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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文曲星的風范

  金人要求宋國對于近來一系列舉動做出解釋,宋國是否有破壞“紹興和議”之意。

  大宋官家決定遣使赴金,爭取以談判解決兩國間一觸即發的緊張局面。

  這個消息,在朝會之后,立即傳了出去。

  湯相公和諸多御史言官公舉楊沅為使節的消息,也一并傳了出去。

  所有人都認為,楊沅是最佳出使人選。

  機速房的鄭遠東是希望楊沅出使的。

  肥天祿是他的好友,肥玉葉更是他的得力部下,他希望能為救回肥天祿,營造一個更好的機會。

  湯思退等主和派是希望楊沅出使的。

  之前金人于蔡州耀武,最終也是要打的。

  羞刀難入鞘,大宋之邊既然沒有服軟,雙方就必須打上一場。

  只不過,當時如果發生戰爭,其規模雙方都能心里有數,大概率會在局部區域內控制其規模。

  這就像是一盤棋,雙方都在試招的階段,窺則著對方的布局和戰略意圖。

  之后,雙方才會和談,尋找一個能讓雙方接受的體面的下臺方式。

  只是因為完顏亮遇刺,徹底激怒了他,加派了大軍伐宋,讓人忽略了之前的蔡州閱兵本就注定要有一戰。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楊沅不能說一點責任也沒有。

  尤其是他罵死了萬俟卨,這令眾宰執對他心生反感。

  那些即將下崗的臺諫官們,也是希望楊沅出使的。

  他們恨不得楊沅能死在北國。

  也可能,楊沅會被金人留下?

  這種事并不少,宇文虛中只是被金人強行留用的宋國大臣中走的最高的一位,而不是唯一。

  不過那樣更好,比金人殺了楊沅更好。

  一個堅決主戰并且被主戰派捧成旗幟的人物,最后卻為金國所用,向金國皇帝俯首稱臣,那才徹底打了主戰派的臉。

  主戰派也是希望楊沅出使的。

  高層的主戰派官員沉穩一些,他們不會意氣用事,但這并不包括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他們不會想太多,至于個人安危…他們也完全沒有想過。

  他們只是沒有這個資歷,如果他們夠資格代表大宋出使,他們也會挺身而出。

  他們相信他們眼中的英雄,他們奉為主戰旗幟的楊沅一定也是這么想的。

  楊沅被人架起來了,也被他自己的一系列行為架起來了。

  市南坊,巾子巷,春風樓。

  楊沅在雅間坐下,抬眼一望,不悅地道:“你們高麗的奴仆這般沒有規矩的嗎?

  楊某和你家主人一聚,這里也有你們的座位?”

  剛剛滿臉堆笑坐下的王帥頓時有些不安。

  高麗老王往南洋跑了趟生意,回程時恰遇到宋國水師封鎖海域。

  如果是小舟,或還可能從大海上穿插過去。

  可他的大商船目標太大了,那就只有兩個選擇:

  要么繞深海拐向日本,要么就在大宋先停一段時間,等待時局變化。

  王帥選擇了留在大宋。

  既然時間充裕了,他便想起之前結識的楊三元了。

  于是王帥便按楊沅所留的聯絡方式來臨安拜訪。

  楊沅對王帥很熱情,這不,就把他領來了春風樓。

  樸人猛不卑不亢地道:“樸某不是奴仆,我是王公子船隊的火長,是他的副手。”

  樸人猛看了王帥一眼:“公子,是這樣吧?”

  “啊,哈哈,是啊是啊,呃…”

  王帥有些尷尬,這可是夫人派在他身邊的眼線,他也不敢得罪的。

  楊沅臉色一沉,道:“在我眼中,只有王公子一位貴客,你出去!”

  樸人猛也是臉色一沉,道:“既然楊公子如此無禮,王公子,我想我們應該走了。”

  王帥一臉局促地剛要起身,楊沅向兩個隨從遞了個眼色,兩個隨從立即迎了上去。

  樸人猛沉著臉,摸向腰間的刀:“要動手么?我可不…”

  他還沒有說完,左側迎上來那人腳下突然加快,一個白蛇吐信,攢指如喙,直取樸人猛的咽喉。

  樸人猛來不及拔刀,急忙揮手格擋。

  那人如蛇游動,陰陽手變幻,貼身進步,一拳正中他的胸臆之間,肩頭再一撞,樸人猛便倒翻出去,摔到了雅間門外。

  而另一個隨從則穩穩站定,笑吟吟地對其他幾個高麗人道:“滾出去!”

