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吳淞江直抵松江重鎮陶宅鎮,然后換乘馬車,當天下午一行人就抵達華亭。
盧斌并沒有繼續他的護送任務,金山衛指揮同知侯繼高接手,將孫承恩、錢淵等人一直送進城內。
匆匆拜別眾人,錢淵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一路快行到狀元巷口,他猛然驚醒。
前世的自己…每每離家之前總會心情激蕩,每每回家的那刻總覺得又走進圍城。
但如今的自己…或許是受了前身的影響,錢淵有著急切見到家人的情緒,母親妹妹的身影經常浮現在腦海中。
放慢了腳步后又再次加快了速度,錢淵在心里啞然失笑,這總不是什么壞事。
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有了牽掛,才有家的感覺,否則為了安全,錢淵早可以一個人跑到秦淮河上去逍遙自在了,反正倭寇攻不進南京城。
疾行的錢淵并沒有發現,巷子里不時碰到的路人都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打量著他。
顯然,錢淵在杭州的所作所為早就傳到了松江。
視線落在那扇關著的門上,還沒等李四上前,恰巧里面有人推門出來。
“叔母。”錢淵恭敬行了一禮,幾次家信中母親都提到叔母隔三差五就上門陪伴。
被門口攜刀持劍的護院嚇了一大跳后,陸氏才聽見熟悉的聲音,驚喜一把抓住錢淵的胳膊,“淵哥兒,你終于回來了,可擔心死我們了!”
沒等錢淵回話,里面就傳來了尖銳但并不刺耳的叫聲,“淵兒回來了!”
錢淵趕緊邁過門檻扶住母親,“兒子不孝,讓母親擔心了。”
母親譚氏也就四十多歲,但看起來像個行將就木的老婦,干涸的眼睛迅速濕潤起來。
“孝有大小之分,淵哥兒赴杭州為父兄雪仇,這是大孝。”陸氏笑著勸道:“如今淵哥兒之名已經遍傳浙江、南直隸,人人都道華亭錢氏再出英杰。”
譚氏出身宜黃譚氏,雖是書香門第,但自幼沒有讀書,見識不廣,聽了這話立即擦著眼睛,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對她來說,兒子平安回家,而且還博得偌大名聲,這就是最大的喜事,她自然不會想到,錢淵孤身在浙江多方勢力中輾轉騰挪,花了多少心思,冒了什么樣的風險。
“小妹。”錢淵看向一旁臉上尚有淚痕的半大女孩,溫和笑了笑,“這半年辛苦你了,哥哥帶了好東西,待會兒好好犒賞你。”
才十歲的女孩雖然心情激動,但仍然端謹守禮的屈膝一禮,“哥哥回來就好。”
錢淵微微皺眉,離家前小妹性情跳脫的很,怎么如今這么拘謹。
不過剛剛到家,錢淵沒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轉身走到門外,招手道:“這幾日和在杭州一樣,食宿都在一起,李四你來安排,張三你去找個商行。”
“這次赴杭州一行,為先父先兄復仇,若無諸位相助必然無望,錢某在此相謝。”錢淵拱手行了一禮,“不管諸位歸家還是留下,錢家都重金相贈。”
臺階下眾人都有些動容,在這個時代,讀書人的地位之高是后世難以想象的,有功名的士子更是高高在上。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打行出身,干的的就是賣命賺錢的活,哪里經歷過這種場面。
“不敢當少爺謝禮。”張三回頭看了眼眾人,才繼續說:“大家都商量過了,如今世道多艱,以后就跟著少爺,好歹落個家里安穩。”
除了李四這個書童,以及已經投入錢淵門下的楊文、王義,剩下眾人齊齊單膝跪地,“請少爺收留。”
錢淵微微點頭,略略加重語氣道:“入我門下,就要守我的規矩,你們都是知道我脾氣的。”
看眾人都不吭聲,錢淵點點張三,“你是本地人,就在附近租憑或買下幾棟宅院,另外此次在嘉定…”
頓了頓,錢淵繼續說:“每家三十兩紋銀,我明日親往拜祭。”
雖然此次路上被金老大劫道,但錢淵反手搶了個底朝天,后來嘉定城中大戶的贈禮大都價值不菲,如今錢淵有的是錢。
在一旁默默看著這一幕的王義有著獨特的感慨,在嘉定城中,錢家的這些護院無不唯錢淵之命是從,無論是沖陣殺敵,還是和盧家親兵對峙,甚至張三還敢將鋼刀放在一個八品縣丞的脖頸上。
嘉定城中的錢淵權威極重,對手下管束也極為嚴厲,如今歸鄉,重金相贈,撫恤亡者,盡顯懷柔手段。
王義心里如此想,這位松江秀才恩威并重,真如鄭若曾所評價的那樣,很像當年的曾公,說不定日后他真的能洗清曾公身上的冤屈。
眾人就在臺階下磕了個頭算是投入錢淵門下,這半年他們從華亭到杭州,再到寧波,后又在嘉定遇上一場大戰,只要腦袋沒進水的都知道,面前這位錢家少爺日后前途無量。
雖然早就從夫君信中知曉侄兒有不小的變化,但陸氏還是有點難以置信。
面前這個尚未蓄須的侄兒站在臺階上,舉手抬足間氣勢非凡,臺階下腰間佩刀,手中持槍甚至身上披甲的悍勇漢子對其俯首帖耳。
看著張三領著眾護院離去的身影,錢淵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經歷嘉定一戰,他們已經隱隱有了精銳軍人的雛形。
甚至在錢淵刻意的引導下,這些人在日常走路的時候都自覺的排成隊列,這一幕曾經讓金山衛指揮同知侯繼高大為佩服。
但接下來,錢淵有點頭痛。
在一陣愕然之后,譚氏開始了不停歇的追問。
“為什么這么遲才回來?”
“不是四月就判決了嗎?”
“在嘉定城出了什么事?”
“又要撫恤,誰死了?”
將母親扶進屋里,錢淵倒了杯茶一飲而盡,摸了摸小妹的發髻,輕描淡寫的說:“那張四維之前還做了大案,這次牽連出來,所以等到他被押送去南京我才啟程。”
陸氏默不作聲,她消息還算靈通,知道張四維還沒到南京就暴斃而亡。
“之后在嘉定城碰到一小股倭寇作亂,所以在城里等了幾天,倭寇退了后再上路。”錢淵盡量將事情往小里說,“放心吧母親,在嘉定城碰到了毅齋公,有官兵護送,安全的很。”
陸氏再也忍不住了,“淵哥兒,你說的輕巧,毅齋公被困嘉定城,別說華亭,就是蘇州府都被驚動了!”
“咳咳。”錢淵用力咳嗽兩聲,向陸氏使了個眼色,笑道:“反正和我沒什么關系。”
陸氏用驚奇的眼神打量著錢淵,以前這侄兒每逢類似的事情都會大肆宣傳,唯恐他人不知,沒想到現在卻正好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