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一日,度日如年的王本固就從洪厚手里接過那份奏折和密信。
小心的查看火漆,拆看驗看,王本固終于放下心了,信和奏折能回來,很大程度上意味著隨園不會落井下石,看來自己這個浙江巡按還能做下去。
但與此同時,王本固也在心里大罵孫鋌這個王八羔子,扯謊扯的都沒邊了!
什么到了嘉興,什么說不定到了蘇州…王本固都懶得去問看起來神色疲倦的親隨,一天就送來了,這說明信和奏折壓根就沒離開鎮海!
“收拾東西,即刻啟程回杭州。”王本固向親隨交代了一句,又提筆寫了一封信,讓人送入京中。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送信入京了,唐順之三日前病重,寧波知府出缺,這樣的消息必須立即告知徐階…自從張居正事件后,徐階的疑心病一日比一日重。
至于鎮海事,倒是要用些春秋筆法…反正侯汝諒也不敢去告狀。
午后,王本固坐著馬車離開了府衙,離開了鎮海縣城,在新城外的客船碼頭上登上了官船。
回頭看去,不過十日光景,從剛開始的躊躇滿志,接手后的意氣風發,到后來的喪魂落魄,再到今日的黯然離去,王本固心里感慨萬分,同時也立下誓言。
今日之仇,來日必報!
一場讓人瞠目結舌的變動以外人難以探究內情的方式落下帷幕,金雞山上的汪直看著官船緩緩向西而去,轉頭笑道:“方先生,還是你看得準,雖然不知內情,但必是隨園后手所至。”
錢銳也有點懵懂,這次是真心不知情,到現在還沒和張三碰頭呢,只干笑著附和幾句。
汪直突然道:“也不知道唐荊川是不是真的病重…”
“天曉得真假…”錢銳也狐疑起來,唐順之名揚天下數十年,世間大儒,六藝皆通,更是品行高潔,但畢竟和兒子廝混了幾年,也不知道會不會近墨者黑…
杭州府錢塘縣衙后院。
靠在床頭的唐順之艱難的抬手執筆,可惜手腕顫顫巍巍,始終無法落筆。
一聲輕嘆后,唐順之丟開了筆,努力探出胳膊,用手指在硯臺上沾了些墨汁,思慮良久后落在了床榻邊的白紙上。
“唐爺爺。”門口有女童的小聲呼喊聲,“喝藥好不好?”
“太苦了。”唐順之笑著招手,“來來來,幫爺爺一個忙。”
女童猶猶豫豫的走進來,放下手中的藥碗,小心翼翼的從袖子里掏出一個舊荷包,取出一塊蔗糖,“甜的…”
“哈哈哈,好孩子。”唐順之大笑著中帶著咳嗽聲,“咳咳,來,把這張紙疊起來…對對,這樣,翻過去,疊起來。”
“桌上那個信封,對對,塞進去,好好,好孩子…”
唐順之接過小小信封,目光中夾雜著復雜的情緒,努力半扭著身軀將信封塞到枕頭下。
“荊川公,巡撫來訪。”進門的是海瑞,腳下踩著布鞋,鞋邊都是黑泥,額上滿是汗珠,顯然剛才正在下田。
唐順之微微頷首,靠在床頭,目送海瑞帶著女兒出去,再看著緩步而來的侯汝諒,“子民畏縮退卻?”
“是。”侯汝諒苦笑道:“當年在京曾見識過中麓公的妙手,不意荊川公也下的一手好棋。”
中麓公即嘉靖八年進士李開先,與唐順之志同道合并列為“嘉靖八子”,象棋、圍棋都是國手。
“伯華兄算得上國手,老夫遠遠不及。”唐順之輕笑道:“此番也不是老夫籌謀設計。”
短暫的停頓后,唐順之咳嗽兩聲,“病重將死,難道有假?”
侯汝諒垂下頭去,來之前他已經找過為唐順之診治的杭州名醫,再次確定奄奄一息,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
“再多的事,也管不了。”唐順之緩緩說:“說是錢展才設計挖坑,但若非王子民太貪,也不至于進退維谷。”
侯汝諒小聲辯解道:“董家…”
“是啊,董家大肆走私。”唐順之搖頭道:“王子民赴鎮海前一日,老夫才得鄭開陽實情相告。”
“老夫是真心誠意欲托付子民,展才、文和均不以海貿斂財,而王子民…”
“可惜了,若王子民清廉如水,無懼無畏,一心為公,此番說不定能抵定大局,將通商事收歸朝中。”
“開國近兩百載,豪族大戶兼并田地從未停止,若不開海,朝中舉步維艱,董家大肆走私,致使稅銀銳減,為此而壞通商事,此國賊也。”
唐順之喘了幾口粗氣,笑吟吟看著侯汝諒,“以中丞所見,老夫可需上書朝中?”
“荊川公…”侯汝諒登時坐立難安,他自然聽得懂這幾句話。
董家的確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卻是徐階的門人,如果不能將戚繼美、侯繼高等人調出浙江,董一奎是對抗他們的關鍵棋子。
最重要的是,董一奎落馬,八成得帶出王本固,那徐階伸向東南的手幾乎就要全都被斬斷了…更關鍵的是,侯汝諒不敢賭王本固會不會帶出自己。
“算了,老夫將死,留給展才處置吧。”唐順之對此也不在乎,只提醒道:“如此毒瘤,早日下手割除,若等展才出手,只怕下場堪憂,更是牽連甚廣。”
侯汝諒苦笑著沒做任何表示,他入浙一年多了,雖然遭官場隱隱排斥,但也不是瞎子聾子,早就知道和董一奎兄弟勾結的那些人的來歷,真不是自己能下手割除的。
又閑聊了幾句,侯汝諒見唐順之已神情疲憊,起身告辭。
“老夫亦知,汝此番赴鎮海,意欲何為…”唐順之最后輕聲道:“留待來日吧。”
侯汝諒愣了下,上前兩步,“荊川公指的是…錢龍泉?”
唐順之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侯汝諒等候良久才默然離去。
侯汝諒是這么多年唯一正式上書朝中提議行海運的官員,唐順之自然知道他去鎮海是為了什么。
海運,的確于國有益,但問題在于,不能完全取代漕運…這一點上,唐順之和錢淵、高拱、張居正等保持著同樣的觀點。
但不同的是,他們對海運的態度有著根本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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