  這兩個隨從是宋老爹為“有求司”訓練出來的第一批十三人中的兩個。

  方才出手的那人所用的功夫就是宋老爹傳給他的岳氏散手。

  這是岳飛當年傳授于軍中的一種實戰性極高的拳法。

  這套拳法一共只有九手,上盤三手,中盤四手,下盤兩手,左右互換,皆為散練的手法。

  “王公子,你坐。”

  楊沅把手往王帥肩上一搭,笑吟吟地按他坐下:“你這家仆太沒有規矩,我替伱教訓他們一下,沒有問題吧?”

  王帥當然沒有問題。

  他被老婆派到身邊的這些人像看賊一樣看著,卻又不敢發怒,心中恨不得他們死掉才開心。

  眼見楊沅兩個隨從把他的人都轟出去,然后往門外一站,堵住了門戶,王帥不禁松了口氣。

  待那房門一關,王帥便感激地道:“多謝楊公子。

  說來慚愧,王某家有悍婦,這些人都是那悍婦派來監督我的。

  哎!王某在他們面前直如囚徒一般啊。”

  楊沅給王帥滿上一杯酒,笑吟吟地道:“當日借乘王公子的船回大宋時,楊某便已看出幾分端倪了,他們這不就是惡奴欺主么?”

  王帥被他說出了心中苦楚,不禁長嘆一聲,舉杯向楊沅一敬,一飲而空。

  楊沅眸色微動,說道:“王兄風流倜儻,一表人才。

  如今率領商隊,縱橫四海,日進斗金,正該快意人生才是。

  卻被幾個家奴管教,豈不可惱。如果王兄想恣意瀟灑,楊某倒是可以幫你解決這個問題。”

  王帥心中一動,問道:“三元兄有何妙計?”

  楊沅道:“你身邊有哪些人是尊夫人派來的眼線,你只管點出來,我負責叫他們不能再跟著你不就行了?”

  王帥一聽大為意動,就算這法子不能解他一世之苦,讓他逍遙快活一時也成啊。

  王帥遲疑道:“楊兄真能辦得到?”

  楊沅微微一笑,道:“王兄只需告訴我,哪個人需要離開王兄身邊。”

  王帥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道:“實也不多,只有樸人猛和他兄弟樸人勇,他們倆是我夫人派來的眼線。”

  “才兩個?那就太簡單了。”

  楊沅回頭道:“大壯!”

  看起來一點都不壯的劉大壯道:“公子。”

  楊沅道:“你去告訴于參軍,叫他尋個法子,把這兩個人收了去。

  送到邕州梧州什么的地方去,反正越遠越好,判個隨軍編管,莫再放他們出來了。”

  劉大壯答應一聲,便離開雅間往臨安府衙而去。

  之前在萬俟卨府,于吉光等人的表現楊沅都看在了眼里。

  不過,他還一直沒有做出回應。

  現在讓于吉光幫他干點黑活,這便是接納了。

  相信于吉光會明白他的意思。

  王帥聽了卻是又驚又喜:“楊公子相托之人是一位參軍?”

  楊沅道:“他是臨安府的司法參軍,和楊某有些交情。”

  王帥心想,一句話就能讓這個于參軍幫你做事,這何止是有些交情。

  王帥對楊沅頓時既敬且畏,趕緊斟一杯酒,主動敬了楊沅一杯。

  楊沅吃了這杯酒,笑吟吟地道:“近來宋金之間有些麻煩,你的商船太過明顯。

  不然,我就想辦法送你過去了。

  既如此,你也不必急著走了,就在臨安小住些日子吧。

  少了那兩個礙眼的家伙,相信王兄在臨安住著會很愉快的。”

  王帥自然聽得懂楊沅弦外之音,不禁眉開眼笑。

  王帥道:“楊公子所言甚是,臨安之繁華,百倍于我高麗開京。

  王某正想好好見識一下此間風光。只不過…”

  王帥微微有些擔心:“楊公子,金人不會真的打過來吧?”

  楊沅道:“你當我們宋人是紙糊的?今上登基以來,銳意進取。

  前不久又剛為岳飛將軍平反,軍心士氣大振。

  金人不來則罷,若是來了,他們就會明白,什么叫做自取其辱。”

  楊沅給王帥滿了杯酒,又道:“我記得王兄和金人常有生意往來。

  以王兄對金國的了解,你覺得,金人如今具備南下的條件么?”

