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第一次,其實狂鐵這些年偶爾也有機會能與自己的母親見上一面。
只不過,每次兩人見面,都有一道簾子隔著。
長這么大,狂鐵還沒有見過母親的樣子。
他私底下曾找人打聽過,他的母親到底長得怎么樣,是美還是丑,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
哪怕只是只言片語,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他都希望有人能夠告訴他,或是向他稍微描述一下,讓他在心里建構出一個母親的形象。
他的要求并不多,可是,一直都沒有人愿意、也沒有人有那個膽量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狂鐵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母親一直嚴令禁止別人告訴他任何與她有關的事情。
他覺得他的母親一定很討厭他,要不然也不會這么多年始終都不愿意以真面目現身。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無論他如何努力,無論他取得什么樣的成就,在他母親那里,永遠都得不到一句夸獎。
她永遠坐在簾子后面語氣冰冷而又嚴厲地對他進行訓誡,雖然距離那么近,但兩人之間卻仿佛隔著一萬重山那樣,可望而不可即。
狂鐵其實并不奢望他的母親能夠像其他同齡孩子的母親一樣每日對他噓寒問暖,把他抱在懷里,給他講故事,哄他睡覺,做他喜歡吃的飯菜,在他撒嬌的時候任由他胡鬧…
很多孩子在母親那里所得到的關愛、呵護以及安慰,他基本不敢奢望,也不敢有所幻想。
他只希望每天辛苦練功回來,一身精疲力盡的時候,能夠遠遠地看上母親一眼。讓她知道,他其實很努力,他一直都沒有松懈,更不敢忘記她的教誨。
他只希望自己受傷的時候,他的母親能夠來房間里看他一眼。就算她什么話也不說,只要她來,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
他雖然貴為大塢部少主,享受著所有人的尊敬,但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想要什么。
他的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包括吃的東西和穿的衣服,都有專人安排好,他沒有選擇和拒絕的權利。
他就像是一具傀儡一樣,不停地任人擺弄。
身邊的每個人都告訴他,將來他會是大塢部最強的戰士。
他將帶領族人們崛起,殺掉冰原上所有的敵人,替他的父親報仇雪恨,重現大塢部昔日的榮光。
他肩負重任,不能有任何弱點,他是天生的戰士,只有不斷戰斗,才能發揮出他最大的價值。
每一天,都有人反復不斷地在他耳邊重復類似的話語。
狂鐵其實不是很懂,他一直都想問一個問題。
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別人?
大塢部里有那么多的孩子,為什么只有他需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和折磨,而別人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母親的疼愛,在母親的關愛和呵護之下長大,難道只是因為他是大塢部的少主?
如果真是這樣,他寧愿不要這個身份。
他只想像其他孩子一樣,投入母親的懷抱,隨時隨地向母親撒嬌,遇到開心的事情就和她一起分享,碰上倒霉的事情便向她哭訴。
這是大多數人唾手可得的生活,但在他這里,卻永遠也不能實現。
他心里積攢著很多的困惑和不滿,但他一直都沒有說出來。
在很小的時候他便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永遠都不要試圖和大人反抗。因為如果這么做,除了招來更加嚴厲的打罵和懲罰之外,什么也無法改變。
他不想被打,他也不想讓母親對他失望,所以他只好默默忍受這一切,并且一直堅持著走到了今天。
這是他七歲的生日,往年這個時候,他都會被準許休息一天,什么訓練也不用做。
除了身受重傷,這是他難得的休息時間。
以往生日的時候,母親都不會現身。
但是今天,令狂鐵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母親竟然來了,還顯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母親的樣子。
狂鐵以前還在心里暗暗猜測,他的母親可能是因為長得丑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但是,今天親眼一看他才意識到,自己實在是錯得離譜。
在整個部落里,幾乎找不到第二個長得和他母親一樣漂亮的女人。
她有著一雙迷人憂郁的藍色眼睛,臉色蒼白,身軀瘦弱,看起來一副弱不經風的樣子。
但狂鐵知道,自從父親戰死之后,整個部落的大小事宜基本上都是靠她一個人在背后操持。
她是一個偉大的女人,與他相比,他的母親才是那個擁有鋼鐵意志的人。
而他,只是一個渴望母愛的沒用的廢柴而已。
看到母親的時候,狂鐵心底深藏已久的怨言和不滿忽然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見了。
原來她的母親是這般瘦小,但她身上卻擁有著那么龐大的力量。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憂郁,仿佛藏著許多無法與人訴說的悲傷。
她的臉永遠繃著,就像是雪原上千年不化的冰山一樣,從小到大,狂鐵幾乎沒有聽到過一次她的笑聲。
她也許曾經是個天真浪漫的少女,但不知從何時開始,笑容漸漸從她臉上消失。
或許是他父親戰死的噩耗從前方傳來,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便不再笑了…
也或許是他的無能讓她感到失望,她對于部落的未來充滿深深的擔憂,想笑卻笑不出來…
狂鐵不清楚母親為何總是如此憂郁和冰冷,他覺得她就像自己一樣孤單,他想看到笑容重新出現在母親臉上。
盡管他一次也沒有看到過母親的笑容,但他相信,母親笑起來一定很好看。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想法,但要是能夠辦到,對狂鐵來說絕對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
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很想去做一件事情的沖動,而更讓他感到高興的是,這一次的沖動是因為他的母親。
只是,他沒有預料得到的是,他母親接下來要讓他做的是一件殘忍到了極點,對于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你已經長大了,是時候該學習殺人的本事了!”
