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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他當初…就不會這么做…”

  李追遠知道它所說的“他”是誰,也知道“他”為什么不會這么做。

  事實上,少年自己,一開始也是不想接這張錢的。

  都走到這一步了,少年對因果的認知已經很深刻,哪怕只是處于自我保護考慮,也不該去隨意接這無端因果。

  但誰叫太爺發話讓自己接了呢。

  “他是他,我是我。”

  李追遠從不否認自己對魏正道的欣賞,這里頭甚至有著那么一點崇拜,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魏正道第二。

  自己可以借著魏正道的筆下描繪,領略到另一條路上的風景。

  可終究,自己和魏正道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誠然,是沒他那么自由灑脫無拘無束,但李追遠并不覺得自己這條路就比魏正道的那條差。

  他當初不會這么做,自己卻這么做了。

  不就證明,至少在互相切割下的這兩個“時間段”里,自己的病情恢復,比魏正道要更快更明顯么?

  桃樹下的風,還在繼續刮起,帶來它的意志。

  “功德…你就這么用么…”

  “我太爺教我,錢賺到手里,該花花、該用用。”

  “有些事…一旦開了這個頭…就收不住了…”

  “我有的是功德,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說到這里時,李追遠自己都笑了。

  似是受到了某種感染,桃花飛舞,少年身邊的花瓣格外密集。

  推動鬼胎成型,其成型后怨念催動,必然會去冤有頭債有主進行報復,這筆帳,兜兜轉轉,還是會掛在少年的身上。

  但這點功德損失,對現在的李追遠而言,真的算不得什么。

  有些東西,不適談價,因為一旦上稱,性質就變了。

  可真要較真,提起來拎一拎,比一比分量,還是能估摸出個三四五六的。

  不說遠的,光是將軍墓下化解詛咒以及提前扼殺老變婆血祭,兩場天災的消解功德在前,自己只是空一手讓那三個鬼成型,又算得了什么?

  桃樹下的那位自然也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它的意思是:你確實是花得起,但不是這般花的。

  它:“你想好了么…”

  李追遠伸出手指,彈了兩下手中的這張錢,發出“啪!啪!”的脆響。

  “這點錢,糟蹋就糟蹋了吧。”

  李追遠閉上眼,開始準備迎接痛苦的感覺。

  每次他做出“犯蠢”的抉擇時,都會出現這一癥狀,他對此都已經習慣了。

  然而,

  等待許久,痛苦感并未出現。

  李追遠睜開眼。

  捏著錢的手指,加大發力,漸漸泛白。

  沒有痛苦的感覺,意味著他內心認可這一選擇。

  可這不是出于道義、正義、仁愛、責任,而是純粹從冰冷的理性思維角度出發,這一抉擇,很利己。

  伴隨著每次“犯蠢”之后會到來的痛苦,李追遠也會習慣性給自己找一個自洽理由。

  太爺的三輪車騎得很慢,讓少年得以坐在車上有充足的時間,來為自己的這一行為進行自洽。

  很多時候,這種自洽是生搬硬套,只為了緩解痛苦。

  此刻,他不得不把這套理由,從腦子里重新搬出來,晾一晾,曬一曬:

  自己其實早就懷疑,甚至是幾乎確定,自己在天道那里所受的特殊待遇,和當初的魏正道有著極大的關系。

  太過理性,沒有感情,哪怕是對身邊親人也無所掛念,這也就意味著毫無軟肋。

  說不定,

  自己犯點蠢,偶爾搞點可控的婦人之仁出來,天道反而更樂見于此。

  明面上該扣的還得扣,但背地里無人可知的地方,抬那么一手,誰又知道呢?

  天道是不喜歡魏正道那樣的靈魂,但并不是不喜歡有魏正道這樣的人去給它踏浪平事。

  來到桃林下,找它開口子,它和魏正道又有著極深的羈絆牽扯,再由它親口說出“他當初不會這么干”。

  這不就是故意在與魏正道進行正義切割么?

  這契機是偶然的,但舞臺和演員都是李追遠自己找的。

  退一萬步說,桃樹林籠罩四周的威壓自己是不能解么?

