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淵、孫克弘、陸樹德一行人由青浦縣城坐船逆流而上入嘉興府,一路上風平浪靜,眾人在船上悠悠然品茶閑談,間或開玩笑嘲諷錢淵的膽怯。
這一次,惜命的錢淵只留了三個護院,余者全都帶出來了,而且個個全副武裝。
就在船上人開始討論文徵明為錢銳寫的那幅墓志銘字帖的時候,杭州城陷入一片恐慌。
準確的說,大部分恐慌出現在錢淵曾經一展身手的巡撫衙門內。
四月份的天還算不上熱,但大堂內主位上的那位圓臉老者卻在擦著額頭上層出不窮的汗。
屠大山,嘉靖二年進士,曾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后轉任應天巡撫,不久前在同年徐階的舉薦下繼任浙江巡撫兼提督軍務。
和其他朝中人士不同,屠大山在南京兵部任職多年,對東南沿海倭寇的判斷和京城那幫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實話實說他并不想坐到浙江巡撫這個火山口上,甚至他已經開始怨恨背后的那位,前任彭黯下獄,但總歸性命無礙,但自己…
就在昨晚子時,大股倭寇從海寧縣登陸,沒有劫掠鄉野,而是目標明確的撲向了杭州。
杭州是有重兵把守的,被貶為參將的湯克寬如今就率軍駐扎在杭州城,但倭寇似乎沒有把這位前浙江副總兵放在眼里。
到今日午時,倭寇依舊強攻不退,杭州府下轄八縣大部分都沒受到倭寇侵襲,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有杭州城擋在前面呢,但有一個縣倒了大霉。
這就是位于杭州北部的余杭縣。
屠大山非常清楚余杭縣的重要性,這不僅僅是倭寇對杭州府的挑釁,更是大大威脅到了漕運。
因為余杭縣是京杭大運河的南端最主要的起點和貨運聚集處,一旦余杭有失,屠大山覺得不僅僅自己,家人恐怕都要被連累。
這讓已經年近花甲的屠大山如何不抱怨,如何不怨恨朝中的那位同年呢。
又擦了擦汗水,屠大山努力讓自己聲音保持平穩,“俞大猷何時能到?”
下面的幕僚們互相對視一眼,特么求援信四個時辰前才發出去,人家俞大猷又沒長翅膀,能從松江飛過來…
大堂外的一名年輕武將垂下頭掩飾著眼里里不屑,都說屠大山在任應天巡撫時整肅南直隸兵備,太湖中三戰三勝,得以進位浙江巡撫,現在看來實在名不符實。
一位幕僚出門細細交代堂外諸人,彈壓城內騷亂,多派人手去各地求援,最后才小聲對那位年輕武將道:“元敬,你先回軍營吧,有事會讓人通報。”
雖然年輕,但戚繼光很會來事,人際關系處理的很好,甚至還能和巡撫衙門內的幾個幕僚對上幾句詩,這使這些文人都不以武將視之。
“是。”到任半個月的游擊將軍戚繼光臉上平靜如水,雖然他心里在鄙夷堂內巡撫大人的膽怯,以杭州府如今的兵力,就算不勝,防御應該是問題不大的。
回營后看了眼散漫的兵丁,戚繼光搖搖頭,徑直入屋站在那副剛剛弄到手的地圖上。
這是浙江全省以及南直隸的松江府、嘉興府、蘇州府的地圖,戚繼光是將門之后,又在薊門、登州歷練,自然知道熟悉地理是作戰的首要條件。
看了許久,戚繼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雖然到現在只上過四五次戰場,而且都規模很小,雖然是初來乍到,但戚繼光很敏銳的發現不太對勁。
直覺告訴他,這一戰只怕沒那么簡單。
戚繼光有著常人難以比擬的軍事天賦,但有這樣天賦的人并不僅僅只有他。
嘉興府平湖縣乍浦鎮外的小山上。
身披軟甲的青年躊躇滿志的左顧右盼,身后的大氅被海風吹的鼓起,在空中獵獵作響。
小山的東側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西側和北側都山頭林立,頗為陡峭,而南方則是一片坦途。
“來了!”