  王帥想了想,點頭道:“楊公子說的是,金人如今叫嚷的雖然兇,還真不可能揮軍南向。

  吶,之前跟你們宋國打過仗的那些老將都被如今的金國皇帝殺光了。

  他還要把都城從上京搬到中京,可是很多權貴拖延到現在都不肯離開。

  這些女真權貴不走,金國皇帝自己又走了,便愈發約束不了他們。

  約束不了他們,那女真兵組成的猛安軍便調動不靈,只靠漢兵組成的簽軍…”

  王帥搖了搖頭。

  楊沅心中明白,王帥不以為然,倒不是說金國的漢軍戰斗力一定弱于由女真人組成的猛安軍。

  而是戰斗意志不一樣。

  此時金國占領中原還不到三十年。

  這些漢軍父親一輩就是北宋百姓,漢軍軍官年紀稍長,他們自己就是北宋人。

  因此,金國的漢軍普遍還對故國保留著記憶,對于侵宋是有抵觸心理的。

  這時期的金國漢軍在遭遇宋軍時很容易失去斗志,打的時候不夠堅決,一露敗跡就掉頭逃跑甚或直接投降。

  楊沅頷首道:“咱們做生意的人要想賺大錢,就得有眼光,正所謂一葉知秋。

  王兄,還請把你所了解的金國情形和小弟好好說說。

  如果能更準確地判斷出他們是戰是和,大概什么時候會戰,和的話又是什么時候和,對咱們生意人來說,那可就是錢吶。”

  楊沅說著,“啪啪啪”地三擊掌,隔斷雅間的木屏風便被人推開了。

  幾個嬌俏的女子裊裊而入,坐到了王帥左右。

  其中更有一個嬌小玲瓏的,直接一屁股坐到了王帥的腿上,攬住他的脖子。

  先對他拋個媚眼兒,嬌滴滴地道:“奴家‘一捻紅’,還請公子憐惜。”

  王帥魂兒都要飛了,這等嫵媚風騷的女子才叫女人,自己家那個悍婦…

  一想到那個悍婦,王帥飛走的魂兒又回來了。

  他緊張地往門口看了一眼,忐忑地道:“姑娘…姑娘你快請起來,不好坐在王某懷里的。”

  楊沅道:“喝酒飲宴,怎好沒有美人相伴?

  至于那兩個姓樸的,你不用擔心,一會兒他們就會消失,再也不會礙你的眼了。”

  王帥聽得心中歡喜,只是在夫人積威之下,被派來監視他的樸家兩兄弟沒有被弄走之前,他就不敢太過份。

  他那一雙手攬住了“一捻紅”的小蠻腰,不舍得挪開,又不敢撫摸,就只是牢牢地抱著。

  此時的王帥明顯變得更加亢奮了,健談的很,對于楊沅的問話有問必答。

  此人常年奔走各國經商,少不得與各國官員權貴打交道。

  那些金國的官員權貴不會提防他一個第三國的商人,而且他們之間的交際,大多都是在酒桌上,更容易吐露真言。

  于是,王帥從一個商人的角度,他所觀察到的、接觸到的、靈敏的嗅覺感觸到的,確有許多是通過官方渠道反而很難打聽得到的消息。

  楊沅微笑地傾聽著,“一捻紅”則是不失時機地時而給王帥挾一口菜,時而喂他吃一盞酒。

  在王帥漸漸快要忘了樸家兩兄弟的存在時,雅間外面傳出了一陣斥喝聲。

  不消片刻,劉大壯便走進來,對楊沅道:“公子,那兩個姓樸的竊取酒樓客人財物,被來此吃酒的于參軍撞見,已經把他們抓走了。”

  楊沅點點頭,便起身道:“楊某去找于參軍交代些事情。王兄酒興正酣,就叫她們陪王兄繼續暢飲吧。”

  王帥此時已經“此間樂,不思蜀”了。

  尤其是親耳聽到樸氏兄弟被大宋的司法官抓走,更是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

  王帥大著舌頭,感激地道:“好兄弟,從今天起,你…你楊子岳就是王某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

  楊沅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揚長而去。

  楊沅還沒出門,王帥就迫不及待地向“一捻紅”吻去。

  壓迫越狠,反彈也就越激烈,少了樸氏兄弟監視,老王要放飛自我了。

  李師師快要生了。

  她請了兩個經驗豐富的穩婆,住在家里隨時待命。

  反正她自己有錢,這點事兒,只要有錢,一句話就辦了。

  以至于楊沅想表現一下都沒機會,近來他也只能常往這邊走走,多陪陪師師了。

  嗅到楊沅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李師師蛾眉微挑,問道:”今日有應酬還是借酒澆愁?”

  楊沅道:“借酒澆愁?何來這一說?”

  李師師笑了笑,道:“妾身雖在待產,已經滿大街的消息又怎么可能聽不到?

