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進入這神秘、奢華的紫禁城之后,他們中很多人的感覺就很不對勁。
安慶人趙文楷便是其中一員。
他是一名科舉士人,科考成績十分不錯,若不是因為蘭芳突然發起戰爭波及到安徽,以至于原定于乾隆五十三年的江南鄉試無法舉辦,他認為自己還是有很大概率可以中舉的。
可惜戰爭發起,大清破敗,別說舉辦鄉試了,還能不能繼續存在下去都不好說,之后更是傳來了京師被圍、七省潰敗的消息。
趙氏所在的安慶府雖然暫時沒有被蘭芳軍隊占領,但是當時的情況是已經處在了無政府狀態,官府已經潰散,官軍也潰敗,整個安慶府甚至都要大族們聯合起來維持秩序。
清的官府勢力已經不復存在,蘭芳只要想,安慶府就是他們嘴邊的一塊肥肉。
家中長輩聚在一起商量了好一陣子,正值蘭芳大總統趙學寧于長沙發布求賢令,家族商議決定大清怕是不太行了,為了確保家族利益和安全,有必要提前接觸一下蘭芳政權。
于是,趙文楷作為家族中很受看好的一員,在一臉懵逼的情況下割了辮子,被家族送到了長沙,加入了行政培訓班,成為了蘭芳政權的一名預備官吏。
而根據他私下里的了解,為了獲得這個名額,趙氏家族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光是糧食就動用了家里三分之一的儲備。
說實話,他對此不滿。
在大清做官,是需要考核的,是需要真才實學的,那樣才能選出優秀的官員,而像蘭芳這樣誰給錢就給誰名額,與賣官鬻爵有什么區別?
不過他雖然感到不滿,對于家族的決定也無法左右,無奈之下只能去了長沙,進入那個所謂的行政培訓班,覺得大概就是混個日子而已。
但是他錯了。
這不是混日子的事情,而是正兒八經的學習。
學數學,學農學,學天文地理,各種與農業、手工業、商業相關的內容都要學習,唯獨不學怎么做八股文章。
這可不是什么一般的東西。
趙氏是書香門第,家里出過官員,深知學堂里學的四書五經都是些大路貨,隨便一本書誰都能買到,但是當官光靠會做八股文章還不行。
當官要會的,是很多專業知識,乃至于一些做官的“心法”。
這些專業知識一般只有很受老師看好的學生或者書香門第官宦家庭的孩子才能學到,沒有門路和家族積累的人只能靠自己的悟性。
悟性不夠的話,就是官場上的炮灰,所以說這些東西是有一定門檻的。
然而在這個行政培訓班里,不僅能學到專業知識,甚至于蘭芳的大總統趙學寧本人還會專門來見他們,給他們授課,剖析一些官員的行事作為背后的思路,乃至于皇帝的一些帝王心術都在他的講解范圍之內。
一開始趙文楷覺得很驚訝,后面當趙學寧說出他絕不做皇帝、要終結帝制的時候,趙文楷簡直是驚駭欲絕,覺得趙學寧未免有點太瘋狂了。
大家最初都以為他是來反清復明的,結果他居然是來廢帝制搞共和的。
然后他花了很多時間向大家伙兒講述他心中理想的共和,也就是和帝制所代表的家天下所對應的公天下。
很多人以為趙學寧是要實現儒家學術層面的最高理想——天下大同,但是趙學寧則表示天下大同只是一種理想的社會狀態,這種程度的理想可能終其一生都看不到,但是他想要以此作為目標而不斷前行。
他想要改變帝制在華夏存在的土壤,想要讓這個古老的國度煥發新的生機,讓上層建筑不再限制阻礙生產力的發展,讓公權力不再為私人所用,讓天地間的罪惡銷聲匿跡。
當時,趙學寧在他們的行政培訓班上發表了關于自己的政治理想的演說,讓趙文楷記憶深刻。
“所謂共和,不是年號,也不是某一種具體的存在,在我看來,就和過去人們約定俗成般接受了皇帝和隨之而來的帝國的一切一樣,我希望共和可以取代帝制,成為整個華夏的共識。
過去,我們接受了皇帝的存在,接受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存在,接受了一整套的政治生活規范,按照這套規范生活著,凡是不遵守這套規范的,就會被排斥乃至于問罪,會被消滅。
而今后,我希望在新的國家里,共和可以取代帝制,重新塑造一套去全新的政治生活規范,徹底改變過去的一切,改變罪惡的吃人的帝制,成為大家所共同認可的一套標準。
但是這套標準并不是要求人們以圣人的標準要求自己,也不會進行某種強制性的限定,不會要求人們強制性的怎么做才是對的,而是會告訴人們怎么做是錯的,是不可以的。