  自己在老吳家布置個陣法,幫那三小只隔絕了影響震懾,很難么?

  無非是因果牽扯更深些,反噬更大些,但那也不過是從虧五十塊變成虧一百塊,對他這個萬元戶來說,有什么太大區別?

  這四下無人,那臺上演的戲,就是給天看的。

  念頭回收。

  李追遠再次看著手中的錢。

  事兒還是這么個事兒,但事情的性質,卻又不一樣了。

  只有他本人清楚,他是先做的選擇,再臨時找的理由。

  可誰叫他腦子轉得太快,硬生生把原本是奔著犯蠢糟蹋錢去的蠢事,變成了老謀深算心機深沉下的謀定而后動。

  這感覺,怪怪的。

  緊接著,更怪的一幕出現了。

  桃樹下傳來了聲音:

  “你…比他當初…要好很多…”

  “謝謝夸獎。”

  李追遠覺得自己受之有愧,要是太爺騎的不是三輪車而是三輪摩托,自己這會兒倒是能坦然受之,順便再表演一下無所謂。

  現在,這些動作不能做了,做了就是純演。

  “年紀輕輕…走江不易…掙得再多…也該省著點花…”

  話音剛落,一卷風裹來了桃花瓣,將李追遠先前用桃木枝撥開的三新村位置,給重新覆蓋了回去。

  然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這一片桃花開始腐爛,化作了“春泥”,將少年所畫在地上的整張地圖,完全覆蓋填充。

  哪怕重新撥開,也不再可見絲毫。

  李追遠猜到,它要做什么了。

  事情的發展,正朝著他的“老謀深算”方向,一步步推動。

  要是他腦子轉得沒這么快,要是自己沒那么聰明,他現在應該疑惑地發問:

  “你在做什么?”

  很顯然,它也在等待自己的發問,算是遞個梯子。

  可少年,就安靜地站在那里,沒有說話。

  它有些無奈。

  有慶幸,有認可,也有黯然,更有失落。

  它開口道:

  “你說得對…你是你他是他…你確實不是他…你…沒他那么聰明…”

  李追遠眨了眨眼。

  “我被壓在下面有段時間了…累了…后背癢癢…想翻個身…打個盹兒…難免有些地方…會照顧不周…”

  這句話的意思是,那處缺口,不是李追遠要求它放開的,而是它自己要放開的。

  接下來因此出的任何事,都和這少年沒關系。

  這筆帳,就從少年身上,轉移到了它身上。

  少年走江,行之不易。

  但對于它來說,本就是處于自我鎮壓等待消亡的尾聲階段,虱子多了不怕咬。

  李追遠嘆了口氣,說道:“謝謝。”

  本是一件沖動之下,灑脫隨性的事兒,甚至能幫忙加固一下臉上的人皮。

  結果反而弄得,讓自己覺得,比魏正道更臟。

  可就是這一聲嘆息,再次引起了它的誤會。

  “不用為我嘆息…對我來說…再加這一點…毫不起眼…”

  李追遠抿了抿嘴唇。

  “你的確不像他了…反而更像是當初的我…”

  李追遠深吸一口氣。

  既然已經“臟了”,洗白無用,那還不如順便,“臟”得更徹底一些。

  既然事情都發展到這一步了,那不如求一個最優解。

  少年開口道:

  “敢問,您打算何時打盹兒?”

  “為何如此發問…”

  李追遠在腦海中盤算了一下:

  譚文彬兩天不到就能恢復。

  陰萌雖然中毒但催吐效果也已體現,加大解毒劑量,陰萌今晚就能蘇醒明天就能下床,再加上其用毒能力對自身身體狀態的要求本就不用那么高。

  林書友大清早就被送去衛生院,現在闌尾肯定已經割了正在病床上躺著,等待通氣放屁。

  割闌尾只是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小手術,傷口也用線縫合,再給他多躺個兩天休養,以他練武之人的身體素質而言,綽綽有余。

  婦人房間的房梁上,那三團陰影要是再不成型,用不了多久就會消散,自己親自觀察過,推算其還能堅持四天時間。

  保險起見,選三天。

  李追遠開口道:“我的人,還需要三天時間才能恢復。”

