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船只停在碼頭附近,長水鎮的鄉勇聚集在碼頭左右,看著正在列隊上船的官軍。
短短一個晚上加半個白日,長水鎮對這股官軍的態度已經完全掉了個頭,包檉芳帶著幾個讀書人正在和錢淵、何心隱寒暄,好些百姓都好奇的聚集過來,甚至還有幼童嬉笑著在隊列邊跑來跑去。
“軍紀如此嚴明,難怪能屢屢得勝。”包檉芳嘆道,官兵入鎮對普通百姓來說是非常危險的,最簡單的就是,百姓需要騰出房屋…而昨晚官軍都是在露營在外的。
昨晚有官軍和鄉勇口角,繼而大打出手,錢淵毫不手軟,四個義烏兵、兩個錢家護衛、五個松江兵,全都被板子打的今天起不了身,各路軍的將領也沒什么話可說,人家那兩個錢家護衛多打了十板。
看看時辰差不多了,錢淵拱手道:“后年入京,子柳兄徑直去隨園就是。”
包檉芳雖然鎮定應下,但供起的手微微顫抖,嘉興包氏并不是普通人家,包檉芳已經過世的父祖出過三個進士,他很清楚這句話的分量。
隨著悠長的調子,幾十艘船只順流而下,向著海寧方向而去,何心隱低聲道:“以小見大,這包子柳倒是有些理政手段,展才這是見獵心喜?”
錢淵似笑非笑的瞥了眼何心隱,拍拍肚皮,只說了一句話就轉身離去,“錢某人雖然年幼,卻是君子。”
何心隱雖然沒有功名,卻是理學大家,閱歷極廣,但也沒聽懂這句話,愣了愣后看著周圍幾人。
吳成器、戚繼美和盧斌也莫名其妙,唯有從小讀書算得上文武雙全,又對錢淵的秉性相當了解的侯繼高咳嗽兩聲,“展才言君子…所以,這兒是君子之腹。”
吳成器、戚繼美等人愣了下笑拼命忍笑,何心隱黑著臉甩袖離去…你錢展才的肚皮是君子之腹,那我何心隱這顆心就是小人之心了?!
秋風之下,船只航行頗快,黃昏時分已經抵達海寧縣境內,錢淵早就看過地圖,也咨詢過包檉芳,選在斜川鎮下船落腳。
看了眼洛塘河上斜斜修建的橋梁,錢淵隨口問:“斜橋?”
“對嘍,這斜川鎮也叫斜橋鎮。”跟船的長水鎮鄉勇應了句,“錢老爺真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噢噢,不對,錢老爺是文曲星下凡,都中了進士了!”
錢淵笑了笑丟個銀角子過去,“留在長水鎮的那些弟兄,還要拜托你們照料。”
“放心吧!”鄉勇喜笑顏開的應著,轉身偷偷將銀角子咬了口。
斜橋鎮、長水鎮這種地方向來是上面管不著,下面無人管的,只靠本地的望族、族老來管理,這也就是所謂的“皇權不下縣”。
不過昨日黃昏那一戰讓長水鎮俯首帖耳,而包檉芳的岳家就是斜橋鎮的李氏,出了兩個舉人,相關的事宜都已經安排好了,各路官軍有序入鎮在各處安歇。
不過錢淵沒有時間休息,他第一時間讓盧斌排出斥候去打探消息,又讓錢家護衛去找本地人探聽,匯總消息盡量摸清楚桐鄉縣附近的情況。
“什么消息都有。”梁生擦擦嘴,“說杭州城破,說總督大人被擒,紹興府全都淪陷了,甚至還有人說中丞大人也被倭寇殺了…”
盧斌嗤笑的看了眼不遠處的小屋,屋門口有四個兵丁看守,從崇德縣出來之后短短兩日,阮鶚須發盡白,看上去老邁不堪。
“杭州城破不可能。”錢淵搖搖頭,“如若杭州被攻破,再怎么著總督府都會有信使過來,應該指的是總兵劉遠的潰敗。”
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將河南劉遠塞到浙江來做總兵官,這位是個世襲衛所官,最多也就打打山賊的功績,一無軍略,二無威懾,三無膽氣。
