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泉寺,僧人住的伽藍園內。
摩心引呂老道與李長安入得園中的一間斗室后,雙掌合十自覺退了出去。
名叫公孫拓的青衣少年,還未開口,便撲嗵一聲跪在了地上。
“起來罷。”呂老道淡然地抬了抬手。
公孫拓也不管,納頭便拜,頭磕的梆梆響。
李長安心說這哥們鐵頭娃啊!這么用力不怕腦震蕩?
“你家的事,老耳心中有個大數。”
呂老道沖李長安遞了個眼神,李長安立馬識相地上前其扶了起來。
這皮白肉嫩的富家公子,額頭青腫一片,還隱隱泛著點兒血跡,滿面淚水,面容悲愴得就像剛剛死了全家似的。
公孫拓迅速抹去面上淚痕,咬著牙、悲憤地將家中遭逢的慘事,細細訴來。
一樁慘案!
公孫氏是臨江城錢塘縣南出了名的大戶,家主公孫仰為人樂善好施,還好管個閑事打抱不平,頗有些俠義風范。
昨夜戌時(8點左右),公孫仰匆匆回到家中,說自己招惹了不該招惹的東西,讓妻子帶兒子公孫拓去娘家避幾天。
公孫拓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提議父親一起離家躲避。公孫仰便說自己有從九宮真人那求來的符箓,自保一晚不成問題。
公孫拓和母親乘馬車連夜奔走,未出鄉道,母親又說落了東西返家去取。
等了許久,不見母親返回。公孫拓方覺出不對勁,騎馬回到家中。
結果,就看到了慘絕人寰的一幕。
公孫府院內,滿地皆是斷臂殘肢與破碎的內臟,血灑的到處都是。
父親身首異處,被剜了眼、掏了心還剁了四肢,形同人彘;
母親被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
那些個仆人、家丁也都死了,尸體全都被剁成了十七八塊。
當公孫拓看到掉落在母親手邊、裝有符箓的錦囊后,當時便明白了。
父親自知難逃,特意將這保命符留給了妻兒。
母親在發現這張符在自己身上時,心下有數,尋了個借口瞞著兒子趕回家中…
聽罷,李長安只覺得渾身炸毛,頭皮發麻。心說自己這是什么品種的烏鴉嘴,說什么來什么。
還真的...
死了全家!!而且,現場已非慘烈二字所能形容。
闔府上下一十九人,莫說是活口,連完尸都找不到一具。
“求道仙下山收妖,為小兒爹娘伸冤!”公孫拓哽咽著,再度跪倒在地。
收妖?!
李長安使勁沖老道眨眼,并輕輕搖頭。
是,沒錯,妖邪該誅當得誅。
他也很同情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兩、三歲的公孫拓,且還有幾分佩服。
在親眼目睹父母雙親那般慘狀后,居然沒發瘋,就這心理素質非尋常人能比。
可要說收妖,這,就沒必要了吧。
說好的只是下山見見世面,見完了就回來。這種事情,交給專業人士去干吧!
師父的師兄是仙人,可師父自身是什么修為?先前以為自己中了大獎,樂昏了頭,此時冷靜下來想想,恐怕不一定有多高吧。
退一步說,就算師父修為頗高,那也不能保證沒有段位比師父更高的妖魔啊。
再退一步,就算那個屠了公孫滿門的妖魔,道行沒師父高。
可,萬一師父收了小妖,帶出大妖呢?
大妖頭上萬一還有老妖呢?老妖背后保不齊還有個靠山什么的?
再一想,那靠山萬一又是哪路大神仙的座騎啊、寵物什么的…
怎么弄?難不成真讓師父把大師伯搖來?
然后,引發一場大型妖仙械斗戰。
關鍵是,真到了師父不得不搖人的地步,自己怕是早就涼透了。
總而言之,不沾為妙。
咱就看看世間繁華,可能的話賺點錢就溜。
“師父啊師父,您可千萬別答應哈。咱不逞能,七天后不還有要事呢么…”
李長安心底默念,便聽老道那邊說了句。
“備馬車,下山。”
李長安心底咵嚓一聲。
一點都沒有默契。
馬車內,公孫拓睡得像頭死豬一般。
并非是他自己要睡,而是中了呂老道的沉睡咒。
“師父?”
呂老道語氣淡然道:“人有人靈,物有物靈,所謂生靈,便是此意。”
“這個我懂啊,您早就教過了,這不是入門第一課的基礎內容嘛。”李長安疑惑。
“遭此巨變,公孫拓的性靈震蕩漸散。全賴他自己心性堅定,強行將散開的性靈聚攏。若不然,怕似早就瘋球嘍。
替他收收靈、凝凝氣,莫要沖散了心神。”
“哦,”應了一聲,李長安想了想,說道:“師父,是這樣哈,徒兒也不是懷疑您的本事,只不過,咱也不知道那妖怪有多厲害。
是不是先觀察一下,了解情況、摸清對方底細,再制定幾套方案。
最好提前準備足夠多的符箓,如果有厲害的法器那就更妥。
不過,要我說,最保險還是請仙人大師伯來…”
老道睨了他一眼,“球囊,怕了不似?”