在共和的體制下,不應該存在太多的對個人自由和生活的限制,不會強制性的要求人們怎么做才能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否則就要被抹殺,與之相對的,在帝制之下,稍有逾越,便是殺身之禍。
由此觀之,共和與帝制之間的最明顯的區別,就是對于個人意義的不同定義,在帝制之下,個人是不應該被強調的,而在共和之下,只要不違背社會共同認可的最低限度的公序良俗,則個人行為是應該得到保障的。
帝國的子民被要求像是皇帝的兒子、孫子一樣,對于皇帝的要求只能遵從,不能違背,否則就要付出生命代價,共和國沒有子民,只有公民,共和國的公民是可以違背反抗不合理的錯誤的要求,哪怕這個要求來自大總統本人。
我們應該有一部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的律法,這套律法是任何人都要遵守的,哪怕是最高統治者本人,自己制定的規則自己卻不遵守這種事情,再也不能出現了,口含天憲者,應該不再出現。”
趙學寧的這番講述在當時還是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的。
行政培訓班的那些大光腦袋們一個個的驚駭欲絕,差點拍案而起要和趙學寧劃清界限分道揚鑣,然后怒斥趙學寧,就差問他到底還想不想要腦袋了。
完全就是條件反射的狀態。
因為這套說法在傳統士人群體當中看來屬于完全的大逆不道、離經叛道,屬于是任何一個統治者都不可能接受的存在。
趙學寧居然強調個人的意義,強調個人的自由和思想,甚至認為個人可以違背反抗來自統治者的不合理的錯誤的要求,而不必受到懲罰。
甚至于統治者本人都要遵守一套所謂的根本大法,而不能逾越,否則就要受到相對應的懲處,乃至于失去職位。
人們說古代圣君治理之下,能出現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事情,但那也僅僅只是王子犯法。
代表上天的天子,誰敢治他的罪?
不敢。
這話說出去是要殺頭的!
是要殺頭的!
你趙學寧不怕被殺頭嗎?!
83最新地址 然后他們才意識到。
趙學寧…好像就是蘭芳的最高統治者吧?
于是剛才還驚駭欲絕的大光腦袋們一個個的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趙學寧。
趙學寧當時是一副洞察了一切的微妙的表情。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大逆不道,應該被誅滅三族乃至于九族啊?”
“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諸君,我是蘭芳的大總統,我都帶頭大逆不道了,那么大逆不道還是大逆不道嗎?誰來誅我的九族?”
趙學寧這話直接把不少大光腦袋的cpu都給說燒了。
這種卡bug的行為十分的不講武德,但是趙學寧本身就是最強武德的代表人,他說這種話,貌似也不能說有什么問題。
從那之后,趙學寧隔三差五就要來給大家發表一次演講。
他的演講說實話很有感染力,說話的時候語氣抑揚頓挫,用詞用具都非常得體,不僅如此,還會搭配上一些合適的肢體動作,使得趙文楷第一次感受到了語言的力量之所在。
過去,力量是通過個人武力或者有組織的暴力來體現的,而趙學寧,是趙文楷所見到的第一個能夠用語言來展現力量的人。
“人生而自由,我是這樣認為的,每個人都應該活出自己的樣子,而不應該接受旁人的定義。”
“同樣一個問題,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和解答,不應該從一開始就尋求唯一的解答,很多問題根本就沒有唯一的答案。”
“用唯一的答案束縛住人們的思想,在我看來是一種錯誤,這會極大的限制人們的思想能力,進一步塑造出一個讓人窒息的社會。”
“弘歷老兒就運用了這種方法,以文字獄的殘酷行為讓人們主動放棄思考,從而變成他的傀儡,這種行為十分殘酷、惡毒。”
“一個不能讓人自由思考、說話的社會,是一個沒有前途沒有未來也注定將要毀滅的社會。”
“不因言治罪,這一點古時候的人們也有過論述,但是千百年來,并沒有人做到,反而對于言論的鉗制還愈發的嚴峻。”
“我們不能被一個所謂的權威束縛住了思想,我們的腦袋不是用來做又臭又長的八股文章的,而是應該探索更多更加深刻的問題!”