  那兩個婆子和陳二娘湊在一起,可是什么都嘮的。”

  楊沅道:“那你覺得,我該不該去?”

  李師師輕輕搖了搖頭,道:“這不是你該不該去的問題。

  而是事態只要繼續發酵下去,你就必須去,也只能由你去。

  既然如此,依妾身看,二郎不如主動請求去。”

  楊沅道:“你愿意讓我去?”

  李師師沉默了一會兒,溫柔地道:“你如果想逃避,妾身對你會很失望。

  可是,你若去了,妾身又會很擔心。是不是很矛盾?”

  楊沅沉默片刻,輕笑道:“不!敢刺殺身為太尉的國賊梁師成,敢刺殺金人扶持的偽楚皇帝張邦昌!

  如此奇女子,自然不希望她的男人是一個只會坐而論道,真正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時候,卻膽小如鼠的小人!”

  李師師笑了,笑容雖是欣然,眉宇間卻又有種難言的憂慮:“你這么說,是已經決定去了?”

  楊沅握了握李師師的手,柔聲道:“你不用擔心,完顏亮不會殺我,他還會盡力保障我的安全。”

  李師師微微疑惑了一下:“你是想體現出對他的價值?

  那他…會不會把你留在北國?畢竟,這種事兒金人沒少干。”

  楊沅輕笑道:“當然不會,完顏亮的女兒才兩歲,我是做不成駙馬爺的。

  做不成駙馬,我干嘛要留在北國?”

  李師師輕輕打了他一下,眉宇間的憂慮化解了許多。

  從楊沅的語氣,她就知道楊沅有了對策。

  李師師柔聲道:“二郎遲遲不肯上書表態,是想等咱們的孩兒出生吧?

  其實,就算你現在上書朝廷,也不可能馬上走,諸般準備至少需要五七八天的功夫。

  兩個穩婆子說了,妾身這狀況,一兩天內孩子就會出生了。

  二郎,主動請旨和等著官家下旨,結果可大不相同。

  凡主動也是辦,被動也是辦的事,應該力爭主動辦。”

  楊沅點點頭,道:“好!明日朝會,我便主動請旨,出使金國。”

  楊沅想了一想,忽然忍不住又笑了。

  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出風頭了啊,可是偏偏又要被他裝到了。

  肥玉葉沒有去臨安府,放衙之后便趕來了“拈花小筑”。

  肥玉葉雖然聰慧,卻終究只是一個秘諜頭子。

  她的眼界和格局達不到從國家博弈的角度去分析問題。

  她無法看出這是一張國戰的棋盤,“楚河漢界”兩側人人都是棋子。

  楊沅“過不過河”,根本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

  他能決定的,只是早一天過河還是晚一天過河。

  所以,在肥玉葉看來,自己的請求有些太不近情理,很難說服楊沅去冒這個險。

  因此,她便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好閨蜜,希望能讓她們兩個幫忙一起說服楊沅。

  結果,肥玉葉還沒見到楊沅,只是把來意一說,冷羽嬋和薛冰欣就臉色遽變。

  別的事都好說,但是你讓我的男人去送死?

  楊沅來到了“拈花小筑”,他想讓貝兒替他寫一封請旨使金的奏疏。

  結果一進“拈花小筑”的門,就看到冷羽嬋和薛冰欣正把肥玉葉往外趕。

  “什么情況?”

  楊沅見了不禁有些好奇,他可是清楚,這三個女人的關系有多好。

  “楊通判!”肥玉葉一見楊沅,趕緊要迎上來。

  但冷羽嬋身形一轉,便已攔到她的身前。

  薛冰欣急忙過來,一把拉起楊沅就走:“小嬋和玉葉鬧了點矛盾,女人間的事,二郎你就不要管了,讓她們自己解決好了。

  我昨兒剛學了一道湯呢,用巴戟天、淫羊藿、肉蓯蓉、枸杞、女貞子燉羊肉,可補啦,我去煲湯給你喝啊…”

  肥玉葉眼見楊沅被薛冰欣拉著就要走開,情急之下,忍不住喊了起來。

  “楊通判,金人陳兵兩淮,又傳消息,欲與我大宋和談。

  朝野皆以為,楊通判為最佳出使人選,不知楊通判可愿為天下蒼生出使金國?”

  楊沅腳下一頓,轉過身來。

  肥玉葉趁機擺脫冷羽嬋,沖到楊沅身前。

  冷羽嬋和薛冰欣這次是真的惱了,她們恨恨地瞪著肥玉葉,若非還惦念著往日情份,早就大打出手了。

  楊沅奇怪地看著肥玉葉,道:“玉葉姑娘,你是機速房的諜探頭目,這種為民請命的事兒,似乎輪不到你來出頭吧?”

