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用水拍濕了,緊緊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刮得干干凈凈,一點胡茬子都不見,往下,是熨得服服帖帖的灰色格子襯衫,下擺收進了褲子里;下身,則是一條黑色的褲子,不是太合身,稍顯寬松,吊在腿上松松垮垮的,不太精神;最下面,則是一雙雙星的運動膠鞋,左腳內側的鞋幫有些開裂了,被他用502粘了起來,一道白色膠體露在那,頗為醒目。
這就是杜安此刻的裝束。
他在房中那扇半身鏡前照了半天,側頭,扭臀,各種角度看了五六遍,這才確定萬無一失。
這是他現在能把自己打扮得最得體的一種樣子了——他沒錢買西服,只能穿一件襯衫,而他唯一的一件襯衫就是這件灰色格子襯衫了。
至于西褲配運動膠鞋的搭配有多古怪,那也不是他能關心的問題了。
對著鏡子里的那個人點了點頭,張了張嘴,輕聲吐出“加油”兩個字,杜安就拿過桌上的劇本,轉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南揚市是這個省的省會,作為六朝古都的這座城市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再加上坐落于鼓樓的那所院校每年盛產大量的藝術人才,所以很多影視公司在這座城市都有分部,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以中影、尚影為首的八大電影公司。
杜安今天的目標,就是拜訪這八大。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只要邁過了自己心中的那道檻,這就會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兒:寫劇本,做假證,捯飭得像個樣子,然后就能拉來一大筆投資,一切都會是順其自然,就像吃飯喝水那么自然。
但是當他真正去做了才知道這件事有多難,根本不像劉善才口中說的那樣容易。
“中戲導演系畢業的?能請問您的名字嗎?…好的,請你稍等,我幫你問一下…對不起,我們制片部經理正在開會,請您下次提前預約…您要預約?好,我幫您看一下…嗯,可預約的最早會面時間是在下個月的十三號下午,請問您需要預約嗎?…好的,請您慢走。”
這就是杜安一個下午的收獲。
他連任何一位制片部人員的面都沒能見到,別說中影和尚影了,就是華誼、博納這些實力稍差上一些的公司,制片部人員也都是“忙得腳跟不點地”,沒空來見他這么一個“中戲導演系畢業”的“未來名導”。
這讓杜安從這棟大樓出來后,沒有立刻再去下一家,而是把大姐親手縫的挎包中的那張畢業證書拿了出來,兩手抓著,放在眼前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還把這張證書舉起來,朝向陽光,瞇縫起眼睛來看了又看。
“做得多真呀…”
杜安喃喃自語。
劉善才不是說過,只要是中戲導演系畢業出來的,那些投資商不都是會搶得頭破血流的嗎?怎么自己送上門都沒人要?
瞅了半天,他也實在看不出個什么端倪來,于是又把這張花了他整整二十塊錢的證書小心放進挎包里。
跟證書大概是沒關系的,這張證書這么真呢——再說了,那些人也根本就沒去看他的證書就拒絕了,那想必跟證書是完全沒關系了。
那又是個什么原因呢?
杜安想不出來。
他都想放棄了,轉身,就想回去,但是一想到為了做這張假證花了自己二十塊錢,剛剛抬起的腳又頓住了。
二十塊呀!
他現在全身上下加起來也才只有七十六塊三毛——花了二十塊做證書,坐公交又花了兩塊,現在只有五十四塊三毛了。
杜安一咬牙。
繼續!這二十塊不能白花了,總得聽到點響!
他又轉身,往下一家的方向走去,和公交站臺擦身而過。
實在不能再浪費錢了,還是走著去吧,也就六七里地。
瑞星影視公司 這座總部設在瑞金路上的公司是一家獨立于八大公司外的本土公司,規模不大,但也小有名氣,曾經制作過都市麗人行,七品欽差等在省內還算知名的作品,隨著經驗的積累,近年來也開始涉足電影領域,拿來開拓領域的第一部作品,便是眼下正在籌備的冬至。
制片部經理室 方力敏接到了秘書轉接過來的電話。
“…叫什么?杜安?又是一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種打著電影學院的名頭來打秋風的,你自己處理就行了,還打電話給我干什么?中戲今年導演系畢業的那些人里面有沒有姓杜的你都不知道嗎!…還有什么事嗎?…她找我?”
聽到那個人又來找他,方力敏的神情一下變得煩躁起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讓她進來,另外,你讓外邊那個‘中戲畢業的導演’也進來。”
杜安站在前臺,看著面前的前臺小姐打電話通報。
他能看到對方嘴角不經意地微微上揚、又消失不見,他還看到了對方眼睛微微收縮了一下,眼珠向左方稍稍動了一下,這兩個動作搭配在一起,構成的那個表情叫做譏笑。
一個很隱蔽的譏笑,這趟拜訪估計又是沒戲。
這是杜安的天賦:在察言觀色上,他自然而然地就能做到細致入微。
眼見這趟無果,杜安回頭看了眼外邊的天色——時間已經不早了,他還有兩家沒有拜訪,得抓緊時間了。
于是他也不打算等前臺小姐開口拒絕了,轉身邁步,就打算離開。
走到門口,握住不銹鋼的門把手,正要拉開門,杜安聽到身后傳來那位前臺甜膩膩的聲音,有些急促。
“杜先生,請您稍等一下!”
