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錢淵就已經醒了。
這對他來說比較難得,以至于向來早起的諸大綬大為驚訝,他是最早一批入隨園的,知道錢淵是個夜貓子,即使后來入了翰林院也常常貪睡遲到。
看看桌上的清粥小菜,錢淵心不在焉的隨口道“端甫兄看起來清減多了,晚上我下廚。”
“尚在孝期。”諸大綬知道錢淵是無肉不歡的。
“沒事,我吃肉,端甫兄吃菜。”錢淵端起碗,突然門外傳來護衛的腳步聲。
“如何?”
“劉參將回報,昨晚追擊倭寇至三江所,大勝,斬首百余,殘余倭寇分東西逃竄。”
諸大綬大喜過望,笑道“山陰無憂矣!”
錢淵的手僵在空中,片刻后放到嘴邊,喝了兩口粥才說“西興運河那邊如何?”
“楊文、馮子明各率一哨乘船已啟程。”護衛一一稟報,“往東已派出兩批斥候。”
錢淵微微點頭繼續喝粥,護衛悄然退下,諸大綬難解問道“展才,怎么還滿臉愁容?”
“劉顯勝敗無關大局。”錢淵低聲嘟囔了句,在心里盤算,看樣子不像是倭寇大舉入侵,從嘉興南下到現在三日了,如果倭寇大舉來犯,其他地方不說,上虞、余姚應該有消息來。
隨便填了填肚子,諸大綬還要給亡母抄經,錢淵徑直出門去了府衙,遠遠就看到府衙門口鬧成一片。
滿臉紅光的劉顯正被親兵圍在中間,旁邊一人舉著一把大刀,另有人正在高聲頌揚主將的威風。
“自家人夸自家人,也虧他們有這么多話。”梁生在邊上對錢淵說“已經鬧了好一會兒了,據說昨晚劉顯一人斬殺數十倭寇。”
錢淵沒吭聲,武將勇力過人就意味著是將才?
再說了,一共只斬首百余,你一個人就殺了數十倭寇,帶去的千余兵丁都是紙糊的?
“論驍勇善戰,東南誰勝得過老爺?!”一個親兵吼了句,眼睛盯著錢淵和梁生。
昨日梁生在城外迎擊倭寇,斬首百余,戰后對劉顯很不客氣,那些親兵都是聽在耳中的…這里面也有錢淵的功勞,他對劉顯很不感冒。
“看那副模樣,殺只雞只怕都夠嗆。”
“他還敢殺雞?”
這些親兵明顯腦子不好使,要知道錢淵是浙江巡按,即使是浙直總督胡宗憲對其也要禮遇三分,劉顯立即呵斥部下,上前行禮,他雖然是胡宗憲的心腹愛將,但也知道面前這位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錢大人勿怪,大勝回城,這些家伙多喝幾杯馬尿…”
看錢淵沒說話,梁生雖然兩眼冒火也不敢上前,但另一側突然響起張三尖酸的話。
“劉參將驍勇善戰,一個人就能殺敗數百倭寇,還要你們這些親兵做什么?”
“只知道拿刀砍腦袋,做個劊子手倒是夠格,放到軍中,把總都差的多了!”