  冷羽嬋氣憤之下,也不想給肥玉葉留臉了,搶白道:“二郎,你別聽她說的冠冕堂皇。

  她是要去金國尋找她父親的下落,想借助使節團隊為掩護,以方便行事。

  所以才慫恿你出使金國,你可千萬不要答應她。”

  “哦,原來是這樣啊!”

  楊沅笑了笑:“那就不勞玉葉姑娘你來相勸了。

  我已決定,明天一早,赴金殿請命,出使金國。”

  什么?

  薛冰欣和冷羽嬋聽了,頓時大吃一驚。

  肥玉葉聽得也是一呆,她還有一肚子擬好的說辭沒有說呢。

  來時想到楊沅這廝什么都好,唯獨一個短處,那就是好色。

  她甚至想過要用自己作為代價,央求楊沅出頭。

  可是…楊沅已經決定要請命出使金國了?

  楊沅可不傻,不能讓她說下去。

  本來是為國請命的事兒,如果讓她沾惹上,那成了什么啦?

  楊沅笑容一斂,鄭重地道:“令尊的事,我也知道一些。

  如果令尊還活著,如果我此去能打探到他的下落,自會想盡辦法把他安全地帶回來。

  玉葉姑娘,你請回吧。”

  楊沅想著,得趕緊讓貝兒寫好奏疏。

  另外他既然決定請旨去金國談判,鹿溪和丹娘那邊也得先通個氣兒,做好她們的思想工作,便不想就此事和肥玉葉多做糾纏。

  肥玉葉又驚又喜地道:“楊通判,玉葉可否作為使團的一員隨你北上?”

  楊沅疑惑地反問道:“這是…你們機速房的意思?”

  肥玉葉道:“玉葉如今是蟬字房掌房,本就負責對外諜探事務。

  家父是機速房皮剝所重要執事,知曉我大宋諸多機密。

  便不談私情,于公我也該去相救的。”

  她盯著楊沅的眼睛,又補充了一句:“鄭都承旨,也是答應了我的。”

  楊沅思索了一下,搖頭道:“人,當然是要救的。

  但你是肥處置使的女兒,若感情用事,就會壞了大事。

  令尊的事,還是交給我吧。”

  楊沅轉身就走,肥玉葉急忙道:“楊通判,玉葉保證絕不感情用事,一到金國,凡事都聽憑你的吩咐。”

  楊沅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道:“你走吧,這件事,通融不得。”

  肥玉葉情急之下還要追上去,卻被冷羽嬋和薛冰欣并肩攔住了。

  冷羽嬋和薛冰欣的心情也很矛盾。

  她們想幫玉葉,可是又怎忍讓楊沅赴死。

  眼下,是楊沅自己主動想要去金國的,她們怪不到玉葉頭上。

  可是,她們也不想讓玉葉跟著,萬一害了楊沅,那可是她們一生之恨了。”

  “我去北國,與肥玉葉無關!”

  菊庭里,楊沅對追進來的冷羽嬋和薛冰欣說道:“事實上,從我在殿試時對官家提出,我大宋對金國應該‘以禮相待、以武相制’開始,有些事我就避無可避了。”

  楊沅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除非我和臨安府的喬老爺一般,左右逢源、八面圓通,不站隊任何一邊。

  我既然做了選擇,那么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一定會有過獨木橋的時候,不可能全是康莊大道。

  我若不去,那么旁人罵我嘩寵取寵、投機媚上的話,便都坐實了。

  從此以后,我就只能夾起尾巴做人,成為天底下的一個大笑話。更何況…”

  楊沅看看冷羽嬋和薛冰欣、艾曼紐貝兒三人:“你們以為,我不請旨,就不用去了?

  等到官家不得不下旨讓我去的時候,那就不只是臉面難看的事了。

  到時候,萬一派我一個副使的身份。我凡事不能做主,那就更加難做。

  我現在請旨,就能把握主動,把正使搶到手,這樣反而方便我行事。貝兒,跟我到書房來!”

  楊沅說罷,便向書房走去。

  艾曼紐貝兒跟著走了兩步,忽又站住,回身看了看薛冰欣和冷羽嬋。

  “薛姑娘,冷姑娘,楊先生說的是對的。”

  貝兒認真地道:“在我們西方,有一句諺語:欲承王冠,必受其重。

  我知道你們擔心他的安全,可是敵人已經舉槍沖鋒了,難道楊先生還能掉轉馬頭做一個可恥的逃兵?

