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運司今天非常熱鬧。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門口就聚集了許多披麻帶孝的人。
他們堵了轉運司的門,跪在那兒號啕大哭。
火盆點上了,有些人家連香案都擺上了,把轉運司正門堵了個滿滿當當。
這時候的人家,誰還沒有個三姑六舅七姥爺的,男女老少齊上陣,一家至少能出十個人。
這十多人的家屬就是一二百人,再加上圍觀的百姓,轉運司門口那叫一個熱鬧。
香煙繚繞,比山陰府香火最旺的寺院都要旺。
轉運司二堂里,提刑官斐濟,山陰府通判陳梓寧,正坐在那兒吃茶。
這兩位是打定主意要堵喬貞的門了,我們就在這兒坐著,你有本事就一天都別出來。
轉運司的禮數還挺周到,這么忙的時候,轉運判官曹亦青還陪著他們一起吃茶聊天。
不過,正事兒你別跟我聊,你聊我就是不清楚、不知道,我不負責這一塊兒。
曹判官的太極神功已經深得喬漕司的真傳。
曹判官的簽押房此刻卻不是空的,喬貞已經悄悄搬到他這兒來辦公了。
轉運司每天不少事兒呢,尤其是征收秋賦的時節,公務更是繁忙,現如今就剩下他一個主事的,哪能閑得下來。
“司公司公司公,大事不好啦…”
一位押司慌慌張張地跑進簽押房,喬貞一驚,公文上便滴下一滴濃墨。
喬貞怒道:“何事驚慌?”
那押司擦了把汗,氣喘吁吁地道:“昨夜押進大牢待審的兩個人犯,趁人不備,自縊而死了。”
“什么?豈有此理!看管大獄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喬貞拍案大怒:“叫仵作速速形成個‘爰書’報上來,負責該獄的牢頭兒獄卒,暫且停職,等待處分!”
“是!”那押司官得令,鏗鏗鏗地去了。
喬貞慢慢坐下,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微笑道:“這唯二的活口死了,案子可就不好查嘍,真是叫人頭痛啊…”
山陰府、提刑司,這回不用得罪了。至于“王二少”…
喬貞眉頭一皺,也不知道定一個潑皮賴漢故意縱火,意圖訛詐主家,他滿不滿意?
不過,他來山陰又不是為了和沈溪置氣的,如果我能說服沈溪許些好處給他,想必…二郎那邊也是能滿意的。
想到開心處,喬老爺不禁笑出聲兒來。
是時候去見見斐提刑和陳通判了,讓他們勸說沈家拿出些好處來。
把這好處通過“那些潑皮家人之手”,再轉到王二手中,這事兒就妥了。
喬老爺起身便去了茅房,先解個手兒,然后就去見那兩個官兒,敲打他們一番。
這大半天的,為了怕被人撞見,他愣是連房間都沒出過啊。
轉運司的茅房不止一處,官員們和普通胥吏執役們使用的不是一處。
不過循照古制,都是建在整個建筑群的東廁,稱為“東廝”或“東司”。
東司門前有一片空地,種著一片葫蘆,葫蘆已經熟了,泛著青白的顏色。
喬貞心情大好,走過去時,還順手在一枚葫蘆上屈指彈了一下,彈得那葫蘆一陣搖晃。
轉運司的東司和現代的洗手間已經非常相似了。
茅坑是用條石壘就的,四壁和地面是青磚,蹲坑旁還建有石扶手,上邊可以放些東西。
在出入口處,還有清水桶、木勺子,凈手盆上擺著皂豆、廁紙,橫欄上還掛著手巾。
有雜役清洗、更換的,所以東司里非常潔凈。
官員們要是有同時上茅廁的,大家臉對臉兒的蹲在那里太不體面,如果碰上個便秘的,再呲牙咧嘴、面目猙獰一番,那就更加不好看了。
所以,這官員東司,都是一人一坑,外置門戶的。
喬老爺哼著小調兒:“為人在世如何好,就做墻上一根草。大風來了歪歪倒,有吃有穿有個飽…”
喬貞悠悠然走進一個茅坑,把門兒關上。
他在那木制的坐便上鋪好廁紙,把官袍解下,掛在一邊壁上的掛鉤上。
剛在坐便上坐下,就聽隔壁有人道:“喬公,來啦。”
“啊,來了。”
喬貞信口答了一句,突然一個激靈,身子一下坐直起來,雙眼瞪得老大。
遲疑半晌,喬貞輕聲地道:“你是…?”
隔壁傳來一個帶笑的聲音:“這才一日不見,喬公怎么就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我是王二啊!”
噫吁嚱!這個鳥人,真是不當人子!
喬貞嚇得一個激靈:“二郎?你…你怎在此?”
楊沅道:“在下得到一件器物,看著有些年頭兒了,說不定是件值錢的古物。
喬公的內弟不是開當鋪的嗎?還請喬公伱給掌掌眼,看它能值幾個錢。”
楊沅說著,就從下邊縫隙里遞過一件東西。
喬貞把那物事接在手中,看著其上雕工精美的圖案之上,浮凸的“大宋樞密院機速房”字樣。
喬貞又把它翻過去,后面一只金蟬,其下承旨兩字,喬貞不禁欲哭無淚。
隔壁楊沅問道:“喬公,你看它值錢嗎?”
喬貞悲傷地道:“值!”
“值多少?”
“無價之寶。”
楊沅順著底縫又遞過一樣東西:“喬公再幫我掌掌眼,看看這字它值不值錢。”
喬貞機械地接過來,慢慢打開,眼珠子突然一瞪。
他本以為會看到普安郡王趙瑗的手諭,但出現在他手中的,分明是一張從臨安匯往山陰的“關子”。
交子,就相當于這個年代的紙幣。
關子,就相于當這個年代的匯票。
喬貞看看那張“關子”上的金額,再看看收款人,赫然就是他的名字。
喬貞顫聲道:“這是什么錢?我在臨安沒有生意啊,怎么會有從臨安匯過來的錢?”
楊沅的聲音道:“我也不知道啊,看那日期是上個月的,聽說定功軍統制張云翊在這家票號存了不少銀子呢。”
喬貞目光頓時一縮,上個月?當時“販私案”還沒爆發呢。
喬貞怒聲道:“這…這關子是偽造的!”
楊沅道:“不可能!”
喬貞道:“為何不可能!”
楊沅道:“我以樞密院機速房的名義,要求這家票號配合朝廷出的關子。
章是真的,你的名字是我剛才一筆一劃給填上去的,怎么可能是假的?如假包換!”
喬貞都快要氣暈過去了,坐在那兒哆哆嗦嗦的,半晌沒有動靜。
楊沅的聲音又從隔壁傳來:“喬公?喬公?你不會是想撕了它吧?”
對啊,撕了它!扔進茅坑!
喬貞兩眼一亮,剛把“關子”拿起來,就聽隔壁楊沅的聲音道:“我讓他們再寫幾張就是。”
喬貞氣極:“你…你究竟要怎樣?”
楊沅道:“沈家私通金人,販運私貨,盜賣軍器。本官奉旨查案,今已證據確鑿。
奈何本官微服而來,在山陰并無部下可以調遣,所以…需要你喬公通力配合。”
喬貞沉默良久,緩緩地道:“就只一個沈家嗎?”
楊沅道:“就只一個沈家。都作院的沈當然,也是沈家的人!”
喬貞深深吸了一口氣,目中有寒芒閃爍。
見蛇不打三分義,打而不死反成仇。
既然避不開,那就死道友莫死貧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