錢淵忍不住笑了,嘉靖三十四年,張三在京中松江會館門口被徐璠連續扇了兩個巴掌,為此錢淵和徐璠鬧了一場,事后私下訓斥張三,在外面你挺直了腰桿子,被給少爺我丟人。
不過這話也太尖酸刻薄了,說起來張三有以下犯上的嫌疑,不過說起以下犯上,劉顯那些親兵比張三更過分。
劉顯看上去怒發沖冠,斜眼看見錢淵面帶笑意,只能高聲喝罵張三,親兵們紛紛涌上去就要動手,那邊張三毫不示弱,身后兵丁舉步向前,雖然沒有持刀拿槍,但整齊的隊列散發的凜冽,讓親兵們腳步一頓。
正好讓出路了,錢淵懶得理會他們,徑直入了府衙,滿腹心事,哪里有管這種破事的閑情雅致。
府衙內空空如也,梅守德一早就帶著手下忙開了,最重要的是城防,各種防具都需要補充,倒塌的城墻需要重砌,城外諸多難民,還要開設粥棚賑災。
錢淵去各處轉了圈,梅守德在這方面做得倒是不錯,又有本地大戶出面,順利的很,就是倒塌的城墻有點難辦。
“去年大戰被倭寇推倒,其實去年初就有點不穩了。”梅守德一副懊悔的神情,“今年重修城墻,是…”
“幾番轉手,是陶家攬下的。”一旁的劉捕頭小聲解釋道“那次陶家被抄,府尹大人讓工匠查看,發現陶家用工減料,才決定推倒重修,結果還沒完工倭寇就來了。”
錢淵低頭看了眼地上散落的木料,不禁搖搖頭,其實有這么個缺口對守城來說未必一定是壞事,完全可以布成一個讓倭寇不停流血的圈套,可惜劉顯只知道立柵欄抵擋倭寇的進攻。
“缺銀子,還是缺人手?”錢淵隨口問,心里盤算括蒼山那邊改制的虎蹲炮倒是放在這兒挺合適的。
梅守德大喜,“展才,這次要拜托你…”
“宛溪先生別急,不管是缺銀子還是缺人手,晚輩都無能為力。”錢淵似笑非笑道“但必須盡快完工,一旦倭寇復來…”
這時候,有兵丁疾奔而來。
“少爺,軍報。”來人以前也是錢家護衛,雖然入軍,但還是用少爺的稱呼,“西興運河已通暢無阻,今日晨間,浙江巡撫吳大人突襲,白蓮教徒一觸即潰,倭寇被焚毀三艘沙船后棄船向南逃竄。”
“好消息接二連三啊。”梅守德手捋長須,“昨日展才相援,今日惟錫大勝。”
戚繼美在一旁搖頭道“只怕是昨日倭寇敗績傳過去,今日西興運河上的倭寇沒了戰意。”
“向西去…”錢淵在心里估算了下,這股倭寇應該只是散兵游勇,不過到處逃竄倒是能派的上用場。
丟下梅守德,錢淵和戚繼美回到府衙細細盤問,吳百朋清晨出兵,六百精銳乘船進擊,破其前陣,放火燒船,敵軍立時大亂崩潰,溺死者不計其數,倒是躲在后面的數百倭寇早早逃竄。
“俘虜六百?”戚繼美遲疑道“從嘉興府逃竄到紹興府的白蓮教徒應該只有四百余人。”
“定有不少紹興本地百姓。”錢淵轉頭吩咐,“讓俘虜找人作保,將百姓和白蓮教徒分開,殺良冒功我可是做不出來的。”
到了下午,楊文等人和吳百朋一起抵達山陰,眾人在府衙大堂坐定。
吳百朋略略介紹了幾句便住了口,意思很明顯,接下來要么等總督府的軍令,要么讓錢淵做主。
錢淵只低著頭不說話,直到黃昏時分,王義大踏步走來。
“如何?”
王義湊到錢淵耳邊小聲低語了幾句,后者嘴角勾起一絲弧度。
錢淵一系列的判斷沒有錯,果然是小股倭寇,不過徐海也想練兵,派出了三百嫡系加上一百真倭,加上去年裹挾的數百青壯,這應該就是攻山陰的這股倭寇。
“余姚、上虞那邊還沒消息過來。”錢淵手捧茶盞,“倭寇在山陰、三江所、瀝海所、蕭山縣附近盤桓,數目不定,另外會稽山也有倭寇竄入,可能還有倭寇竄向紹興諸暨。”
“出兵圍剿?”吳百朋試探問。
“末將愿領兵圍剿。”劉顯立即站了出來。
錢淵眼皮子都沒抬,繼續道“先等余姚甚至臺州、寧波那邊的消息傳來再說,現在問題是這三百多俘虜,府衙肯出糧養著?”
“這一戰,我錢家護衛戰死十九人…”
戚繼美立即打了個寒顫,堂內一片寂靜,有消息靈通的小吏小聲告訴梅守德…去年嘉興府長水鎮大捷,錢家護衛戰死十三人,錢淵不論生死,砍下了一千三百枚倭寇首級,在長水塘邊堆積成京觀,兇悍之名遍傳東南。
“白蓮教徒不是倭寇,不以首級賞銀。”吳百朋勸道“展才,上天有好生之德…”
“殺俘不祥嘛。”錢淵點點頭,“正好山陰城墻需要修建,宛溪先生,需多少人?”
“倒塌的城墻,再加上需要修固的,三百人需十五日。”
“好,就以十五日為限。”錢淵轉頭看向戚繼美,“每逾一日,十抽一梟首。”
“是。”
“錢家護衛戰死十九人,之前斬首兩百,以一月為期,我要一千七百枚倭寇首級為祭品。”
錢淵的視線從戚繼美、楊文、張三、梁生等人臉上一一掃過,他們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年初就商議以戰代練,現在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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