  如果,吶喊最大聲的那個騎士率先做了逃兵。

  可笑的是,他還死在了追兵的槍下,那么他死掉的將不只是生命,連他的榮譽也徹底完蛋了。”

  貝兒向二人點點頭,轉身走進了書房。

  按照楊沅提出的幾個要點,貝兒一番斟酌后,便寫出了一封奏疏。

  楊沅主動請旨,愿意出使金國,并且特意點明,他要做正使。

  正使也沒有絕對權力。

  在使團出發之前,皇帝會召開一次御前會議,定下和談的基調,劃好底線。

  使節能做的事,就是在劃定的上線和下線之間輾轉騰挪,盡量讓談判結果貼近對自己有利的上線。

  他是沒有權力跳出框架去和對方交涉的。

  比如說,朝廷制定的大框架是“和”。

  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在達到“和”這個大前提下,盡量爭取對本國有利的條件。

  他不可能跳出朝廷給予他的權力,去決定是不是要“戰”。

  盡管如此,如果沒有一個正使壓在上頭,那么楊沅在出使期間就是整個使團的負責人,他將擁有比其他使團成員更大的自由度。

  雖然貝兒所在的國度要比大宋這個東方帝國小的多,可那也是一個國家。

  作為一位大公爵的女兒,她還參加了多國軍隊組成的遠征軍,在異教徒的國度打過仗。

  所以貝兒的視界相對來說是比較高的,她能理解楊沅的選擇。

  她把寫好的奏疏交給楊沅,遲疑了一下,輕輕問道:“楊先生,這次出使會很危險嗎?”

  “干嘛,擔心我啊?”楊沅正瀏覽著奏疏,聽到這話,不禁抬起眼來,調侃了一句。

  這一抬頭,楊沅便看到了她眸中一抹來不及掩去的關切。

  那種擔心的神色,和羽嬋、冰欣如出一輒。

  楊沅語氣一頓,聲音便又溫和了許多:“你不用擔心,完顏亮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只要我能號準他的脈,不管我在他面前如何反復橫跳,他不但不會殺我,還會把我當成一個大寶貝呢。”

  次日早朝,楊沅以臨安府南廳通判的身份,上朝面君。

  公開場合下,這是楊沅第三次見駕。

  第一次,殿試奏對,楊沅以貢士身份,請雪岳飛之冤,定秦賊之罪。

  第二次,金兵耀武于蔡州。楊沅以狀元身份上書論國事,析金人動機,申“以禮相待、以武相制”的原則。

  第三次,金軍陳兵于兩淮,又放出和談消息,軟硬兼施,欲逼大宋改變新君登基以來積極的對外政策,甚而做出更大讓步。

  楊沅則以臨安府通判的身份第三次上書,請求代表大宋與金人談判。

  金殿之上,楊沅再一次重申了他堅持的“以禮相待、以武相制”的對外原則。

  楊沅用一段簡明扼要的話,對這八個字做了一番注解:

  “大宋不挑戰,不懼戰。你要和,我應和。你要戰,我便戰。我要和平,所以備戰。

  我有一戰之力,方能避免戰爭。若不修武力,一味求和,只能迎來強者的刀劍!”

