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混沌萬物之初萌。
夜闌更深,一燈如豆。
樞密院機速房的魚字房里,肥玉葉半仰在椅子上,微微閉著眼睛。
她的官帽摘下來了,打散了頭發,讓頭皮輕松一下。
因此,她雖穿著男式的官袍,卻也盡顯女子媚態。
燈光下微闔雙目的她,宛如一朵春睡的海棠。
薛冰欣坐在客座上,一身公服,正義憤填膺地講著:
“前天晚上,一千盞題了詩詞的孔明燈同時放飛,西湖之上,宛如仙界。
‘水云間’酒家這一回可是名聞全城,不,是名聞天下了!”
“你知道嗎?是冷丫頭陪他去的,呵!據說楊沅跟‘水云間’女掌柜的關系曖昧,冷羽嬋那蠢丫頭居然跟他去捧場,這是被人迷了心竅嘛。”
肥玉葉輕輕哼了一聲,帶些倦意的媚。
薛冰欣繼續義憤填膺:“咱不能看著她掉進火坑吧?別睡啦!”
肥玉葉懶洋洋地道:“人家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有什么辦法?”
“嗯?”
肥玉葉忽然張開眼睛,眼神瞬間銳利起來:
“讓他犯些無傷大雅的過錯倒也罷了,但是絕對不可以在關乎生死、關乎社稷的事情上做文章,知道了嗎?”
薛冰欣翻個白眼兒道:“你以為我是要在他辦案子的時候做手腳?我怎么可能做這種事。”
“那就沒問題了。”
肥玉葉又懶洋洋地躺了回去,呻吟道:“好想吃東西啊,胃里抽抽…”
薛冰欣撇了撇嘴:“你本來就不胖,整天減什么減。”
她從袖中摸出一個紙包,往肥玉葉面前一推:“喏,荷花酥,先墊墊肚子。”
“我不吃,我忍得住!”
肥玉葉很有骨氣地扭過頭去,但是馬上又扭回來,吸了吸鼻子。
隔著紙包,她似乎就已經嗅到了荷花酥的香氣了。
“這是采芝果子局做的糕點?”
“昂!”
“那…我聞聞味兒。”
肥玉葉拿起點心包,湊到鼻子底下,貪婪地嗅起來,就像一只偷食的小老鼠。
薛冰欣再次義憤填膺:“冷丫頭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就叫我這么眼睜睜地看她被臭男人騙,我舍不得。”
“那你到底想怎么辦嘛?”
肥玉葉一邊說,一邊麻利地解開點心包上的細繩:“我打開聞,這樣聞的清楚。”
薛冰欣瞇了瞇眼睛,一臉陰險地道:“你說,我以身作餌,讓楊沅暴露真面目,怎么樣?”
肥玉葉一呆:“伱?以身作餌?”
薛冰欣站了起來,在簽押房里來回地踱著步子:
“楊沅此人,毫無疑問,是個好色之徒!如果我主動對他示好,你說他會不會上鉤?”
“唔…”
肥玉葉抹了抹嘴角的點心渣子。
薛冰欣挺起了胸:“本姑娘貌美如花,以那登徒子好色本性,必然把持不住!”
“唔唔,你說下去!”
“只要他上了鉤,冷丫頭也就會看穿他的真面目了。而且,我這一計,還有一石二鳥的作用!”
“是嗎?冷丫頭是一鳥,另一鳥是什么?”
肥玉葉一邊問,一邊又拿起塊荷花酥,端著茶杯先潤了潤嗓子。
薛冰欣冷笑道:“到時候,我先施展手段,引他移情于我,拋棄冷丫頭,叫冷丫頭看清楚他的丑惡嘴臉。”
“然后,當他真的想對我做什么的時候,你就來抓他一個人贓并獲!
如此一來,咱們不但讓羽嬋清醒過來,還有借口趕他出‘魚字房’了,怎么樣?”
“嗯…”肥玉葉感覺餓的狠了,腦子有點不太轉動,這主意似乎不錯?
薛冰欣道:“他才來了幾天,已經鬧得人心浮動了。
李主事他們私下就說,和楊副承旨在一起如沐春風,跟著你做事就如履薄冰。
再不趕他走,‘魚字房’就要沒有規矩了。”
“成!”
肥玉葉拍板決定了:“那就…等他辦完這件差事吧。
辦成了這樁案子,他就又立了一功。
有這樁一功頂著,我們抓了他的把柄去找都承旨時,都承旨也不會太為難了他。”
“好!”
薛冰欣摩拳擦掌起來:“小小蟊賊,看本姑娘手到擒來!”
房外屋檐下,一道人影輕盈地斜飄下來,仿佛風吹的一片落葉似的,穩穩地落在院子中間。
然后,他就跟個鬼影子似的,無聲無息地向前邊的簽押房走去。
小駱不想讓人知道他在偷聽的時候,就很難有人看得到他的身影、聽得到他的聲息。
前邊吏員們的簽押房內,所有人都在。
他們在等“御前弓馬子弟所”派來的兵。
未經圣諭,機動調遣的兵力,不能超過三百人,超此上限以謀反論處。
但,請旨的就不受此限了。
而樞密院,恰恰是有資格向皇帝請旨的。
雖然楊沅已有人手配合,可肥玉葉還是不放心。
所以,她向都承旨鄭遠東磨了好久,才央得鄭遠東行文,向官家請旨,又撥了五百精兵。
此刻,她正在等著“御前弓馬子弟所”派來的兵馬。
她要連夜把這些官兵送到事先安排好的大船上,做為楊沅計劃之外的一支奇兵。
小駱走進前邊簽押房的時候,外面便傳來一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
肥掌房調的兵,已經來了!