  它沒說話,靜靜等待少年繼續說。

  “三天后,您再翻身打盹兒,隔絕一切威壓,那時,我將有充足的人手,以應對您威壓消散后,整個南通各地出現的邪祟之亂。”

  它這次不是沒說話,而是沉默了。

  自己先前的意思是,它可以找個理由,故意把針對三新村的威壓散開,好讓那里的鬼魅成型。

  而少年的意思是,讓自己徹底收回所有威嚴。

  介時,這一年半多時間以來,受自己威壓影響,無法成型的邪祟可能就會趁機成型,因為這一方區域太過干凈,外來的邪祟也會自然而然向這里進入以填補這一空白。

  以少年和其手下人如今的實力,及時應付這一浪潮,并不難。

  畢竟,第一時間誕生和進來的,不會有真正大的兇祟。

  他們只需以逸待勞,定點出擊,完全能夠在邪祟害人作亂前,把邪祟剪除。

  在這期間,獨獨留下三新村那個缺口,可以晚一點去解決,讓那三只成型后,得以復仇。

  這樣一來,三新村的那三只怨鬼,就不再是少年的“罪責”,哪怕三只怨鬼害了人,只要少年最后去收尾了,不僅無罪還有功德。

  眼光再放大一點,著眼整件事上,少年和其團隊,在南通一舉剪除那么多邪祟,這是保境安民,庇護鄉梓。

  自己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但你居然拿我來刷功德?

  可偏偏,這話頭是由它親自開的,這方法也是它自己提的。

  桃樹林里的風,呼嘯而起,變得冷冽。

  風吹動少年的衣裳,刮在他臉上,硬得生疼。

  李追遠知道,它生氣了。

  因為自己,在蹬鼻子上臉。

  少年彎下腰,將小籬笆內的孩子抱起,護在懷中。

  沒必要讓這孩子受自己牽連,給這冷風吹出個什么好歹來,畢竟熊善夫妻在太爺家做事,也是勤勤懇懇。

  可這一舉動做出來后,李追遠立刻察覺到,自己又臟了。

  它會不會以為自己在利用懷中的孩子,在拿捏它?

  畢竟,這孩子是由它取的大名,這么長一段時間里,孩子每天也都擺在桃樹林里,它雖未親自看護,可這地上厚厚且新鮮的花瓣床,總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這附近幾棵桃樹,可落不下這么多的桃花。

  風,刮得更強烈了,在這林子里,幾乎成了席卷之勢。

  連李追遠本人,都有些站不穩,哪怕已經低著頭,臉頰上也被吹出了幾道細口子。

  可這時候,更不能把孩子放下了。

  因為要是放下了,只會比拿捏更拿捏。

  大胡子家壩子上,正在做紙扎的蕭鶯鶯有些疑惑地站起身,她這里風和日麗,一列列紙人安然無恙。

  可那桃林里,卻有風卷之音。

  這是,打起來了?

  終于,風停了。

  李追遠彎下腰,將吹散的花瓣重新扒拉成一堆,準備將孩子放回了花瓣嬰兒床上。

  “抱著他…”

  李追遠聽到了。

  但少年并未停止把孩子放回嬰兒床上的動作,放下去后,還順便收整了一下剛剛被風吹歪的籬笆。

  做完這些后,李追遠直起身,對著桃林深處說道:

  “這次,我會抱著笨笨去斬妖除魔的。”

  李追遠聽懂了它所說的“抱著它”的意思,這是讓自己帶著孩子去,讓孩子混上功德。

  它終究是要消亡的,它不可能庇護孩子一世。

  它能給這孩子最好的,也是最實際的可以受用終身的,就是功德傍身。

  只要這孩子以后不求上進,那就可以退而不失富家翁、家庭美滿、子息綿延。

  李追遠:“多謝。”

  道完謝后,李追遠轉身離開。

  桃林深處,傳來一身幽幽長嘆:

  “你說得對…你是你他是他…就算是他…當初都不會做到這種程度…”