  楊沅這番話,也定下了他作為宋國使節出使金國的談判基調。

  最終,在只有副皇帝趙璩閣下一人投出反對票的情況下,官家做出了派遣楊沅出使金國的決定。

  為此,趙瑗給楊沅加了“翰林學士銜”,作為此番赴金和談的正使。

  翰林學士是正三品。

  宋國在和他國往來時,經常用類似的方式低官高配,迎送他國使節。

  歷史上,大宋就曾派遣一位五品的中書舍人,加了“翰林學士銜”,赴金國談判兩國疆界劃分和確定兩國皇帝名份問題。

  大宋還曾派遣一位從六品上的吏部員外郎,加了“翰林學士銜”,代表大宋赴金國議和。

  和這次一樣,那兩次重大談判,一次是為了爭取疆土,一次為了談判議和。

  而兩次派出的使節,都是主戰派官員,而非主和派官員。

  原因很簡單,是和是戰的基調是出使之前就已經定下來的。

  派出的使節只能努力在“和”的上下限之間,為己方爭取一個更好的談判結果。

  派出的若是主戰派,他也無權跳出基本框架去談判。

  可如果派出的是一個主和派,他的談判結果,很可能就是無限貼近下限了。

  出使的決定下達之后,朝廷就開始了一系列的準備。

  楊沅領到了一襲紫袍。

  正三品以上官,才能穿紫袍。

  趙瑗前不久曾拿湯思退舉例,讓楊沅努努力,爭取比湯思退的三十八歲任宰執再早一些。

  湯思退是參知政事,從二品的官。

  楊沅現在正三品,已經無限接近湯思退了。

  當然,楊沅這個正三品是臨時授官,出使任務結束后就要官復原職了。

  不過,如果他能圓滿完成出使任務,回來后是必然要升一級的。

  到那時,他就是二十四歲的五品實權官員,將成為大宋政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

  當然,前提是他能活著回來。

誰不知道如今的金國皇帝完顏亮是個性情極不穩定的人  用后世的話說,此人有點神經質,喜怒無常,性情癲狂。

  雖然是金國主動提出的和談,但楊沅得罪了他,此去必然是兇多吉少…吧?

  楊沅和李師師的寶貝兒子,挑了一個最出其不意的時間誕生了。

  他是在楊沅上金殿面君,主動請求作為大宋使節出使金國的時候降生的。

  楊沅下了金殿,應付了包括晉王趙璩、樞密使楊存中、參知政事張浚等諸多官員的關懷慰勉之后,回到臨安府做臨時交接時,得到消息的。

  李師師派人到臨安府,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等楊沅匆匆趕到李師師的家,他就看到一向風華絕代、一塵不染、也一絲不茍的李師師正躺在榻上,額頭的秀發微微有些潮濕和凌亂。

  在她身邊放著一個小小的襁褓。

  小小的楊家大少爺,正依偎在母親身邊,閉著眼睛睡的香甜。

  看到楊沅匆匆走進來,又突然放慢的腳步,李師師便是甜甜一笑。

  那不僅是成為一個母親的滿足和幸福感,此刻與她而言,更有了一層更重大的意義。

  如果…如果楊沅此去北國,萬一有什么差遲,至少他的血脈能得到延續。

  “二郎,給你兒子取個名字吧。”

  榻邊,師師的手放在楊沅的手中,對他柔聲說道。

  “省,楊省。”

  楊沅脫口而出:“咱們這孩子,真是太叫人省心了!”

  確定以楊沅為正使出訪金國的第三天,樞密院也定下了副使的人選。

  大宋使節,包括接迎外國使節,一貫的標配就是文官做正使,武官做副使。

  于吉光的國信所押班實際上也更接近于武職。

  而且上次讓于吉光做副使,是因為日本使節提出要住在國信所控制的班荊館。

  國信所押班本來也要做館伴使的,干脆就讓他兼了接伴使。

  饒是如此,樞密院也是派了人的,當時是派楊沅做了清道使。

  這一次楊沅出使金國,樞密院給他配的副使,就是機速房蟬字房副承旨寇黑衣。

  副使人選確定,報上朝廷,朝廷按慣例給寇黑衣加了一個某某軍承宣使的頭銜,穿上了大紅袍,現在是正四品的武官了。

  和楊沅一樣,他也是“臨時官”。

  鄭遠東在八紱堂親切接見了楊沅,人家鄭遠東是“正五品上”的官,可不是“臨時官”。

  “楊通判,你是我機速房走出去的人。不惟楊樞使對你的副使人選十分重視,本官也是百般斟酌。”

  鄭遠東招手把寇黑衣喚到身前:“寇黑衣你是認得的。

  你們兩人有過合作,彼此熟識,況且他也是果勇機敏之人,如何,還滿意嗎”

  楊沅欣然應允,寇黑衣身手極好,而且極有頭腦,這個副使當然要得。

  離開八紱堂,寇黑衣就把楊沅領去了蟬字房。

  院中,正肅立著十八名武官。

  寇黑衣介紹道:“這是下官從‘御前弓馬子弟所’挑選出來的精銳之士,此番作為武官隨從,伴同你我共赴北國。”

  楊沅點點頭,目光一掃,忽有所覺。

  他又將目光掃回去,便落在了一個有意垂下頭的軍士身上。

  也許是注意到了楊沅的凝視,她慢慢抬起頭,眼中滿是乞求之色。

  肥玉葉!

  她竟然換了男裝,藏在這些隨從武官之中。

  她能藏在這里,顯然是鄭遠東默許了的,寇黑衣必然也是知情人。

  一時間,楊沅就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咳!”

  寇黑衣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問道:“楊通判,你覺得…有什么問題嗎?”

  楊沅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確定,他們一切能遵從命令,聽從指揮?”

  寇黑衣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下官確定。”

  楊沅不置可否地轉向那十八名士兵,沉聲喝道:“爾等可能令行禁止,一切唯本官之命是從。”

  “能!”