“能不怕嗎?您不是說我這三腳貓功夫,給妖怪塞牙縫都不夠嘛。”
“哈哈…”呂老道朗聲大笑起來,“依公孫拓所言,那妖邪行兇粗野,該當還未入品級。
以你所學,若真遇上,順手收了這等不入流的小精怪便是。”
納尼?!!李長安下巴差點掉下來。
“逗吶,還順手收了,您咋不說順手把我自己個兒埋了呢。”
呂老道捊著白須,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李長安,你乃我無極仙山、悲呼峰一脈,第九十九代單傳弟子。
雖無靈根妙骨,修煉不得,但即便是你所學的皮毛術法,也比這世間大多外門弟子所學,強過百倍。
你若連收個小精怪的本四都沒有,那為絲我也太遜了。”
近朱者赤,老頭跟小徒弟這兒學了不少新鮮詞、俏皮話。
“我…有這么厲害,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李長安嘀咕了一聲,將信將疑地盯著師父,還是很不放心,“您也說我是九十九代單傳,獨苗苗,您可不能不管徒兒。”
“嗯…”呂老道不以為然道:“為師先去見個人。”
“見個人?不要吧!”李長安臉皺作一團,扯住老頭的衣袖道:“別這樣啊,師父,倫家怕怕…”
“怕個球囊,你可是我呂無相的徒兒。丟人現眼的玩意,長恁高有竿子用。”
呂老道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再不去搭理慫貨小徒弟,撩開車窗遮布,掃了眼官道兩旁并不算多的行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眉頭微微蹙起...
午后申時,冬日暖陽,是個好天氣。
臨江城南,五柳鋪大街,井水巷。錢塘縣最繁華的大街,沒有之一。
高墻大戶,公孫府宅前院大門外,圍滿了巷頭巷尾、以及隔壁十八條巷外的街坊鄉親。
院門大開,掛了層半透明薄紗,從外頭往里看,除了那些來回走動的公差人影之外,多的便瞧不清了。
更奇怪的是,大半天過去,竟沒見一具尸首運出來。只聞得那沖鼻的腥味兒,街坊們紛紛猜測起公孫家究竟是遭了什么難。
“莫不是招惹了野狐山的強匪?半夜里摸上門來了?”
“不能吧,我們家住對過,昨夜也沒聽著什么打斗的聲兒。不過,后半夜隱隱約約是聽著那么幾聲吼。”
一個中年男人剛說罷,一旁的婦人便諷道:“就你那睡著雷都劈不醒的德行,能聽著聲兒怕是天都得塌了咧。”
男人看著自家的傻婆娘,正想教訓兩句,便聽另一個干瘦的老者,壓低聲,小心翼翼道:
“前幾日里,公孫仰與那鼓樓旁買豬肉的鄭屠,起了幾句爭執。這事兒,我是不是得跟捕爺報一句啊?”
中年男人支招道:“等捕役招街坊們問話,再看情況要不要講。你這老頭,也不怕鄭屠聽著了半夜提刀來尋。”
老頭嚇的渾身一顫,“唉呀,休要嚇唬老朽…”
這時,一名身穿藏藍色捕役制服、頭戴烏色幞帽的年輕男子,沖圍觀街坊揮手,厲聲道:“都別吵吵了,即刻散去。”
不遠處,街巷口。
一個著相同制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跑來,沖進公孫府宅大門。
院內,所有七零八落的尸首都被白布所蓋,四處皆是半干未干的血涸于青磚地面。
十幾名捕役與仵作,正檢查著府中每寸角落。
“首捕!”中年男子撩紗進門,沖站在一座假山旁背對院門、身材非常壯碩的男子,拱手報道:“來了,馬車進道。”
“清場。”
男子的聲音聽上去中氣十足,很是渾厚。
他身上的藍衣有暗紋刺繡,領口及袖口處多了些精細的銀色滾邊,頭戴的幞帽款式也與普通捕役不同。
“是。”
中年捕役應了一聲,快速沖進內堂,沖正在勘查現場的同僚揮了揮手。
捕役們反應極其迅速,眨眼功夫撤離此處。
幾名反應稍慢的仵作,也在那中年捕役的催促下趕緊收拾工具,像被趕著似地出了院門。
此時,門口的圍觀者,也在年輕捕役的威斥之下,盡數散去。
不多時,兩匹馬力的馬車入巷,停在了公孫府大門前階下。
車夫還沒擺好腳凳,李長安就先蹦了下去,一邊扶著師父下車,一邊殷勤道:“師父,您慢點。舟車勞頓,可別再崴著腳咯。”
??呂老道茫然地瞧了徒弟一眼。
這鬼小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如此做作,準有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