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爹之前雖然因為分身乏術,跟丟了楊沅。
但,他就像一只捕獵經驗豐富的獵犬,但凡哪兒有點腥膻的血氣,就休想瞞過他的鼻子。
“齊云錦標社“死了兩個人,而且死狀非同一般的消息,流傳的并不廣。
主要是一些在這里學習射藝的學生,出去時偶然談及過此事。
但這點傳聞傳到宋老爹耳朵里,卻立即被他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所以,他來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自以喬裝掩飾的極好,卻只剛一出現,就成了明里暗里許多殺手矚目之人!
因為這些殺手都知道,那個刺客,今天可能會來。
這些殺手還都知道,那個刺客在十天前突圍時,腿受了傷。
于是…
巴亭璋辦酒地方是“和樂樓”的東廳“蓬萊春”,與之相對的西廳叫做“清若虛”。
“清若虛”是一個個的雅間,小間廳閣,部署精美。
這里邊所用的酒器都是金銀裝飾,極盡精美,自然也只有達官貴人才會來此消費。
兩位秀美書生登上樓來,選了一間小一些的雅間。
小二進來,報了一番菜名,聽他們點了幾道佳肴,便退下去了。
緊跟著,又有一個酒保進來,手里捧著一本“花名冊”。
“兩位公子可要點個…”
他翻開“花名冊”,里邊露出一副美人肖像,看起來楚楚動人。
但他目光一掃,看清剛剛落座的這位秀美公子…
啊!原來是位易釵而弁的姑娘。
酒保飛快地一掃另外一位“公子”,也是唇紅齒白、眉清目秀。
酒保“刷”地一下,就把“花名冊”合上了,換了一副笑模樣道:“兩位公子可要點些什么酒呢?”
坐下的那位“公子”微微一笑:“我們只喝茶,不飲酒。”
“是是是,那兩位請稍坐,小的告退。”
酒保連忙退了出去。
那位坐下的“公子”抬眼看了看另一位公子,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氣。
“人家都送花牌進來了,劉公子不叫上一個美人兒,陪你小酌幾杯嗎?”
那站著的公子笑道:“本公子可從不‘點花牌’,她們呀,脂粉氣太重了。”
原來,這兩人竟是已經成為臨安一代大家的玉腰奴和國舅劉商秋。
劉國舅美的雌雄難辨,那酒保便看走眼了兩次。
第一次他遠遠看見兩位少年公子進入雅間,便來向他們推銷姑娘。
等他發現坐著的那位公子實是易釵而弁時,只匆匆一瞥,結果把真公子劉商秋,也給當成了女扮男裝。
實在也是因為劉商秋男生女相,太過俊美的緣故。
劉公子如果換上女裝,那還真就叫人雌雄難辨。
常人要想分辨這樣的人,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喉結。
可實際上,它也不準確。
首先,女人也有喉結,只是普遍不如男性明顯。
而男性也并不是個個都喉結明顯,也有很多男子的喉結幾乎不可見。
所以,就連閱人多矣的酒保都看走了眼。
玉腰奴聽了劉商秋這話,便嫣然一笑。
劉公子這話,她信。
這“和樂樓”的一樓大廳里,左右兩側剛進門處,就各有花架三排。
許多姑娘坐在花架上,頭頂懸著“花牌”,來吃酒的客人看中了誰,就可以直接點選,讓她上樓陪酒。
不過,有名氣的姑娘,就不會在一樓花架“點花牌”了,而是由客人點“花名冊”。
方才進入“和樂樓”的時候,就連玉腰奴一個女子,都因為好奇,認真打量過那些等著“點花牌”的姑娘,可劉商秋卻目不斜視,他是真的不會被美色所誘。
這也是玉腰姑娘心儀劉商秋的原因。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馳。
她可沒有一個門當戶對的娘家給她撐腰,況且她的容貌,也算不得上上之選。
劉公子若能屬意于她,便不可能僅僅因為她的容顏,她才能得長久。
因此,如今的玉腰姑娘雖然受盛名所累,邀約不斷。但是只要劉商秋相請,她一定欣然赴約。
今天,她應劉商秋之邀同游西湖,興盡之后,劉商秋提議來“和樂樓”用餐,她也沒有推拒。
實則,劉商秋來此用餐,卻是公私兩宜。
劉商秋一直在盯著國信所的人,結果盯著盯著,他的目標就跟著“至味堂”一起灰飛煙滅了。