  李追遠走出桃林。

  如果有的選,他寧愿去報警解決。

  然而,前兩個流掉的孩子,是羅金花他們下的藥,自己聽他們親口說的,卻早已不可能有證據。

  這剛死的三歲孩子,一是先天不全二是后期照料故意不周,也無實證。

  婦人是因悲傷過度,自己喝的農藥。

  羅金花他們就算被調查,也會咬死不認,哪怕是譚云龍來親自辦這件案子,他也沒什么辦法。

  經過壩子時,蕭鶯鶯走了下來,她伸手摸了摸她自己的臉。

  李追遠會意,走上壩子,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

  蕭鶯鶯走過來,開始幫他處理傷口。

  被風吹出來的裂口,沒多深,不算難處理。

  蕭鶯鶯指尖擦著些許粉末,在少年臉上輕輕撫摸。

  將這些口子徹底遮蓋住后,蕭鶯鶯臉上露出了笑意。

  在大胡子家葬禮上,第一眼見到這孩子時,她就覺得這孩子長得真好看。

  現在,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孩子長大了些也長高了些,已經顯露出俊俏哥兒的模子了。

  “等你成年,怕是得迷倒不少女人。”

  相似的話,劉姨也對少年說過。

  李追遠對此倒是沒什么意外,畢竟自己的父親,可是出自李蘭嚴選。

  少年開口問道:“想做夢么?”

  蕭鶯鶯:“那晚,已經做舒坦了,到現在都還能回味。”

  李追遠:“下次想做夢就開口。”

  蕭鶯鶯:“嗯,下次想做再找你。”

  李追遠看了蕭鶯鶯一眼,他知道,她是故意這么說的。

  時間,會改變很多人,除了死人。

  她就是覺得以這種方式來挑逗自己這個少年郎,很有趣,很有意思。

  她,還是那么騷。

  李追遠站起身,離開這里,回到了家。

  他先進陰萌屋子里看了看,發現陰萌人居然已經醒了。

  躺在床上,睜著眼,兩眼發木。

  這是身子蘇醒了,可腦子還是麻的。

  潤生手里端著一個小碗走了進來。

  “小遠。”

  李追遠看過去,發現碗里是米湯。

  米湯也就是米油,是煮粥時浮在上面的一層粘稠液體。

  潤生:“劉姨讓我喝的。”

  李追遠點點頭。

  那就是給陰萌喝的,應該對陰萌的解毒有效,但劉姨沒直說。

  不過,給潤生吃東西,哪怕是下午茶,你也不該用小碗,而是該用盆。

  潤生也清楚這一點。

  “你喂吧。”

  “好嘞。”

  潤生在床邊坐下,拿著勺子,給陰萌喂米湯。

  “小遠,她醒了。”

  “我看見了。”

  “她腦子會不會因此受損傷?”

  “沒事,損傷了問題也不大。”

  李追遠這句話剛說完,陰萌忽然連續眨了兩下眼睛。

  這是受刺激了,還能幫助意識恢復?

  李追遠:“潤生哥。”

  “嗯。”

  “你多陪她說說話,說些容易氣人噎人的話。”

  “這…”

  “這樣有助于加速她解毒恢復。”

  “好!”

  李追遠走出西屋。

  潤生一邊繼續給陰萌喂米湯一邊說道:

  “沒事,小遠只是隨口說說,你安心靜養,慢慢恢復,不用急,就算腦子被毒壞了也沒事,反正團隊也沒指望你的腦子。”

  李追遠走到譚文彬躺著的棺材前。

  棺材蓋的七星還魂燈,燭焰變得比早上柔和多了,意味著譚文彬的恢復也在有效穩步進行。

  李追遠在棺材前的小板凳上坐下,面前擺著一個火盆,火盆里積攢著一層煙灰。

  撿起旁邊的一沓冥鈔,李追遠手腕一甩,冥鈔散開且自燃。

  將其丟進火盆的瞬間,棺材蓋上七根蠟燭的燭火,猛地竄起,變得又粗又高。

  李追遠又撿起一沓冥鈔,猶豫了一下,只取了一半,丟進火盆里。

  燭火竄得,像是農村宴席上廚師燒菜用的快速爐點出的藍色火焰。

  等火盆里的冥鈔燒完后,李追遠拍了拍手。

  即使以譚文彬與自己的關系以及其現在的實力,也就只夠自己燒到這里,再往里頭燒紙供奉,就得出問題了。

  起身,走向地下室,打開生銹的門,伸手抓住門后的繩子,輕輕向下一拉。

  “吧嗒!”