“自由思考,自由論述,自由文化,這是我們獲取進步的必經之路,也是皇帝最為厭惡、最不能接受的存在,可這分明是我們生來就該有的東西!”
趙學寧揮動著自己的手臂,站在講臺上高聲疾呼,死死抓住人們的眼球,牢牢把握住人們的思考方向,一場演說下來,總能引起一些大光腦袋們私下里的討論。
隨著時間推移,趙文楷驚訝地發現他的同學當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贊同趙學寧的說法,并且認真的探討起了這個問題。
而且無法阻止。
因為號召大家離經叛道、大逆不道的人,就是蘭芳政權的最高領導人自己。
既然如此,對于大清來說的離經叛道、大逆不道,在蘭芳,反而是一件正確的事情。
都割了辮子,腦袋上開始長毛,那自然就不是帶清子民了,既然如此,我努力成為一個蘭芳公民,有錯嗎?
沒錯啊。
這些最早贊同趙學寧想法的傳統士人們完成了自己的邏輯閉環,發揮了儒家學派最優秀的傳統——靈活的底線。
值得一提的是,通過那段時間的演說和之后的觀察,趙學寧確定了入關之后自有大儒為我辯經是真實存在的。
只要他在武力上讓人相信他能夠獲得最后的勝利,那么自然就會出現大量的思想上的追隨者,以他的赫赫武功為基礎進而開始追捧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所謂離經叛道的思想。
只要他贏了,那么失敗者的思想才是“糟粕”,“大儒們”會自發的追捧他的學說,瞬間完成自我皈依,然后掉過頭來對那些往日的同僚們猛烈輸出。
隨著蘭芳軍隊攻打京師的消息傳來,隨著時間的發酵,趙學寧也觀察到了行政培訓班里的那些年輕學員們開始熱烈的追捧他的思想和學說,大有把共和奉為圭臬、封建帝制貶為異端的架勢。
軍事上的勝利,可以給一個強勢的統治者帶去他所需要的一切勝利,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所幸,趙學寧還有時間,所以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軍事勝利換來自己所需要的文化、思想勝利。
所以在看到皇帝寶座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讓帝制成為失敗者,讓帝制的象征淪為誰都可以上去坐一坐的大路貨,讓帝制的神秘徹底消失,讓帝制身上的紗布被徹底揭開。
讓從前不為人知的秘密變成人所皆知的笑話。
讓統治者私有的傳家寶變成公有的國寶。
讓統治者的私有宮殿變成全國所有公民都可以共同觀賞的公有“博物館”。
打破神秘與隔閡,揭露封建帝制的權術罪惡。
真相大白于天下之際,就是帝制徹底覆滅、不復歸來之時。
趙文楷最終也跟著自己的同學們一起登上了“金鑾殿”的高臺,在這座只有皇帝才能坐下的高臺上,趙文楷和其他兩個同學一起坐下,感受著莫名其妙的觸覺。
坐下的那一瞬間,屁股碰到軟墊的那一瞬間,趙文楷覺得自己的腦袋里好像傳來了一個很奇怪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又像是一滴水滴在地上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奇怪,只是那么一瞬間,很快就沒有了。
趙文楷不知道這具體是什么,但是總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新的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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