劉商秋就把目標改成了李公公。
他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干出點政績,讓狗眼看人低的木提舉和曹指揮看看。
為了避免這兩個人對他的干擾和干涉,他把自己的常設機構都遷到“春風樓”去了。
反正他不做事,在別人眼中,就是最好的結果。
劉國舅干脆就以追女人為掩護,緊鑼密鼓地進行著調查。
今天“齊云錦標社”的社頭在此擺酒設宴,李公公也會應邀而來。
劉商秋得到這個消息后,便也跟來了“和樂樓”。
他是很希望能再看到“至味堂”那樣令人賞心悅目的一幕重現的。
東廳“蓬萊春“,賀客云集。
巴亭璋和萬鳳儀兩夫妻笑迎賓客,一團喜氣。
但明里暗里,三更殺手扮成的各色人物,卻在表面的悠閑之下,暗暗戒備著。
尤其是蹲在樓對面街巷邊的那個瘸腿乞丐,更是他們的重點關照目標。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宴會現場熱鬧非凡,卻始終沒有發生什么意外。
很多殺手都在等著那個瘸腿乞丐發難,宋老爹卻也在等著楊沅出現。
借著敬酒的機會,巴亭璋、邸九州和魯臧三人迅速交流了一下意見。
巴亭璋道:“那個人,不會傷重不治,死掉了吧?”
邸九州道:“也許,他只是在等一個更好的機會。”
萬大娘子道:“表哥的意思是…”
邸九州向她溫柔一笑:“表妹,他已經失敗過一次,如果再要動手,一定會格外小心。
“如果我是他,會等到你們曲終人散,即將登車乘馬離開酒樓的時候動手。”
萬大娘子恍然道:“不錯,那時大家都有了醉意。即將離開時戒心也低了,確是極好的機會。”
巴亭璋黑著臉道:“那我們就保持警覺,著重盯著那個瘸腿乞丐!”
說完,他就抓過萬大娘子的皓腕,把她拉開了。
他不喜歡娘子與表哥說話,他們說話的時候,巴社頭總覺得自己就顯得格格不入,仿佛一個外人。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楊沅在齊云社雜役房居住區的工具房里,一直捱到夜色深沉,才從雜物堆里慢慢鉆出來。
他在齊云社干了大半個月的雜役,早已觀察到,這工具房從無人在里邊逗留,即便是有取送工具的人,也只是打開門,放下或拿起工具便走。
再往里邊的雜物堆,沒有人會多看一眼,更不要說翻動它了。
所以,除非他運氣不好,恰有人要翻找什么不常用的工具,否則他藏身于此,便不會被發現。
他并沒有走,現在外圍叢林中已經有些“三更”殺手逗留,這些人晚上會撤走么?楊沅不確定。
如果離開齊云社,再回來將困難重重。
所以,他特意挑了正往靶場去送靶子的唐侯打招呼,做出一副要匆匆離開的假象。
因為唐侯正忙著,沒有空去送他。
而他則趁著無人注意,藏進了工具房。
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去“和樂樓”。
他雖然沒有近妖的智慧,也可以猜到,巴亭璋是在設局引誘他。
他在“至味堂”已經坑過國信所一次了,十天前又驚動了“齊云社”。
他不覺得自己若是跟去“和樂樓”的話,還有機會可以利用。
他的仇人齊聚一堂,這個機會的確難得,但他也得有那個命去拼才行。
所以,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趁著齊云社所有重要人物齊聚“和樂堂”,
因此戒心大降的“齊云社”還被抽調走了最精銳的人手,悄然潛入“齊云社”的內院。
齊云社的第三進院落,也就是被三更殺手們拱衛起來的內院,是齊云社重要人物的居住區。
他們的家眷都住在這里,父母長輩、妻妾兒女…
這里是生活區,是內宅女眷和老幼日常生活的地方,
所以,這個院子里是沒有警戒的。
正因為內宅是這樣一種外緊內松的布局,所以當楊沅小心翼翼穿過外圍警戒,進入這片生活區之后,他的行動就輕松多了。
楊沅仍和穿過外圍警戒區一樣,利用樓閣房舍的轉角,樹木的陰影,花草的掩遮,以及行人容易產生的疏忽和錯覺,悄然移動前進,悄然熟悉著內宅建筑群落的布局和結構。
最后,他選中后宅中軸線上的一幢大屋,從后檐角的透氣小窗,成功地潛入進去。
從這幢大屋的位置、房中布局還有懸掛的字畫、匾額來看,這是齊云社的議事堂。
大廳正上方,有上好紅木制成的雕刻了暗紋的承塵。
