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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這顆雷,不能爆在他們手里

  早在共和國四年、乾隆四十八年六月的時候,時任粵海關監督的原浙江巡撫李質穎就從一名部下口中得知了一個消息。

  為他們運送皇家特供機械自鳴鐘的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某一艘船只上出現了一面很奇怪的旗幟。

  這名部下看到了那面旗幟后很是驚訝,便詢問那些船只上的水手那面旗幟是怎么回事,水手說,那是蘭芳國的國旗。

  然后李質穎便看到了這名部下為他畫出來的那面旗幟的模樣,一看之下,李質穎先是一愣,隨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而后大驚失色。

  “真是這樣的?”

  “千真萬確,小人怎敢欺瞞于您?”

  “還有人注意到嗎?”

  “應該沒有了,那艘夷船上有很多旗幟,這面旗幟夾雜在其中,小人也只是不經意的一瞥才看到,那艘夷船現在已經走了。”

  “這…”

  李質穎看著那幅圖畫,面色陰晴不定,心思百轉千回。

  蘭芳國…

  蘭芳這個國度,他是知道的。

  作為最直接和外國商人船只打交道的粵海關的總頭目,他不僅承擔著對外貿易的稅收工作,也需要為皇室提供一些皇室需要的外國生產的奢侈品。

  因為粵海關與內務府的深厚聯系,李質穎雖然不是出身內務府的內臣,但也需要直接和內務府對接,對皇帝負責,負責幫助皇帝采買一些皇帝喜歡的外國奢侈品。

  因為這一層關系,他和他的部下經常和一些信譽比較好的外國商人打交道,對于很多消息都有一手來源,所以最近這幾年也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關于蘭芳國的訊息。

  聽英國人說,這個蘭芳國還挺能打的,把紅毛夷和荷蘭人都打得挺慘,除了不直接參與到對清帝國的商貿,對于很多其他小國都有商貿關系,其國主趙學寧是赫赫有名的南洋霸主。

  李質穎隱約還知道一些內部消息。

  比如這個蘭芳國并非完全沒有和清帝國互相隔絕,因其國內出產的香料是很緊俏的貨物,所以其國內多有人駕船到清帝國沿海搞一些私下里的走私貿易。

  對于這些走私貿易,廣東官府的官員也多有受益的,官府內部有很多官員都和這些走私貿易的頭頭腦腦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所以并沒有什么人對此真正的追究,就算兩廣總督舒常也因為從中獲益頗豐而沒有什么看法。

  這個漢人在海外建立的小國對于清帝國來說無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存在,要是放在皇帝弘歷年輕的時候,指不定就要嚴肅對待了。

  但是好巧不巧,皇帝弘歷老了,不喜歡生事,喜歡享清福,甚至于數年前還緊抓不放的文字獄也從乾隆四十七年開始,像是被踩了一個急剎車一樣,戛然而止。

  一年多以來,文字獄數量開始顯著下降,稀稀落落,不少文字獄相關的匯報送到弘歷桌案前,都被他嚴厲打回,多次重申文字獄不可擴大化的要求。

  很顯然,從乾隆十六年到乾隆四十七年,弘歷認為經過他三十年的文字獄高壓統治之后,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整個社會上敢于思考、敢于做出不符合他心意的事情的“害蟲”已經不存在了。

  大清社會在弘歷眼睛里已經變成了一個“無菌社會”,所以,他的“消毒行動”可以消停了。

  他要真正開始享受他的乾隆盛世了。

  其實從乾隆四十五年開始,天下官員已經開始感受到皇帝的一些變化,再通過四十七年的文字獄剎車事件,天下官僚終于確定了,他們的君上弘歷老先生要休息了。

  皇帝的疏懶與松懈會通過官僚系統十倍百倍的放大到基層,官員們向來擅長體察上意,既然你皇帝不喜歡生事,那官員們也樂得清閑。

  今時今日,大清官場以清靜無為為最高導向,主打一個不給君上添麻煩,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只想過自己的舒服日子,就差遇事一個鞠躬外加紅豆泥私密馬賽了。

  對于這個名叫趙學寧的漢人,廣東官方并沒有太多的想法。

  主要此人和其麾下勢力并沒有和清帝國打過什么直接的交道,也沒有派人到廣州來,既然對方不接觸,廣東地區的官員也懶得和這個小國打交道。

  俗話說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干脆就沒有事。

  大家安安靜靜賺錢,你好我好大家好,豈不美哉?

  李質穎原本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當他看到蘭芳的那面旗幟的時候,忽然間意識到,這個國家可能不簡單。

  他想起了早些時候他在朝野內外聽到的一些明清之交時期的野史傳聞,說什么明朝宗室子弟從廣東出海逃亡,至今還在某些國外地區好好的生活著,并且時刻有著想要顛覆大清政權的想法。

  而現在,蘭芳的這面旗幟,明明白白干干脆脆的就把一個“明”字寫在了上面,仿佛生怕你不知道一樣。

  要不要這么明顯?

  你丫的不是叫蘭芳國嗎?為什么要搞這樣一面旗幟?生怕那些滿人不知道你這家伙和明王朝有關系?

