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嘉靖三十二年起,錢淵組建護衛隊,這么多年下來,陣亡者數以百計,先后三次補充。
如今錢家護衛精銳甲于東南,名聲遍傳海內,多有隨軍,不僅俞龍戚虎,余者戚繼美、盧斌、譚綸麾下比比皆是,甚至還有數人隨吳百朋南下福建。
最早王義為首,楊文、張三為輔,之后錢淵陸續提拔劉洪、周澤、周濟等人,南下臺州又得梁生、彭峰多人。
但這么護衛頭目中,最得外間贊譽,名氣最大,地位最高,戰功最為卓著,也最有天賦,最為刻苦的是同一個人,臺州楊文。
錢淵并不知道,自己多年前在寧波商市中為了一籃辣椒而收下的這個白臉漢子,卻是歷史上“臺州抗倭六虎將”之一的楊文。
歷史上的臺州六虎將,楊文是唯一的白身,小販出身,但此人驍勇善戰,雖不識字卻懂些韜略,先后為譚綸、戚繼光麾下大將,官至薊門副總兵,為戚繼光的副手。
能夠在歷史上留下名號的,無一不是天資卓越的人杰,楊文自入軍后,先后在盧斌、戚繼美麾下,數次獨當一面,上虞大捷亦有軍功,已然升任浙江都司游擊將軍。
如今調任福建總兵官的戚繼光已然南下,此次戚繼美一并南下,浙東參將劉顯遠在處州,浙江總兵俞大猷分兵兩處,一處在嘉興府,一處亦在處州。
寧紹臺三府,參將盧斌以下,就是楊文和侯繼高了。
而楊文出身錢家護衛,屢屢戰場揚威的傳奇經歷,讓的名聲比另兩人要大的多。
如此重要的人物,卻悄悄的出現在象山島邊的蛇動島上。
這是個小島,地圖上都沒有標識,島上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大樹、灌木叢,已經啃了兩天干糧的楊文眼睛死死盯著遠處海面。
“差不多了吧?”旁邊的周濟低聲道:“要說海戰,譚七指那邊未必撐得住。”
自嘉靖三十四年那個無名小島上,周濟跟著譚七指已經三年了。
“別急,別急。”楊文啃了口饅頭,“譚七指那邊…之前徐海麾下的海盜被清洗了五六成,補過去的都是軍中抽調的,還有幾個老兄弟…撐得住!”
“楊哥,船撐不住啊!”周濟有點急了,“那邊這次三十多艘海船呢,譚七指從舟山那邊過來才八艘,不說打不過…他們溜了的話,少爺說了,記在賬上的棍子全得兌現!”
楊文面無表情的說:“我賬上還有兩棍。”
周濟絕望道:“我…一百九十棍…”
楊文笑了笑,拿起望遠鏡仔細觀察,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小黑點越來越清晰了,幾十艘海船向東面的象山港而來,不過速度并不快,落在后面的十來艘已經被斜插進來的七八艘海船堵住了,遠遠聽得見鳥銃開槍的聲音,通過望遠鏡還能看見大團大團的白霧。
這一年來楊文多次隨俞大猷、戚繼光、葛浩出海殺倭,對時機把握的極準,又過了會兒才起身道:“準備吧,放過前面五艘,將后面堵住。”
周濟詫異道:“少爺說的是一艘不留?”
楊文嗤之以鼻道:“下南洋本就重利,返航還要裝滿貨物,就算臨時拋貨也來不及,放心,那五艘跑不了!”
高大的福船上,譚七指手持長刀高聲叱罵,矢石火炮皆向下而發,幾十個漢子口中咬著刀,居高臨下跳到對面海船上大砍大殺。
說實話,實在是殺雞用牛刀,這八家大戶出海的海船是為販貨,雖然也配備了武力,但真打起來,實在沒什么優勢。
很快,兩艘海船已經被砍倒帆桿,還有一艘海船被一把火燒的凄慘,錢鴻將長刀收回,嘖嘖道:“都是毛毯…真是找死啊!”
“轟!”
“轟轟!!”
遠處的海面上突然雷聲大作,譚七指舉起望遠鏡看去,正看見一枚炮彈劃破長空,正正砸在一艘海船上。
這個時代還沒有開花彈,但汪直用盡手段買來的西方鐵炮在海戰中…實際效果未必多好,但絕對有著極強的威懾力。
二十多艘戰船全速從側面殺來,放過最前面的五六艘商船,對著后面的十多艘,先以鐵炮,繼之鳥銃,再以弓箭。
堅固的船頭猛地撞來,木屑紛飛,手中舉著刀槍的海商腿都軟了,好吧,就算腿不亂,也站不穩了。
兵丁們壓根就不準備跳幫,舉起準備好的鳥銃一陣狂放,間或嗖嗖箭聲。
只一刻多鐘,陣型被完全打亂的十多艘商船大都舉起了白旗,有兩艘位于外圍的商船試圖向北逃竄,但四艘戰船迅速追了上去,雖然船型比對方略小,但速度優勢很大。
沒一會兒,那兩艘商船就燃起了熊熊烈火,凄厲的慘呼聲似乎在耳邊響起。
后面被堵住的十艘海船,三艘被擊沉,剩下的大都落到了譚七指的手里,諾大的福船緩緩而來,兵丁或海盜們跳到商船上,碰到抵抗直接一陣鳥銃,很快控制住了局勢。
譚七指看著向北面追去的十艘戰船,在心里估算了下速度,揮手道:“跑不了。”
“小弟說過,就算溜了也無所謂。”錢鴻聳聳肩,他已經知曉小弟的一部分計劃,“反正都是走私商船。”
譚七指回頭瞪了眼,“朱子純殷鑒不遠!”
搜捕走私船只是應該的,但殺戮過重,那是犯了忌諱的,當年朱紈獲罪的根源在于打擊走私,但閩浙兩地對此人那般痛恨,反擊力度那么大,是因為朱紈殺的太過頭了。
這場戰事發生在海上,要么是譚七指麾下,要么是楊文麾下,相對來說消息比較隱秘,但如果跑了幾艘…這等事大白于天下,錢淵很可能被冠以“朱紈第二”。
指揮船隊回了舟山,吩咐人手將商船那么多伙計看押起來,譚七指在心里嘀咕,也不知道那個外甥在打什么主意,一次性打掉三十多艘走私船,也不怕東南大戶的反彈…
錢淵還真的不怕,他早早就排出了一份名單,不說東南世族,只說那些當年以海商而起的大戶,真真正正被他以各種理由拒絕發放通關文書的,只有這八家。
說打擊走私,可能會惹得無數走私商甚至是正規海商的忌憚,但如果名義…至少私底下公布的名義不是打擊走私呢?
親自來接船的周復面如死灰的看在山峰上,看著幾乎近在咫尺的那五六艘海船被攔下,被圍住,被鐵炮、鳥銃蹂躪。
即使海船上已經打出了白旗,鐵炮依舊不止,鳥銃時時鳴響,兵船上擲來油罐、火箭、火把…
熊熊大火在海面上燃燒,和即將落下的夕陽交相輝映,周復和周圍眾人心中卻在滴血。
幾艘戰船耀武揚威的轉了個圈揚長而去,海水漸漸吞沒了還在燃燒的海船殘軀,夕陽落下,已然四月底的天氣,眾人渾身上下一陣冰涼。
周復轉頭四顧,和吳家的家主吳志交換了個慘然的眼神,這是一場力量太過懸殊的戰斗,也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屠殺。
雖然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幸存者,但他們知道動手的是誰?
最不可能,也最令他們恐懼的事終于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