杜安手一頓,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前臺小姐。
他從這位前臺小姐的眼中也看到了疑惑。
“呃,杜先生,我們經理請您進去…”
走過整潔的走道,穿過寬敞明亮的開放式辦公室,來到掛著“制片部經理”牌子的辦公室前,敲門,進入,直到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看著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男子,杜安依舊不明白對方為什么會改變了主意。
“你好,我是瑞星的制片部經理,方力敏。”
杜安下意識地回應:“你好,我叫杜安。”
“你是中戲導演系畢業的?哪一屆?”
“98屆,今年剛畢業。”
杜安說著,還從挎包里拿出那張花了他二十塊錢的證書,放在桌子上。
看著這張證書,方力敏臉上肌肉一抖,面色變得有些古怪,沉默了一會兒,卻沒說什么。
二十塊錢做的證,能有多專業?更何況杜安還不知道,從96年開始,中戲導演系的學制已經改革,從四年制改成了五年制——別的不談,光是入學年份和畢業年份上,這份證書已經假得不能再假了,所以方力敏只是禮節性地瞥了一眼,就不看這證書了。
“劇本有嗎?”
“有。”
杜安把劇本從挎包里拿出來,小心遞給過去。
方力敏接過劇本,只掃了一眼,這一塊五人民幣一本的學生筆記本就讓他臉部肌肉一陣抽動,更別提這筆記本的左下角還有一塊暗黃色的油漬,看起來有些惡心。
不過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他還是強忍著不耐,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塊油漬,翻開本子,裝模作樣地翻了一會兒。
“不錯的本子,”
方力敏連連點頭,表情認真的模樣讓人完全看不出他在說謊——要知道,他現在甚至連哪個是主角、這個故事是講的什么都沒搞清楚。
這也不能怪他:一個冒充中戲畢業生的騙子寫的東西,你能指望他這樣一位每天都要看好幾份劇本的大人物去仔細閱讀嗎?
“我很有興趣,”
方力敏繼續說著,“你先稍等一下…”
咚咚咚 正好有人敲門。
“請進。”
一個人走了進來,腳步不急不緩,走到杜安身邊,坐下。
杜安側頭看了一眼,是個女人。
這女人一身女式西裝,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遮去了大半張臉,頭發在腦后盤成了發髻,用一根筷子斜著橫向插上。
沒錯,一根筷子。
“來得正好,”方力敏表現的很熱情,杜安卻從他的眼中捕捉到一絲冷意。
“這位是杜安,今年中戲導演系剛畢業的導演,未來的名導,這位是束玉,我們瑞星的員工。”
“杜導,你的這個本子我覺得很不錯,我們瑞星決定投資,束玉會是制片人。”
說到這,方力敏頓了下,“對了,這部戲,杜導你的預期投資是多少?”
這就成了?
杜安恍恍惚惚,方力敏的聲音仿佛從九宵云外傳來,模模糊糊得幾乎聽不清了。
一天下來四處碰壁徒勞無功,都讓他幾乎要絕望了,沒想到到了這里卻決定得如此輕松。
他這就要騙到…不對,是拉到投資了?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以至于他一時忘記了說話,直到方力敏又問了一遍,他才急急忙忙地說道:“十…不,八萬!”
機會來得是如此容易又是如此不易,好像一場夢,因此他甚至臨時改變了決定,把預期的十萬投資降到了八萬,生怕對方嫌高了。
杜安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方力敏的表情:只見方力敏嘴巴微張,表情錯愕。
“其實省一點,七萬也行…”
他不會是嫌高了吧…杜安這么想著,又把投資額度往下再拉了一點。
如果對方還嫌高,那么五萬也行。
反正他從來沒打算把這電影拍下去,他也不會拍,他打定的主意就是拿到錢走人,到時候如果覺得過意不去,那就隨便拍點什么東西,想必花不了多少錢。
“不不不…”
方力敏哪里是嫌高,而是嫌太低了!
八萬能拍什么東西?現在外面隨便找個演過電影、有點名氣的,片酬都不止這個數了!
方力敏的笑容更加燦爛了,“投資這東西么,只會嫌少,不會嫌多的,大投資才能有大回報么…這樣吧,二十萬!”說完,意味深長地看向束玉。
“束制片,你有什么異議么?我對這部戲很看好,公司想要邁入電影領域,說不定就從這部戲開始了,你有沒有信心把它制作好?”
竟然有二十萬!
杜安喜出望外,然后有些緊張地看向身邊這個腦袋后面插了根筷子的女人。
這二十萬能不能到位,似乎還要聽這個女人的。
制片人?制片人是干什么的?他還真不知道,不過導演是自己、能拿到錢就行。
仔細一看,杜安才發現,這個名叫束玉的女人其實還是挺漂亮的。
皮膚白皙,如天鵝般修長的脖子,削尖的下巴,光從這些部分來看,這就是個美人,至于其他的,都被那副大黑框眼鏡擋住了。
這女人沉默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把那份劇本從方力敏面前拿了過來,迅速瀏覽了一遍后陷入了沉思。
最后,她靜靜看著方力敏,點了點頭,“可以。”
方力敏若有所思地笑著,“那就行。”
杜安看看束玉,又看看方力敏。
他敏銳地察覺出,這兩人間有些隱藏在暗流下的事。
是什么呢?…
杜安拍了一下大腿:管他呢,反正資金能到位就行,他做這么多,不就是為了資金么?至于其他的?
干他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