錢淵一行人在斜橋鎮落腳后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三日前,浙江總兵劉遠率兵出城欲援桐鄉…其實桐鄉距離杭州不遠。
但官軍剛剛出了北新關,一股三四百倭寇在臨平山落腳,還沒接戰呢,杭州前衛故技重施率先逃竄,不過劉遠比兩年前的戚繼美的反應多了,立即轉身打馬疾馳。
就此,官軍大敗,不過三四百人的倭寇一路追擊,要不是浙江巡按吳百朋接應,只怕要被倭寇攻破杭州城,饒是如此,倭寇在北新關外耀武揚威…
對此,錢淵只能說,特么東南倭亂,能涌出那么多文武俊杰,但同樣也能讓那些看似人模狗樣的貨色原形畢露。
何心隱看著地圖道:“我離開上虞為了趕路,沒有繞路,是直接從紹興府穿行的,小股倭寇猖獗,但大都是散兵游勇,徐海主力尚在嘉興,參將劉顯也非庸碌之將…”
“不管他們,咱們只管嘉興府的事。”錢淵冷笑著打斷,但隨即改口道:“不對,還有湖州府。”
錢淵伸出食指點了點王江涇、皂林、烏鎮、南潯、鏈市等地,指頭猶豫著左右移動,拿不準主意徐海的主力會在哪里?
要知道這千余兵丁一旦遇上徐海主力…錢淵不覺得自己的下場會比盧鏜好多少。
“徐海侵入嘉興府,但實際掠奪的是湖州青壯。”何心隱這幾日和錢淵討論過,匯合信息后也贊同這個觀點,“徐海未必會侵入湖州府多深,必然要考慮回程。”
“就怕他再玩一次聲東擊西。”盧斌苦笑道:“兩年前那次,將所有人都涮了。”
“按照路程算,去桐鄉縣城大致兩天。”錢淵緩緩說:“不急著出發,明日加派斥候,五人一組,都配馬,從…”
錢淵的手指移到海寧附近劃了一個半圈,從南邊的硤石鎮、長安鎮,到西邊的石塘灣、桐鄉縣。
最后指頭點了點桐鄉,錢淵問:“如今城內何人主事?”
“理應是山東客兵游擊蔣軒。”盧斌答道:“此人性情穩重,麾下兵丁守城還算得力。”
“派往桐鄉的斥候你來負責,最好能聯絡上。”
錢淵收回手,但視線落在了杭州城上,雖然劉遠是個蠢貨,但浙江巡按吳百朋不是,胸有韜略,有膽有識,他或許能幫的上忙。
斜川鎮百里之外的烏鎮,后世頗有名氣的江南古鎮幾近半毀,渺渺升起的煙柱并不是炊煙,清澈的河水看得見清晰的血色,古樸的小橋的欄桿上趴著一具尸體。
譚維怔怔的看著那具尸體,那是他親手一刀斬殺的,握著刀柄的右手青筋畢露,他沒想到,即使自己送出消息,官軍居然如此不堪一擊,完全拿徐海沒辦法。
或許自己應該直接一點,那個外甥不是曾經說過,徐海的死活很大程度上影響倭寇入侵的規模和力度嗎?
“大哥!”一個手下大步走來,欣喜的舉著手中的盒子,“那個致仕的進士家里居然有不少好東西呢!”
譚維隨手翻了翻,倒是有些好東西,有一副文徵明的字帖,還有副沈周的山水畫。
邊上一個粗壯的青年接過盒子,笑著聊了幾句將人打發走,低聲道:“少爺交代過,還請先生不要冒險行刺。”
譚維神情一動,似笑非笑道:“淵哥兒倒是調教出一批不錯的下屬。”
“小人愚鈍,只知道聽命行事。”周濟輕聲應道。
“那怎么辦?”譚維咬牙切齒低喝道:“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徐海裹挾青壯而去…這一次至少有三四千青壯被其裹挾!”
周濟收起笑容,面無表情的躬身道:“就算先生要行刺,也必須得少爺允許。”
譚維盯著周濟看了半響,陰著臉揚長而去。
周濟松了口氣,跟在后面亦步亦趨,錢淵曾經交代過他,一定要保住譚維的性命,更不得暴露譚維的身份。
對于譚維的這枚棋子,錢淵有更深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