庸。
不投,也會被掩沒在他們的名聲之下。
更何況…”
完顏雍轉向輿圖,說道:“上京留守完顏晏可是陛下的死忠啊。
大定府的守軍也是陛下的親信。
還有沿邊四路四鎮重兵,大睿和驢蹄是能夠打開局面還是曇花一現,現在殊未可知。”
完顏征道:“那么依你之見,咱們暫且隱忍,繼續靜觀時局變化?”
完顏雍搖搖頭,道:“不,如果我們不起兵,就會成為他們的眼中釘,受到他們的攻擊。
既然如此…”
完顏雍往地圖上曷蘇館路的方向一指,沉聲道:“為何我們不旗幟鮮明的站出來,挑起為朝廷平叛的大旗呢?”
完顏征和烏古論元忠齊齊一怔。
但是只一轉念,完顏征便明白過來。
完顏征喜道:“妙啊!接下來,他們必然要招兵買馬。
而遼東豪族與地方百姓,可未見得愿意跟著他們造反。
只要我們把征討叛逆忠于朝廷的大旗打出去,這些豪族和百姓就會望風來投。”
元忠這時也明白過來:“葛王乃是太祖嫡孫,放眼整個東北,論地位、論資歷,無出其右者。
只要大王你旗幟鮮明,不僅能吸引不愿依附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的豪族官紳和地方百姓來投。
朝廷那邊呢?
葛王您率先樹起了平叛的大旗,完顏亮做為天子,不能無所表示吧?”
完顏征欣然道:“不錯,只要完顏亮下旨,以葛王節制遼東…
不,只怕還要包括上京。
到時候,東北一應軍、政、民,賦,還有自行募軍之權、自行任官之權,他都得給,到那時…”
完顏雍搖頭笑道:“你們吶,那只是最好的打算。
是朝廷兵馬受阻無法北上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出現的局面。
我們現在不需要去想我們確定的局面。”
完顏雍轉向烏古論元忠,沉聲道:“元忠,你來負責設置防御。
自曷蘇館路至遼陽城,至少設置五道防線。
在遼陽城下最后一道防線處修筑堡壘、挖掘戰壕。
明天一早,本王就會公告天下,為天子討伐不臣。
屆時曷蘇館路叛軍必然來犯。
一旦交戰,你要一敗再敗,直到兵退遼陽城下,方才堅守不退。”
元忠只是稍稍一愣就明白了完顏雍的意思,立即應了聲是。
完顏雍又指著地圖對完顏征道:“信王兄,你立即回咸州,爭取控制住濟州和泰州。
最差也要拿下濟州,確保我們與上京一線的聯系不斷。”
完顏征也鄭重地稱了聲是。
完顏雍又對外面揚聲道:“來人!”
一名侍衛出現在大堂門口。
完顏雍道:“速召東京副留守趙一甲、猛安龔正龍、同知李石來見。”
那侍衛抱拳稱諾,快步離去。
完顏征提醒道:“趙一甲是完顏亮的心腹。
他任遼陽副留守,可是為了監視、制衡伱的。
如今就算不能馬上把他抓起來,也該防著他才是。”
完顏雍微微一笑,道:“本王現在可沒有反,不但沒有反,還是陛下大大的忠臣,為什么要防著他呢?
趙一甲驍勇善戰,乃是一員猛將。
陛下既然把他派給了本王,本王怎能棄此大才而不用?”
完顏雍指向地圖道:“本王要請這位東京副留守去接管婆速路統軍司。
以龔正龍作為他的副將,確保我東京腹地無憂!”
婆速路統兵司的轄區,大致包括后來的遼寧省東南部、吉林省西南部和朝鮮北部的一部分。
東臨上京路會寧府和曷懶路,南至鴨綠江南岸。
其統軍司位于九連城(遼寧丹東),婆速路統軍司的地位和完顏雍的東京路平級。
也就是說,完顏雍并沒有權力節制婆速路統軍司。
但趙一甲卻是完顏亮派到完顏雍身邊牽制他的人,等于是手執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
完顏雍在這個時候亮明了對完顏亮的耿耿忠心,讓趙一甲去控制九連城,理由是為了更好地平叛,確保后方無憂,趙一甲沒理由不答應。
那么,完顏雍就可以通過趙一甲這位“手執尚方寶劍”的欽差,順利接管婆速路統軍司。
這就是借完顏亮的矛,攻完顏亮的盾了。
不僅如此,他還能名正言順地把完顏亮的這個耳目從自己身邊調走。
完顏亮也好、趙一甲也罷,不但不會因此懷疑他,還會因為他放任趙一甲這個皇帝親信去接管婆速路的守軍,而更加相信他的忠誠。
這是一舉數得啊!