  楊沅緩緩走下臺階,一步步踱去,站在肥玉葉身前,沉聲再問:“可能做到令行禁止,一切唯本官之命是從?”

  注意到楊沅的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肥玉葉答的特別大聲。

  只是她這一挺直腰桿,振聲應喝,那胸前的顫抖實在是…

  楊沅都有些目不忍睹了。

  在揮手示意眾士兵解散后,楊沅沉吟了一下,對一身戎裝的肥玉葉道:“這幾天,你去‘拈花小筑’。”

  肥玉葉瞪大了眼睛,詫然看著楊沅。

  楊沅道:“那兒有兩個人,一個叫矢澤花音,一個叫椿屋小奈。”

  肥玉葉疑惑地道:“好像…是東瀛人?”

  楊沅道:“是,你跟她們學學,如何變裝易形。你這喬裝,實在是…”

  肥玉葉低頭看了自己一眼,臉色頓時紅了。

  她期期艾艾地道:“我…剛才還在辦公,只是匆匆換了一身衣裳而已…”

  然后她又泄了氣,說道:“好,我去!”

  潁州和鄧州沿線,宋金兩國已經開始了小規模的戰斗。

  有鑒于此,使團的籌備效率空前之快,沒兩天使團便正式出發了。

  楊沅從臨安府帶了于吉光、大楚他們幾個人作為隨從。

  而他私人安排的花音和小奈,就藏在了于吉光他們幾人中間。

  以這兩位姑娘的變相術和變聲術,于吉光他們根本看不出是女人,只是覺得瘦削矮小了一些。

  他們從運河入長江,再入運河到泗州,然后溯流而上沿淮河抵達了潁州。

  全程水路,在江南水網密集區域,倒比陸路快了許多。

  這一日,他們終于抵達了潁州。

  岸上,可以看見一些凌亂的戰斗痕跡。

  看來宋軍不僅在對岸嚴密防御,也是有守有攻的,所以才能在金兵這一側陣地留下了戰斗的痕跡。

  孔彥舟派了兩員正將,在淮河岸邊迎接宋國使團,并護送他們去潁州城。

  宋國來使、新科狀元,這兩個頭銜,讓潁州百姓為之轟動了。

  潁州街頭,人山人海。

  城門處,金國的潁州地方官員、士紳名流,俱都趕來了。

  很多人都是為了觀瞻一下這位大宋文曲星的風采。

  大宋使團的車駕隊伍抵達城門處,停下來整頓隊伍、儀仗,以便正式入城。

  直到此時,大金國廣平王孔彥舟才姍姍來遲。

  他騎在一匹雄駿的棗紅馬上,未曾披甲,只穿著武將常服,袒著胸懷,露出一簇護心毛。

  孔彥舟前呼后擁地領著數十名騎兵,“潑剌剌”一陣疾馳,到了宋國使團前面猛地一勒戰馬。

  那地面不曾灑水凈道,被他幾十匹駿馬一通踐踏,登時揚起了一陣灰塵。

  孔彥舟一身的酒氣,坐在馬上,乜視著正在正容正冠的楊沅。

  他用馬鞭向楊沅一指,睥睨地道:“你,就是大宋狀元,楊沅?”

  駿馬來回地走了幾步,孔顏舟袒腹于馬上,恣意大笑道:

  “就是你,聲稱要對我大金態度強橫、以武相制?

  怎么,今天灰溜溜地滾來乞饒求和了?”

  宋國使團的人聞言皆露出怒容,就連于吉光、陳力行他們都不禁對他怒目而視。

  這個宋國的叛將、金人的走狗,太也猖狂了。

  城門口,許多的潁州當地官員和士紳名流齊齊噤聲,摒息向他們看來。

  誰也沒有想到,宋金和議的第一幕,就是如此火爆的場面。

  這…這還能“和”得了嗎?

  楊沅站在馬車上,云淡風輕地揮了揮衣袖,拂開飄到面前的灰塵。

  他看著孔彥舟,撇出一句字正腔圓的老北京話。

  雖然,不是這個時代的老北京話。

  “你丫有病吧?要打的是你們,哎!我們這兵也排了,陣也布了,你們又要談!

  好啊!老子給你機會談,還沒談呢,你又反咬一口。

  孔彥舟,你說話到底經不經腦子?你那嘴是用來噴糞的嗎?”

  宋金兩國的官員隨從、潁州的百姓士紳,一個個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

  嗟!大宋使者的骨頭這么硬的嗎?

  問題是…,他不是大宋狀元嗎?

  這比土匪出身的孔彥舟還土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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