“來了!”
滿臉都是麻的漢子大笑著走上半山腰,親熱的試圖去拍拍青年的肩膀,但對方眼中的冷意讓他手一僵,只能收回手笑著說:“還是徐兄弟妙算,老虎真的出洞了。”
“理所應當。”徐海輕輕一笑,反過來拍拍漢子的肩膀,“葉兄等著吧,只要殺了這只老虎,官兵必然喪膽!”
回頭看了小山的南側,徐海鄙夷的在心里嘲諷同行的拙劣,不過這也不是壞事,至少幫了自己不少忙。
徐海一直認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即使在杭州虎跑寺做個小沙彌的時候他也如此堅持。
的確如此,雖然沒有俞大猷、戚繼光他們家族中的將門傳承,但徐海有天生的軍事天賦。
從嘉靖二十七年之后,除了臺州之外,東南沿海遭受倭寇侵襲最嚴重的是海寧縣、海鹽縣兩地。
原因很簡單,適合登陸,居民富庶,登陸后都是平地,很容易得手…那些村民想躲都沒地方躲。
但與此同時,明軍也能大批聚集起來對倭寇進行絞殺,雙方打成一鍋粥。
而徐海卻選擇了距離不遠的平湖縣,這里和海鹽、海寧不同,山勢雖然說不上多險,但多有山丘,易于隱藏。
那些被劫掠的百姓能藏匿,上岸的倭寇也能。
和其他海商出身的倭寇頭目不同,徐海的血液中從來都流淌著冒險、武力這些不安分的因子。
和其他只想著找肉吃,不敢啃骨頭的倭寇不同,徐海將目標對準了如今東南沿海最負盛名的俞大猷。
俞大猷駐守川沙、金山一帶已經大半年了,幾乎沒什么倭寇去招惹這只老虎,即使有些倭寇不死心,也只敢從劉家港登陸去找崇明、嘉定甚至通州的麻煩。
“徐兄弟,余杭那邊…哈哈!”麻臉漢子忍不住幸災樂禍,“回頭估摸著要罵娘咧。”
“又沒人逼他們去搶余杭。”徐海長了雙三角眼,瞇起的眼睛里透出得意。“回頭再說吧。”
聽了這話,麻臉漢子打了個寒顫,他知道這位同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余杭那邊的同行說不定日后連皮帶骨都被吞個干干凈凈。
徐海是個聰明人,他很巧妙的將一系列的消息放給了同行,策劃數月才有了這次倭寇侵余杭。
于是,徐海才有了這次機會。
和他計劃中一模一樣,巡撫衙門迫不及待的召回俞大猷,而后者必須從平湖縣境內通過。
金山一帶近海,俞大猷不可能讓軍隊向北繞行到青浦縣從水路走,不說耗費時間,青浦縣那邊也沒那么多船只。
那么,俞大猷只能沿海,經衙前鎮從平湖縣穿過,再經海鹽、海寧斜向插向余杭。
徐海很清楚,只要擊破俞大猷,短時間內松江、嘉興兩地再也沒有任何能鉗制自己的力量。
“徐兄弟,出發吧?”麻臉漢子姓葉,旁人都稱其葉麻。
“走。”徐海點點頭,側身問:“崇德縣安排人了?”
“放心吧。”葉麻大大咧咧的說:“徐兄弟上次受了苦,這次兄弟給你報仇雪恨,那個姓沈的教諭對吧?”
徐海那雙三角眼里透出復雜的神色,有惡毒的光芒,他已經想好怎么折騰那老頭了;也有一絲暖意,如果不是那對姐妹,自己已經默默無聞的死在崇德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