想到這里,完顏征擊掌稱妙,興奮地道:“葛王,那么待我回到咸州,要不要想辦法把曷懶路也接管了?
這樣一來,整個遼東的半壁江山,就盡在咱們掌握之中了。
東北沿邊地區,設有四路。
最南端的曷蘇館路(旅順口)。
東南面的婆速路(丹東九連城)。
東北面的曷懶路(后世朝鮮咸鏡北道的吉州)。
最北面的耶懶路(后世俄羅斯塔烏黑河流域,海參崴更北面的雙城子)。
四個邊路均駐有重兵,且都直接受金國朝廷節制。
現在四個邊路重鎮,已經被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掌握了曷蘇館路。
完顏雍則打起了婆速路的主意。
完顏雍想了一想,搖頭道:“不要操之過急。
婆速路在我遼陽腹后,一旦落入叛軍手中,后果不堪設想。
我們因此派人節制,雖然是擅作主張,理由倒還充分。
可是如果現在對曷懶路動手,就不會有人相信我們是在為朝廷平叛了。”
完顏征聽了不免有些遺憾,但他也知道完顏雍所言在理,只好答應下來。
一切安排妥當,完顏雍便讓他二人先回去,然后做出一副剛被通知到的模樣,在趙一甲之后再趕回來。
完顏征和烏古論元忠告辭而去,大堂上一時便只剩下了完顏雍一人。
完顏雍緩步走到輿圖前,目光從遼東諸城,慢慢移到燕京,然后就移動到燕京之南標注著一片湖泊的區域。
忽然間鼻子一酸,淚水便潸然而落。
他的妻子,就是在那里自盡的!
自從完顏亮篡位登基,便大殺宗室,以致宗室人人自危。
完顏雍時常進獻寶物,表現的極為恭馴,這才讓完顏亮打消了對他的殺心。
完顏亮雖然還是本能地對他保持著一定的戒心,卻不再把他當成一個威脅。
只是,在他做濟南尹的時候,完顏亮不知從誰那兒聽說他的王妃烏林答氏既賢其美,于是動了色心,詔令烏林答氏進京。
圣旨不可違,當時完顏雍被頻頻調動,在濟南府沒有根基,也無法起兵反抗。
因此烏林答氏便說服完顏雍以大局為重,自己應旨進京了。
完顏雍本以為妻子是為了他和家族,忍辱負重。
卻不料,在距燕京城還有七十里的一處湖畔歇宿時,烏林答氏不慎“失足”溺水而亡了。
如果不是在她死后,她的忠仆把遺書交給了完顏雍,就連完顏雍也會誤以為她是失足落水而死。
為了丈夫的安全,烏林答氏不能不應旨進京。為了不受完顏亮的污辱,她最終選擇了自盡身亡。
完顏雍和烏林答氏五歲訂婚,十八歲成親,夫妻感情一向篤厚。
可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報仇雪恨,完顏雍只能含淚隱忍。
為了不對亡妻之死表現的太在意,以免引起完顏亮的戒備。
完顏雍甚至沒有親自操辦妻子的后事,而是派了個家人去,為烏林答氏草草料理了后事。
“依勒佳啊,再等等吧。”
完顏雍輕聲喚著亡妻的名字,低沉地道:“我不敢輕舉妄動,是因為,我不想浪費了你用命給我爭取的機會。
再等等,總有一天,我會砍下他的狗頭!”
“報,東京府同知李石求見。”
完顏雍拾起衣袖,輕輕擦了擦眼淚,又仰起頭,沉默片刻,緩和了情緒,這才轉過身來。
東京遼陽同知李石被領進了大堂。
他是完顏雍的親舅父,因為李石的姐姐李洪愿是完顏雍的生母。
李氏一族是渤海大姓。不過,和李鳴鶴的李姓倒是沒有什么關系。
李石同時還是完顏雍的岳父。
他的女兒也就是完顏雍的表妹,是完顏雍諸側妃之首。
“雍兒。這么晚找我來,可是有什么要事?”