剛一見面,他的母親便語氣平淡地說出了這一句話讓狂鐵感到毛骨悚然的話。
隨后,也不等他開口回答,她便轉過身去,帶著他前往部落里的決斗場。
決斗場里,大塢部的戰士們已經準備完畢。
一名足足比他高出大半個個頭的死囚犯正被關在鐵門后面,一臉兇神惡煞地看著他,不停地沖著他嘶吼著、挑釁著。
這名死囚犯乃是大塢部的死對頭巫山部的戰士,從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戾氣就可以看出來,他應該常年在戰場上廝殺,這才在不知不覺中養出了如此濃重的煞氣。
狂鐵這幾年雖然也殺過不少妖獸,但妖獸靈智要比妖族還要低下,大多依靠戰斗本能。
眼前的這名死囚犯乃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又是他們的死對頭,而且他知道自己早就已經沒有了活路,肯定想要在臨死之前,對他們進行報復。
狂鐵只是與他對視一眼,便忍不住感到脊背一陣發寒,雙腳微微有些顫抖。
他還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打得贏這樣的敵人?
這與以往任何的訓練都不同,這可是真刀實槍的實戰,要是輸了,可是會死人的啊!
他要怎么辦,不,他根本就不可能贏得了。
這是一場完全沒有勝算的戰斗,就算是換成部落里強壯的成年戰士,也不可能打得贏這個死囚犯。
這個玩笑實在是開得太大了,這不是把他往死里逼嗎?
狂鐵內心苦澀、惶恐、茫然不知所措,他抬頭望向高臺上面,試圖祈求母親的憐憫,讓她放棄這場決斗。
可是,她的母親卻依然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并沒有因為他的恐懼而有所動容,反而還微微皺起了眉頭,似是對他的表現有些不滿。
他的心就像是被什么東西刺痛了一樣,他不想讓母親失望,可是,以他的實力,真的能夠打得贏這個死囚犯嗎?
他看起來是那么的高大、雄壯、威猛,雖然常年被關押在牢獄之中,但他的眼神和心氣卻沒有因此被磨滅,而是充盈著高昂的戰意和旺盛的怒火。
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他肯定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更加渴望敵人的鮮血,他必將拼盡全力,恨不得現在就立馬從鐵門后沖出來,把他的身體撕成碎片。
狂鐵從未見過這樣的敵人,他感覺自己簡直就快要發瘋了。
他將目光從高臺上收回,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轟隆”一聲巨響緊跟著自身后傳了過來。
狂鐵循聲望去,這才發現身后的鐵門已經關閉,他已經無路可逃。
而這時,角斗場的另外一邊,負責看守的戰士也將鐵柵欄打開,將那名死囚犯放了出來。
狂鐵的臉色頓時變得無比難看起來,他絲毫不懷疑母親的決心,而他也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這么說也不對,他其實也有選擇,要么站著等死,要么奮力一戰,殺掉死囚,成為活下來的那個。
狂鐵還不想死,所以他握緊了手中的大刀,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
他不再去考慮勝負,他只知道要是不殺死這名死囚犯,死的人就會是他!
這一戰他經歷了以前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兇險,左臂被硬生生掰骨折,肩膀被砍了一刀,只差一點就傷到脖子的大動脈。
最為嚴重的,還是大腿內側的那一刀,要是再往上一點,他就失去了作為男人的證明…
除了這些位置,在他身上還有許多的傷口,狂鐵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活不成了。
打到最后,只剩下戰斗的本能在驅使著他。
直到一刀將那名死囚犯的頭顱砍下來的時候,他方才恍惚間意識到一件事情,他好像贏了。
他暗暗松了口氣,但心里邊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用盡剩下的力氣緩緩抬起頭來,他想要看看母親臉上的表情,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這一次應該不會再讓她失望了。
可是,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他的母親不知何時已經從高臺上離開了。
他只看到四周圍觀的大塢部戰士在為他歡呼和喝彩,他們一個個看起來是這么的興奮和激動。
狂鐵不知道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他們為什么還笑得出來,他忽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心寒。
在他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慢慢剝離開來,緩緩流逝。
狂鐵漸漸忘記了疼痛,只想好好睡一覺,不再去想這些事情。
他一連睡了三天三夜方才醒來,在這段時間里,他一直反復不斷做著一個夢。
夢里,他并不是大塢部的少主,只是一個尋常獵戶的孩子。
他有著一個本領高強的父親,非常擅長打獵,常常帶著他上山,親身示范,教他各種各樣的狩獵技巧。
他還有一個很愛他的母親,她美麗、溫柔、善良,她非常疼他,就算他調皮搗蛋做錯事,她也不舍得打他罵他…
在夢境里面,他過著非常幸福的日子,沒有人逼他練功,也沒有人逼他喝下各種各種難喝得要死的補藥。
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去任何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他從未感到如此的快樂。
但是,快樂并沒有持續多久。
有一天,山上突然來了一伙強盜,強盜首領長得與那名死囚犯很像。他們不僅搶走家里的東西,還殘忍殺害了他的父母。
他竭盡全力逃了出來,卻又不慎失足掉進萬丈深淵里面,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
這個夢讓狂鐵印象深刻,他在夢中領悟了一個道理,只有變得強大起來,才能夠保護自己的家人。
自那之后,他不再抗拒訓練,甚至主動要求加大強度。
他就想變了一個人一樣,不再渴望母親的關懷,就算受了傷也不再感覺到疼痛。
他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狂血戰士,只為殺戮而生,他殺過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強大。
在他身邊,那些注視著他的目光漸漸由尊敬變成敬畏,到了后來,幾乎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目光。
族老們都為他的蛻變感到高興,他的母親也撤掉了那道簾子,不再遮掩自己的面貌。
但是,狂鐵卻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他完全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但這并不代表,他能夠原諒她在小時候對他幼小的心靈所造成的那些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