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巡撫王忬手下幕僚人數其實不少,有負責錢糧的,有負責刑名的,還有負責軍事謀劃的,但掌總的是幸時,所以王忬親臨前線,而幸時留守杭州。
幸時一直覺得自己的地位很穩固,不過如今…
看著桌案上擺著的剛畫出來的簡陋地圖,再聽聽身邊錢淵滔滔不絕的講述,再打量打量聽得入神的東翁…幸時感覺到了威脅,自己之前的念頭簡直了,讓這貨進來,以后哪里還有我的位置?
其他的不說,光是錢淵迅速畫出一副東南沿海的地圖,其中主要河流走向、城池、區域方向基本都沒偏差,這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幸時非常懷疑,這個年僅十八歲的秀才平時到底看的都是什么書?!
“倭亂起源很早,但直到嘉靖年間才鬧出大動靜,其中緣由很復雜,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和海貿旺盛有直接關系。”錢淵懶得去解釋全世界范圍內的大航海時代才是東南倭亂的根源,只用最淺顯,對方也能聽得懂的話來解釋,“其中有一點很重要,通商的港口城市往往不會成為倭亂的重災區,究其根本,海商所想的只是賺錢,而不是攻城略地。”
“所以實際上這些年寧波、紹興很少遭到大批倭寇劫掠。”王忬連連點頭。
“雖然沒有統計過…”錢淵轉頭看向幸時,“但最近五年內倭寇侵襲次數最多的應該是兩個地方,一是臺州,二是嘉興。”
幸時猶豫片刻點頭贊同,他和這個時代的官僚一樣對數據很不敏感,但這兩個地名的確出現的次數很多。
“也就是從寧波開始劃分,一部分倭寇南下侵襲臺州,一旦遭到大軍絞殺就逃竄到鄰省福建,明軍是不敢越境追擊的。”錢淵仔細分析道:“另一部分北上劫掠嘉興,這是因為那兒更容易登陸,收獲也更大,今年二月份徐惟學手下倭寇劫掠海鹽就是一例。”
看了眼聚精會神的王忬,錢淵加重語氣,“如今瀝港覆滅,汪直僅以身免,寧波紹興有大軍駐扎,所以接下來倭寇劫掠是不會離開臺州、嘉興這兩個方向的。”
“咳咳。”幸時忍不住吐槽道:“錢公子意思是,倭寇要么南下,要么北上…”
這句話嘲諷之意十足,人家倭寇不南下北上,難道還能西進東退啊?
錢淵手持毛筆在地圖上嘉興的上方又畫了幾筆,寫上“松江府”、“華亭”幾個字。
王忬神色微動,眼角余光瞥了下幸時,后者縮縮脖頸后悔剛才的嘲諷。
“臺州府已經是浙江全省的最南方,一旦流竄到鄰省,那和中丞大人無關,但盤桓在嘉興府的倭寇一旦繼續北上…”錢淵點了點松江,“后果不堪設想。”
幸時想了又想,忍了又忍還是開口說:“但是嘉興府隸屬浙江,而松江府隸屬南直隸…”
“啪!”
一聲巨響在書房里響起,錢淵都幸時都嚇得一哆嗦,只見剛才還穩穩坐在椅子上的王忬拍案而起,怒發沖冠,“倭寇之所以難以剿滅,流竄為禍乃是重中之重,本官奉旨巡撫浙江,如何能見倭寇流竄侵擾鄰省!”
幸時還在發愣,剛才還在說流竄到福建不管你的事兒呢。
但錢淵已經作揖恭維道:“中丞大人高義,明見萬里。”
幸時也回過神來,大力點頭贊同,福建省那邊用不著管,但松江府怎么能不管呢,如今朝中嚴分宜和徐華亭正斗的如火如荼,萬一倭寇把華亭縣搶個底朝天,徐家再死上個把人,東翁在朝中是不偏不倚的,那以后日子就不是不好過了,那簡直就是過不下去了!
再說了,福建省被倭寇禍害得人死絕了也有福建巡撫背鍋,但松江府被禍禍了…區區一個應天巡撫可背不起這個黑鍋,也指望不上南京那些大佬來扛,雖然東翁只是巡撫浙江,但這口鍋八成得扣在他身上。
“本朝向來以文御武,真是至理。”錢淵繼續贊道:“聽聞當年中丞大人以禮聞名,位列浙江鄉試五魁首,沒想到兵法也如此了得。”
王忬悠悠坐下舉起茶盞,幸時聽得一頭霧水,怎么又扯到兵法上去了?
“一旦倭寇劫掠松江得手幾次,大批倭寇很可能不會由嘉興北上,而是直接從松江沿海登陸。”錢淵迅速畫了兩個箭頭,一支從松江沿海往西,一支從嘉興府往北…”
幸時尖叫聲脫口而出,“蘇州府!”
“不錯,蘇州府很可能成為重災區。”錢淵點了點蘇州,抬頭看向王忬,“雖然東南沿海處處烽火,但實際上蘇州府最為危險。”
“原因很簡單,浙江多山,倭寇侵襲沿海城池容易,但很難繼續西進,但松江到蘇州基本沒有什么障礙,一旦倭寇從松江登陸,往西沿吳淞河很容易攻入蘇州府境內。”
“一旦蘇州、嘉興、松江連成一片,其他的不說,對杭州的壓力就大了…而且還有運河!”幸時有點慌了,如果是其他人說這些也就罷了,但如今倭寇四處流竄的苗頭已經出現,現狀和錢淵大半個月前說的一模一樣。
王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自覺的伸出右手在地圖上比劃,“調兵北上…”
“理應如此。”錢淵鄭重其事,“若無重兵名將,嘉興府、松江府糜爛不可避免,之后就是蘇州府…”
今天錢淵雖然另有居心,但這番話卻是真情實意,他大致記得日后抗倭的幾場大戰,除了戚繼光在臺州,剩下的大都在蘇州、松江境內,比如王江涇大捷就在蘇州境內,究其原因還是倭寇將松江沿海作為主要的登陸點的緣故。
如果能提前抑制,對東南沿海居民來說實是雪中送炭,雖然錢淵骨子里是個商人,但也不吝嗇于這番話。
再說了,自個兒搬家,萬一路上被倭寇給搶了,上哪兒哭去,如果提前調集重兵駐守嘉興、松江,路上可就安全多了。
“兵力可能不足…”幸時苦笑道:“臺州那邊倭寇愈發猖獗…”
“臺州知府譚子理,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曾任兵部職方司郎中,兵法嫻熟,智勇雙全。”錢淵高聲打斷,“有他在,臺州當不會有失。”
“譚倫譚子理…”王忬幽幽的嘆了聲,又抬頭打量了錢淵一眼,最后微微點頭。
大家都是屬狐貍的,誰都瞞不了誰,臺州本就是重災區,王忬調集重兵過去也未必有什么成效,反而是松江一旦有失,王忬肯定會被朝廷某些人視作能力不足。
反正倭寇很少攻城略地,搶就搶唄,那就麻煩譚子理你再撐撐了。
錢淵擦了把額頭上的汗,你譚倫后來和戚繼光并稱“戚譚”,應該有兩把刷子,沒那么容易被我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