“舅舅,你坐。”
完顏雍讓李石坐下,自己也在他旁邊坐下,肅然道:“舅舅,你們李家是渤海大族,外甥如今需要你們李家,助我成就大事了!”
金玉貞跪在炕沿兒上,鋪展著被褥和枕頭。
這個姿勢讓她很不自在,奈何房間太小了,人家小楊學士也是避無可避不是?
金玉貞只能硬著頭皮故作鎮定地鋪展床褥,然后退回榻邊。
嘖,羅裙緊貼著緊致圓潤的臀部,那曲線,還真像一顆熟透的桃子。
楊沅贊賞地品評了一番,看她退向榻邊,這才挪開目光。
金玉貞下了地,回身看向楊沅,見楊沅正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子。
金玉貞暗暗松了口氣,小楊學士,真是個君子。
金玉貞柔聲道:“床褥鋪好了,學士請歇息吧。”
“有勞夫人了。”
楊沅沒有跟她客氣,因為剛才已經客氣過了。
楊沅從金玉貞身邊走向床榻的時候,金玉貞的腰桿兒情不自禁地就繃緊了。
她怕楊沅的手突然就伸過來,攬住她的腰肢,把她也拖倒在床上。
直到楊沅從她身邊走過,她才松了口氣。
桌椅都被楊沅搬去墻邊了,地上才能騰出鋪放被褥的地方。
燈吹熄了,金夫人就合身睡在地上。
可能是因為躺在地上不怎么舒服,金玉貞久久沒有睡意。
榻上的楊沅也是一樣,大概是比較認床。
兩人都輾轉反側了許久,楊沅便側過身子,輕聲問道:“金夫人,你睡了么?”
“還…沒有。”金玉貞小聲地答了一句,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楊沅道:“如果夫人還沒有倦意,不妨跟楊某說說高麗國如今的局面。
楊某心中有數,對于我們今后的合作也好安排。”
“哦,好的…”
金玉貞對高麗的政治局勢顯然了解的非常透徹,講起來也甚有條理。
這和楊沅當初向烏古論盈歌請教金國局勢時,可是完全不同的表現。
楊沅聽著金玉貞清晰的敘說,高麗的政局格局、金家目前在高麗的處境以及政治能量,在他心中就像一幅沙盤般清晰起來。
等金玉貞說完,楊沅又思索片刻,說道:“楊某對于金氏未來的發展,有點不成熟的建議。
可能是旁觀者清,也可能是門外人的妄言。
楊某姑且說之,夫人姑且聽之。”
見他如此謙遜客氣,金玉貞不禁失笑。
她也側過了身,手托著腮,望著榻上的楊沅,柔聲道:“學士但講無妨。”
楊沅道:“聽夫人方才所言,楊某覺得,金家接下來可以從四方面同時著手,以打開局面。
那就是:交際權臣、收買武臣、穩固慶尚,圖謀全羅。”
金玉貞下意識地把這十六個字慢慢念了一遍。
楊沅道:“對于京中權臣,尤其是如今勢力最大的慶源李氏,金家應該全力結交。
哪怕因此分潤出一半的好處給他們也無妨。
最關鍵的是,這條渠道和因之建立的人脈,掌握在你們金家手中。
利用金國內亂弁取暴利,其贏利過程取決于金國平息內亂的時間長短。
只要運作的好,即便遼東之亂被平定,金家的人脈和渠道也還在,依舊可以為金家輸送源源不斷的財富。
至于收買武臣,方才聽夫人所言,貴國自從平定‘妙清之亂’后,過于忌憚武臣。
以文抑武已經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程度,武臣被壓制的慘烈局面,較我宋國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武人壓制太甚,久而久之不外乎會出現兩種局面。
一種是物極必反。
武臣們忍無可忍,徹底暴發,從此進入以武制文階段。
直到那武者建立江山,為了穩固他的江山,再度回到以文制武的狀態,由此形成一個輪回。
另一種,就是武人被壓制,國家武德不彰,文風過盛。
當強敵入侵,容易招來滅頂之災。
高麗是一個島國,不太容易出現被外敵消滅的局面。
那么大概率就會像日本一樣,以武制文了。”
說到這里,楊沅頓了一頓,問道:“夫人聽說過日本的平氏和源氏嗎?”