  黑暗依舊。

  再連續拉了幾下,依舊沒變化。

  燈泡以前換過,但自己太久沒來地下室了,長時間未使用,導致“新”燈泡也變壞了。

  懶得再折返回去找手電筒了。

  李追遠站在門口,打了一記響指。

  “啪!”

  走陰而出的他,脫離了身體,右手掌心攤開,一團業火升騰。

  向上一抬,業火化作火球,懸浮而上,提供光亮。

  李追遠行走在其間,尋找著自己所需要的書。

  太爺地下室里藏書豐富,以前自己翻看時,有些過于追求功利。

  那些講固本培元養生的書,他覺得自己年齡沒到,就沒看過。

  現在,他的年齡依舊沒到,但他的同伴們卻有些等不及了。

  哪怕有過兩目而不忘的本事,可依舊會遇到書到用時方恨少的問題。

  李追遠決定找些養生書來看看。

  這樣,自己不僅能在日常中幫他們調理一下身體,也能在宏觀層面上給予一些發展指導。

  其實,單論價值的話,這些養生的書,并不遜色其它,甚至隱隱超過。

  價值這東西,得看受眾。

  普通人為了生活碎銀忙忙碌碌,使得“注意休息”與“保重身體”變成了一種祝福。

  而那些大富大貴者,天然更懂得珍惜身體,甚至更渴望延長壽命以及獲得那虛無縹緲的長生。

  他們愿意花費極大的代價,來獲取太爺地下室里的這些“珍藏養生”。

  李追遠挑選完后,再次打了一記響指。

  “啪!”

  站在地下室門口的少年,睜開眼,然后走入身前的漆黑,連續打開幾個箱子,快速從里頭拿出自己先前挑選好的書。

  然后,捧著比自己人還高的書,走出地下室,上樓梯。

  李三江此時正躺在露臺藤椅上抽著悶煙,收音機也沒開。

  太爺的心情很不爽利,不僅僅是因為忙活了一通沒能收到應得的工錢。

  人,看見骯臟惡心的東西,總會生理不適。

  “小遠侯,太爺來幫你拿。”

  “好的,太爺。”

  即使李追遠捧得動,但還是接受了太爺的幫助。

  把書放進房間書桌上后,太爺走了出來,又坐回了藤椅上。

  阿璃不在房間里,東屋的門關著,她應該在洗澡。

  李追遠選了一本《天一培元訣》,這是天一道的教人休養身體的書,以期容納自然,最后自然是飛升。

  前半部分很有用,至于后半部分,可以無視。

  李追遠不信什么飛升成仙,更不信什么長生。

  他已經沒有了童年,可不想還失去晚年。

  拿著書,走到太爺身邊,坐下。

  太爺心情不好,得陪他聊聊。

  爺孫倆坐一起,話匣子很自然地就打開了。

  太爺的各種老理兒和感嘆,隨之而來:

  “這有了后媽就有了后爹。”

  “現在獨生子女多了,找對象就盡量別找家里帶兄弟姊妹的。”

  “家里人是家里人,但家里人也是人,別把家里人想得太好。”

  “自己掙的錢,就得握在自己手里,你給出去的錢,不管給誰,想再拿回來都難了。”

  “大老爺們兒就該有大老爺們兒的樣子,可以渾,但不能孬。”