承塵與屋頂之間,有可供一人攀爬而過的縫隙。
這縫隙越往中間去越寬敞,在正上方屋脊下面的位置,縫隙空間已經大到可以讓人坐在這里而不覺局促。
楊沅就在這里停了下來。
這里既然是議事大堂,那么,齊云三巨頭就一定有在這里碰頭的機會。
巴亭璋想在“和樂樓”擺一局“請君入甕”。
楊沅則選擇在“齊云錦標社”的心臟部位“守株待兔。”
這一次,他帶了刀,帶了弩,還有一包肉干、一囊水。
他的這個辦法很笨,卻是盡可能聚齊仇家,供他最后一搏的最好辦法。
“蓬萊春”的酒宴散了,可是明里暗里,多少人嚴陣以待的那個刺客卻并沒有出現。
最大的可疑對象宋老爹,一直待在“和樂樓“對面的小巷口。
一晚上的功夫,宋老爹的破碗里收到過一百七八十文錢。
本來做乞丐不該收到這么多錢的,主要是有一些殺手假扮游客,
他們分批經過宋老爹身邊時,總是會特意丟下幾文錢,籍機觀察他的舉動。
但,無論他們怎么看,瘸腿老乞丐,就是一個瘸腿老乞丐,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地方。
巴亭璋攜著萬大娘子到了樓下準備登車的時候,特意讓明暗里的保鏢都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他要給刺客制造機會。
但,直到他們登上車子,還是沒有一點風吹草動。
萬大娘子的“引蛇出洞”計劃徹底告吹,這讓自以為聰明的她有些顏面無光。
“夫君,我累了,咱們這就回去吧。”
萬大娘子只能故作隨意地對巴亭璋交代了一句,便倚在了靠背上。
巴亭璋輕輕一嘆,吩咐道:“回齊云社!”
車馬轆轆,緩緩馳去。
“和樂樓“門前的兩個”門迎童子“對視了一眼,臉上都露出一抹遺憾的神色。
他們兩個,正是皇城司的郭緒之和袁成舉。
他們本以為今晚能跟著劉副指使,在這里再次見證飛天俠大殺特殺的精彩場面呢,實在可惜…
兩個人看一眼那支漸漸駛離的車馬隊伍,怏怏地回去換衣服去了。
宋老爹慢慢抓起眼前的破碗,把里邊剛又有人零星丟下的十幾枚大錢倒進懷里,然后拖著一條殘腿,慢慢地走開了。
這么多殺手在盯著他,宋老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楊沅沒有出現,那他就繼續等,他可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
楊沅躺在“齊云社”議事堂屋脊下的承塵之上,半睡半醒。
他也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養成了這樣的睡眠習慣。
在扮作雜役,睡在雜役房的日子里,他就是這么過來的。
他會隨時保持警醒狀態,從不讓自己進入深度睡眠。
一則他是為了應付突發狀況。
二則,是擔心睡的太實,萬一說了什么不該說的夢話,被起夜的人聽到。
這樣的睡眠,當然是會讓人嚴重睡眠不足,沒有人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否則身體這根弦早晚得繃斷。
但楊沅至少現在還能堅持,而且開始處于亢奮狀態,甚至就連輕度睡眠都要消失了,
他要硬生生地躺上許久,才能產生睡意。
他知道這是精神高度緊張產生的亢奮,但他無法克服。
當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從承塵四方透進來的微光判斷,此刻已經是天明了。
楊沅坐起來,開始小心地探索頭頂,等到完全熟悉了屋頂位置,便借助手刀,小心翼翼地撬開了一片屋瓦。
楊沅只把屋瓦撬開了一條縫,透進來一束光,讓他的蝸居之處能有一點亮光,就停下了。
他先吃了一點肉干,又慢慢地洇了一點水。
他吃的不多,喝的也不多,因為他不確定自己要在這里捱多久。
吃完了飯,潤了潤喉嚨,他就開始檢查自己的手弩。
一共十二枝沒羽箭,之前用掉了一支,還剩十一支箭。
不過,足夠用了,真正交手的時候,他可能只有射出一箭的機會。
接著,他又無事可做了。
于是,他換了個睡姿躺下來,繼續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