一只老鼠從纜繩中間爬出來,機敏地四下嗅了嗅,然后躍上甲板。
桅桿上掛著的氣死風燈,在晚風中輕輕地搖晃著,燈光晃照在甲板上,仿佛正在搖晃的波濤。
但那老鼠卻跑得極穩,一頭鉆進船艙,去尋覓它今晚的美食了。
在它剛剛爬過的地方,艙蓋忽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推開。
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從底艙里爬了出來,那雙赤裸的大腳,穩穩地踏著甲板,向船頭走去。
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一個個水手從底艙爬出來,一塊塊長而結實的踏板,就被他們固定在船舷和碼頭之間。
船頭掛起了更多的燈火,照得甲板一片通明,旁邊的水面都因此燦爛了起來。
很快,一個絞盤式的吊機也在船頭組裝完成了。
有了這玩意兒,大宗貨物的搬動,將會容易很多。
同樣的舉動,在左右停泊的一條條刺桐木的大海船上,不斷重復著。
瓦迪耶家的幾條海船,蒲押麻家的幾條海船,在這小子夜,都在匆匆做著清晨遠航的準備。
這里,是候潮門外的浙江渡,臨安最古老的渡口。
紗窗外,蟲鳴唧唧。
月光透過碧紗窗,照在窗前白瓷花樽中的花枝上。
疏影橫斜,投在對面墻上,宛如一幅水墨,水墨隨風而動。
妝臺前,楊沅敞著睡袍坐在錦墩上,頭發披散在肩頭。
李師師穿著一件雪白柔軟的絲袍,正用象牙梳子給他梳著頭發。
楊沅看著鏡中的師師,師師的容顏,似乎固定在二十五六的模樣了,但她的氣色和神韻,卻比這個年齡更加富有朝氣。
一件絳紅色的細枝荷花紋抹胸,竭力包圍著她那顫顫巍巍的沃雪奇峰。
隨著她手臂的動作,燈光映著雪嫩的肌膚,不斷變幻著流轉的曲線,賞心悅目。
“好看嗎?”
李師師給他梳好頭發,向上盤起時,忽然睇著鏡中的自己,嫣然問道。
“好看!”楊沅看著鏡中的她,坦然笑答。
李師師把一枚鑲寶金簪往他發髻上一插:“好看,你就安全去,安全回,不然,你就沒得看了。”
“放心吧。”
楊沅回過身,攬住她的纖腰往懷里一拉,手掌很自然地停在腰窩凹陷處,有高高的隆起當腕托,絲綢雖滑,卻也不會滑下去。
“狡兔有三窟,我如今只探明兩處,尚有一處不曾發掘,怎舍得就此一去不回呢?”
李師師嬌嗔地打掉他的手:“你是不是屬兔兒的呀?”
楊沅挑起眉道:“對啊,你不是知道我的歲數嗎。”
李師師在他額頭輕輕點了一下,嬌嗔道:“十二生肖,就數你這兔子最色!”
楊沅哈哈一笑,站起身來。
李師師取過袍子為他穿上,整理了衣領、袍襟,再為他束帶。
李師師漫不經心地道:“丹娘看似機靈百變,實則從小受人控扼,故而小事精明,大事難拿主意。”
“鹿溪雖然看似爛漫天真,馬馬虎虎,實則卻是外柔內剛,大事拿得了準主意。”
楊沅正張開雙臂,讓她系袍,聞言神色一凝:“你跟她見過了?”
李師師莞爾道:“我不用見,聽丹娘一說,便知她的秉性為人了。”
楊沅笑道:“若論識人,我不及你遠甚。”
李師師道:“鹿溪有道,而丹娘有術,她二人正好互補長短。
再加上有你妙計指點,她二人如今的財富,便是坐吃山空也可安享一生了。所以…”
李師師頓了一頓,忽然狐疑地看著楊沅:“就她們倆吧?”
楊沅被問的一愣,明白過來,不禁干笑道:“這不是還有你么。”
李師師輕哼一聲,道:“所以,你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只管一往無前,放手殺敵便是!”
楊沅笑道:“可我怎么好像聽見有人在說,你就安心地去吧,汝妻子吾自養之,汝勿慮也。”
李師師白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胸口一推:“坐下!”
楊沅一屁股坐到了錦墩上。
李師師取過一只靴子,說道:“抬腳!”
楊沅便乖乖抬起腳。
李師師一邊給他穿靴,一邊道:“叫你安心地去不假,可你也得安全地回來。
不然,就有人睡你的女人,揍你的娃,花你的錢,連席墊都是你買的…”
楊沅苦笑道:“好啦好啦,你不用激我,我并非蠻干之人,自會保全這有用之身。嗯?等等…”
楊沅突然兩眼放光:“揍我的娃是怎么回事?我到如今,可也只和你一人有過魚水之…”
楊沅突然反應過來,驚喜道:“師師,你有了?”
“我不知道。我給自己號過脈,但時間太短,脈象上還聽不出來。可我有種莫名的感覺…”
李師師把另一只靴子也為楊沅提上,盈盈起身,輕輕撫摸著肚腹,滿面的溫柔。
她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把楊沅深深埋在了自己胸口。
由于師師自備高級“主動降噪”硬件,所以她的聲音干凈、清晰而溫柔:
“等你回來,咱們一起看,看你有沒有一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