  李追遠一邊看著書,一邊聽著,順帶恰到好處地附和。

  老理兒這東西,容易偏激,往往一刀切,畢竟萬事萬物總有特例。

  但換個角度來說,任何一句話能總結出的道理,都避免不了偏激和絕對。

  不過,在生活閱歷起來后,往往能品出老理兒中的道理,它不一定是對的,但卻能兜住一個普通人的人生下限。

  至于非普通人的那群人,世俗中能更從容,聽不聽其實早就無所謂了,但這世上,到底還是自認為特殊的普通人居多。

  李三江最不滿的就是吳有后這個長子,羅金花和吳長順他反倒沒什么意見,因為這種人他見得多了。

  你越孬越愚,就是給這種人騎在你頭上喝你血吃你肉的機會。

  罵完了,感慨完了,李三江的氣兒,也就消了。

  說到底是別人家的事兒,他一個外人,犯不著去過于投入。

  讓小遠侯幫自己打開收音機后,李三江就隨著收音機里的評書聲,拍打著自己的膝蓋,跟著吟起了橋段。

  阿璃洗好澡出來了,站在東屋門口,抬頭看著少年。

  李追遠放下書,對她揮揮手,下了樓。

  少年將三輪車推出來,把小板凳擺上去。

  等阿璃坐上車后,少年騎著三輪車,駛下了壩子。

  他要去衛生院,看望一下林書友。

  秦叔在田里拄著鋤頭,看著前方村道上,迎著夕陽騎過去的少男少女。

  自己確實不如他,比起自己走江時的緊張忐忑,人家才是真正的收放自如。

  甚至有種,比起走江,他更在意生活的感覺。

  衛生院門口有擺攤的,李追遠找了家還算干凈的攤位,買了些炸串和炸豆腐,加的是甜辣醬。

  把三輪車上鎖后,少年和女孩就坐在三輪車上,一起吃了起來。

  沒辦法,醫院病房里帶去這種味道不合適,只能在外頭消滅掉。

  吃完后,李追遠拿起從攤位上抽出的紙巾,先幫阿璃擦了擦嘴角和手,再折疊一下,自己擦了擦。

  阿璃看著少年把紙巾丟進垃圾桶里,微微嘟了嘟嘴,然后跟著少年一起走入醫院。

  林書友的手術早就做好了,這會兒正躺在床上。

  剛放過屁的他,這會兒手里正拿著熊善給他削好的蘋果,一口一口地啃著。

  對于一個經常把自己弄得重傷的人來說,割個闌尾,跟削鉛筆劃破手指沒什么區別。

  “小遠哥!”

  林書友很開心,小遠哥來探望自己了。

  而且,還特意帶著阿璃來。

  熊善站起來很認真地說道:“醫生說,手術很成功。”

  “嗯,你辛苦了。”

  “應該的,應該的。”

  李追遠伸手掀開被子,林書友會意,把自己腰間的彈力帶解開。

  少年把里頭包扎的紗布揭起,傷口縫合得很不錯。

  “小遠哥,我沒事了。”

  “這兩天,注意休息,后天晚上出院,有事。”

  “明白!”

  李追遠站在床頭,從床頭柜處拿起一個橘子,剝好,放下。

  確認完阿友這邊的傷勢進度,又走完了流程,李追遠就牽著阿璃的手離開了。

  “那個,阿友,吃橘子。”熊善伸手想要去幫他拿橘子。

  “別碰它!”林書友叫了一聲,然后問道,“剝好的橘子怎么保存?”

  離開醫院后,李追遠騎著三輪車,帶著阿璃去逛了文具店和小飾品店。

  買了些用不上的東西后,二人離開。

  回去途中,路邊遇到了一個小地攤,地攤上有賣那種生肖石和姓氏玉。

  都是不值錢的工藝品,旁邊也立著一個牌子,全場固定價錢,不還價。

  李追遠停下來,和阿璃一起挑了各自的姓氏,還選了“李”和“秦”的玉。

  這下天黑了,不方便再耽擱了,李追遠專心騎回家。

  坐在后頭的阿璃,手里把玩著兩塊玉。

  她身上隨便一件配飾,都比它們值錢得多得多,甚至買下造它們的廠都綽綽有余,但她還是把玩得愛不釋手。

  把自己腰間的佩玉解下,她把“李”字玉掛上。

  然后,把“秦”字玉,系到了正在騎車的少年腰上。

  李追遠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女孩系得很認真投入。

  太陽下山,天都黑了,但少年的三輪車上,載著一片晚霞。

  三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這段日子里,李追遠恢復到了過去在這里的生活習慣,每天坐在二樓露臺上看書,阿璃在身邊陪著自己。