金夫人有些驚奇地看了楊沅一眼,她沒想到楊沅作為一個狀元,一名學士,竟然如此看重武人。
金夫人答道:“知道,他們是日本的武家,兩大武士勢力的首領。”
楊沅道:“日本公家勢力正在沒落。
曾經在權貴們面前,像狗一樣俯首聽命的武士們,現在已經開始當家作主了。
高麗武臣受到如此嚴重的壓制和苛待,他們早晚也會走上日本武臣一樣的路。
你千萬不要小看了他們的力量,他們被壓制,不是沒有反抗的力量,只是還沒有生出反抗的勇氣。
如果這時金家能對他們伸出友誼之手,金家將會因此擁有最大的底氣。”
金夫人聽了若有所思起來。
楊沅道:“當金家有了源源不斷的財富,結交權臣,扶持武臣,招兵買馬,壯大金氏。
那么接下來,想要穩固你們的根基之地慶州,繼而控制整個慶尚路,也就易如反掌了。
接下來,我建議你們繼續往西、往南擴展,把慶尚路和全羅路打成一片。
到時候,整個高麗南部就盡在金家掌握之中。
向南,你們可以輕易得到宋國的支援。
向北,則有足夠的力量抗衡其他大族。
你丈夫的家族就是高麗王族,而全羅道正是高麗王氏發跡之地,在那里依舊擁有很雄厚的根基。
我覺得這一點你們金家也可以利用起來。”
慶尚路和全羅路,就是當初的新羅國和百濟國。
如果能擁有這兩路,或者控制一路影響一路,那么金家將成為高麗當仁不讓的第一家族。
金玉貞聽得心潮澎湃,越來越覺得楊沅所說的情況未必不能成為現實。
只要有三成機會,就已經值得去冒這個險了。
“明白了,玉貞會全力說服家族的。”
金玉貞頓了一頓,又道:“如果楊學士能說服李太公,讓玉貞回到高麗,我愿意親自去宋國一趟,和宋國洽談具體事宜。”
“放心吧,李太公會放你走的。”
楊沅道:“只要他聽了我的計劃,哪怕只是一個可能,他也會愿意賭一賭。
對了,如果你去宋國,正好接了你丈夫一起回高麗。
接下來你們金家要經常和上京打交道。
如果你個婦道人家不方便經常去上京,可以把這件事交給你丈夫去做。”
楊沅笑道:“楊某和你丈夫王帥公子一見如故,相處的非常融洽呢。”
金玉貞道:“外子如今就長住臨安嗎?”
楊沅道:“是的,他的住處我也知道,等你回國時,我會寫給你。”
金玉貞輕輕撇嘴道:“那個家伙,未必敢去上京冒險呢。
不過,他的副綱首樸人猛,是我們金家用慣了的老人,忠誠、可靠。
而且外子船隊的事務,基本上都是他在打理。
如果妾身不方便去上京的話,讓他去就可以啦。”
“呃…樸…樸人猛嗎?”
楊沅的笑容微微一僵。
那貨被我打發到哪兒去來著?
有點忘了…
金玉貞察覺到楊沅語氣有些古怪,忍不住問道:“楊學士,樸人猛…出了什么問題嗎?”
楊沅有些心虛地道:“哦,他呀,我在尊夫身邊曾經見過他。
他這個…在臨安的時候,犯了罪,已經被流放了。”
“什么?”
金玉貞吃了一驚,一下子坐了起來:“他做了什么?”
“他…偷竊了他人財物。”
“這不可能!”
楊沅馬上甩鍋道:“是王公子說的!”
金玉貞愕然道:“外子大義滅親?”
楊沅忙道:“不是,我是說,我是聽王公子說的。”
金玉貞黛眉微蹙,遲疑地道:“外子船隊中,還有一個火長,叫做樸人勇…”
楊沅干笑道:“他呀,跟他哥一起偷東西,一起被抓,一起…被流放了。”
“好的,妾身…明白了!”
金玉貞微笑起來,笑容很甜。
可是如果王帥看見了,只怕會從頭到腳冒寒氣。
她躺下去,咬著牙,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她已經明白了,全明白了。
那個混蛋一定是收買了宋國的官員,把我派去他身邊的人尋個由頭處置掉了。
把我的人清理掉,是為了方便他在宋國尋花問柳吧?
這個混蛋,他好大的狗膽!
“王帥!你等著!”
金玉貞咬牙切齒地想,等我到了宋國查明真相再說。
你王帥要是敢做初一,我金玉貞就敢從初二做到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