  有梨花和蕭鶯鶯做活兒,劉姨除了做飯和做香之外,事情并不多。

  老太太喜歡坐壩子上一邊喝茶一邊看,她就喜歡靠在廚房門口,一邊嗑瓜子一邊看。

  沒錯,哪怕上次磕出血了,她還是忍不住要繼續看。

  這帶血的瓜子,似乎更有滋味。

  這幾日,除了晚上必不可少的練基本功外,清晨時,李追遠都會打一套散拳,這是他在養生書上學到的。

  練這個不是為了戰斗,而是活躍自身氣血,每次打完后,身上微微出汗,會有一種精力更加充沛的感覺。

  唯一的影響是,早上還得洗一次澡換身衣服。

  譚文彬醒了,醒來就喊餓。

  那一頓飯,潤生都沒好意思吃,把自己的盆讓給了譚文彬。

  譚文彬也不客氣,給自己撐了個肚皮滾圓,然后躺在壩子上,曬了一下午太陽。

  晚上劉姨多做了飯,譚文彬又大吃了一頓。

  弄得李三江都詫異了,問道:

  “壯壯,你這幾天在你南北爺奶家沒吃得飽?”

  陰萌恢復了神智,可以自由活動了。

  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的蠱蟲還活著沒。

  它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陰萌用了簡單的毒去觸碰它,它沒反應。

  換做正常人,都應該挖個坑,給寵物葬了。

  但陰萌不是,她換了個更強力的毒,毒剛配好,還沒靠近,蠱蟲就活了,自己原地快速跑了三圈表示自己無比健康。

  陰萌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選錯了。

  她原本想找一頭毒不死的蠱蟲,這貨當時確實沒死,但它沒死的原因,可能不是因為其超出其它蠱蟲的抗毒性,而是因為它善于裝死。

  林書友住了三天院,回來了。

  他問題最小,別人都是玄學上的,他是科學上的。

  翌日清晨,柳玉梅照例早早地坐在東屋門口喝茶。

  少年在二樓露臺打慢拳。

  她早就瞧出來了,這是一套養生蓄養氣血的拳法。

  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懂得養生了。

  對此,柳奶奶很滿意。

  不過,今兒個早早的,梨花就滿臉含笑地把她那寶貝兒子,抱上了二樓。

  李追遠在打拳,笨笨就被放在了藤椅上。

  阿璃坐在旁邊藤椅上,看著少年打拳,壓根就不往旁邊的孩子身上多看一眼。

  柳奶奶不由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

  這倆,好像都不喜歡小孩子。

  潤生在工坊里,打磨著鏟子。

  這惹得李三江破口大罵:“大清早的,潤生侯你干嘛呢,還讓不讓人睡覺!”

  陰萌在屋里,把一個個毒罐罐收進包里。

  沒標簽的先放,畢竟有標簽的不多,不占地方。

  譚文彬坐在壩子一角,手里拿著一本兒童童話書,正在念著故事。

  經過上次對壁畫怨念的吞噬后,倆怨嬰增幅明顯,自己兩肩竊竊私語的聲音,也變成了“咿呀咿呀”。

  可能,再過個兩三浪,倆怨嬰就能到達轉世投胎的標準了。

  別人的胎教,是肚子大了后才搞的。

  譚文彬這是在倆孩子投胎前,就先搞起,想著這樣下輩子投胎后,帶點慣性和感覺,上學時成績也能更好些。

  等這本童話書讀完,譚文彬打算教教它們加減乘除。

  這些,柳玉梅都看在眼里。

  常人眼中的會來事,往往是市井層次上的油腔滑調。

  可這種段位,哪可能騙得過真正的明眼人,也根本騙不了鬼。

  真正的善于交際,是以感情換感情。

  相較于遠子哥的感情荒漠,譚文彬這里是情感過剩。

  林書友則站在壩子上,學著樓上的小遠哥的動作,一起打拳養生。

  雖是喧鬧卻也是平和的一個早晨。

  柳玉梅端起茶杯,正欲品茗時,杯中茶水忽的一晃。

  她抬起頭。

  頭頂的天還是這片天,云還是那些云,可原本籠罩在上方的一層無形蓋子,卻被揭開了。

  柳玉梅看向大胡子家方向。

  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收斂起了脾氣?

  這地界因你而干凈了這么久,這忽然一撤手,臟東西豈不是就要逮著機會卷土重來了?

  不過,柳玉梅很快就聯想到了前幾日的“人丁稀少”,再看看今晨,人員齊整且生機滿滿的情景。

  很明顯,小遠早就知道會這樣,大概率,這件事還是由小遠親自推動的。

  這孩子,確實氣派。

  上次是酆都大帝,這次是桃林下的那位。

  雖說后者肯定比不上前者,可那也絕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

  就算奄奄一息只剩世間一尾殘留,但沒去攪風弄雨,只是因為人家脾氣好,而不是沒那個能力。

  柳玉梅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秦柳兩家,不也是被這孩子“操控”的一部分么?

  得虧自己上手搶人早,也有自己孫女助力在,要不然這種孩子,壓根就不愁去處。

  說到底,還是秦柳兩家,乘了他的東風。

  李追遠收拳,對著下面拍了拍手。

  下方,大家伙以最快的速度,更換好衣服,打包好裝備,背上登山包,上了二樓。

  手里夾著煙準備晨咳的李三江被這齊整的一幕嚇了一跳,問道:

  “這是做啥咧?”

  李追遠笑道:“太爺,我們玩游戲呢,斬妖除魔。”

  “噗哧…”

  李三江被逗笑了。

  見大家都圍在小遠侯身邊,小遠侯把熊善家的孩子放在面前,再將一個玩具一樣的羅盤擺在孩子襁褓上。

  如此荒唐的一幕,再搭配潤生侯壯壯他們一臉嚴肅認真的模樣。

  不行了不行了,忍不住,是真忍不住。

  李三江趕忙捂著嘴,匆匆下了樓。

  孩子們玩得這么認真,他生怕自己笑出聲來,敗了孩子們的游戲興致。

  下了樓,來到壩子上,李三江看見柳玉梅站在那里,很認真地看向樓上。

  他不由笑道:“細伢兒們電影看多了,耍著玩呢。”

  柳玉梅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這老家伙一眼,坐了回去,重新端起茶杯。

  二樓露臺。

  李追遠的羅盤放在笨笨的肚子上。

  笨笨似是覺得癢,又覺得這么多人圍著他很有趣,所以不停“咯咯咯”地笑著。

  桃林下的它,準時翻身打盹兒。

  臟東西,卷土重來。

  李追遠眼睛看著羅盤,不停在五份地圖上,畫圈做標記。

  畫好一張地圖,就交給一個人,每個人,都對著一個大方位。

  潤生、譚文彬、陰萌和林書友四人,分別對應著四個方位,每個人手里都拿好了畫圈地圖。

  自然生成的鬼魅寥寥無幾,畢竟這需要恰好卡時候,反倒是那些外來的邪祟,一個個迫不及待地想要進來搶占生態位。

  放在過去,每一頭邪祟都能讓自己如臨大敵,可現在,這種級別的東西,甚至都已不用自己親自出手。

  相較于江水推出來的巨兇,它們這些,壓根上不得臺面。

  “認清楚位置,看清楚形勢,既要追求快,也要追求干凈不留根。”

  四人站起身,齊聲道:

  “明白!”

  李追遠收起羅盤,將孩子抱起。

  這一刻,他想起了過去曾給自己取的外號…南通撈尸李。

  桃林下的那位,不可能永久鎮壓下去,它終有一天會消散。

  一如酆都大帝坐豐都,各地廟宇鎮一方。

  人的名樹的影,有名有威懾力的道場附近,邪祟往往不敢靠近。

  李追遠將目光投向遠處的田野,

  開口道:

  “是時候讓它們知道,南通,到底是誰的地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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