  李質穎頓時在心里就把趙學寧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茲事體大,身為粵海關監督、天子親信、直接對天子負責的重要人物,出現了這種情況,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李質穎也應該立刻將這個消息報告給弘歷,讓他警惕。

  但是作為一名熟練的老官僚,李質穎很快就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重新做了一番考量。

  他開始思考這件事情發生之后可能帶來的一系列的后果。

  皇帝弘歷打算開始休息的事情,是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情,而皇帝都要休息了,被他折騰了三十多年的官員們其實也疲憊不堪,也很想要休息。

  大家都想著休養生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整個清帝國的官場快速懈怠下來,速度之快,不輸自由落體。

  除非有人主動造反,那沒辦法,只能應對,但如果沒有人主動鬧事,帝國的官員們也完全不想鬧出事端來。

  正如李質穎所理解的,有些事情不上秤,可能沒有三兩重,可一旦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到時候可真是想停都停不下來。

  蘭芳小國這面旗幟或許沒有太大的意義,這面旗幟上的日月圖案,或許也只是因為好看而已,如果這樣就認為這是“明”的象征,那天上天天掛著的太陽和月亮是不是也要問罪?

  要是放在乾隆十六年那會兒,給李質穎八個膽子他都不敢隱瞞這個消息。

  但問題在于,現在是乾隆四十八年了。

  蘭芳小國看上去完全沒有任何想要搞什么事情的想法,只是在老老實實的走私,和大家一起賺錢,通過倒賣香料,蘭芳能賺錢,廣東的走私商人能賺錢,走私商人背后的官僚也能賺錢。

  這是一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多贏局面。

  但如果他把這面旗幟的事情上奏了,引起了弘歷的反應,對蘭芳國開始調查、針對乃至于作戰,大家的外快就都沒了,荷包都要癟了,自己這個始作俑者估計會成為眾矢之的。

  伱不上奏,什么事情都沒有,大家還有錢賺。

  你一上奏,錢沒得賺,事情多了很多,甚至還要打仗。

  你說你是不是沒事找事?

  官場浮沉數十年的李質穎太明白官僚們的心理了。

  甚至于弘歷這位老皇帝的心理,這個通過繳納認罪銀兩從他手上死里逃生還獲得肥差的老官僚也是能明白一些的。

  乾隆四十二年,李質穎在浙江巡撫任上犯事被拿下,在即將被問罪的檔口,李質穎向皇帝主動提出了要用銀兩來買自己的一條命,又給皇帝送去了大量的珍奇古玩,獲得了皇帝的歡心。

  之后僅僅一個月,他不僅沒有被問罪捉拿,還搖身一變,從浙江巡撫調任粵海關監督,成為有清一代少數幾個不是出身內務府的粵海關監督。

  皇帝是什么意思,李質穎再清楚不過了。

  所以粵海關任職期間,李質穎卯足了勁兒給皇帝從國外搞來很多皇帝喜歡的西洋物件,什么自鳴鐘、自動行走玩具之類的,還送上大筆大筆的銀兩討皇帝的歡心。

  弘歷果然很開心,舒舒服服地享受他的孝敬,當起了乾隆朝中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表哥”。

  弘歷非常喜歡這些精巧的西洋自鳴鐘表,多次下令內務府采購,也是各種明示暗示官員們給他送禮要送這些精巧的東西。

  據統計,這家伙一共有三千多件各式西洋鐘表收藏,塞滿了自己的府庫。

  看起來,弘歷完全不在意“送鐘”這種諧音梗的玩法,本身應該也有梗警察的屬性,當然,一般人也根本不敢在弘歷面前玩梗就是了。

  皇帝老了,不喜歡鬧事,就喜歡清凈和享受,他覺得自己忙碌了大半生,打敗了所有的敵人,馴服了所有官僚,現在,是可以享受成果的時候了。

  這個時候你告訴他——陛下,南洋有疑似朱明后裔的人要對咱們大清不利啊!

  他會怎么想?

  李質穎不敢說自己能搞清楚弘歷的所思所想,但是他能確定的是,捅破這件事情的自己絕不會有好下場。

  自己本就是靠著銀子才能死里逃生的皇帝“白手套”,不老老實實賺錢,反而牽扯到“疑似朱明王朝后裔造反事件”之中,能有什么好下場?

  這樣一想,李質穎覺得自己已經年紀大了,這個粵海關監督的職位也做不了多久了,能軟著陸是最大的期待,安度晚年是最大的向往,他不想在這個關頭多生事端。

  于是他決定把這件事情摁下來,他讓自己的那位部下閉上嘴巴,否則沒人能救他。

  然后,他又帶著這張圖去找了兩廣總督舒常,將這個事情通知給了舒常,想和他通個氣。

  雖然他也是漢人,但他很顯然更加親近同為旗人的滿軍旗人舒常,對于科舉出身的漢臣、廣東巡撫孫士毅則不怎么親近。

  他把這個事情告訴了舒常,舒常果然也覺得非常擔憂,但是同時又覺得李質穎說的很有道理,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在兩廣總督任上干不了多久,與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要撐到離職或者退休,萬事好商量。

  說一千道一萬,這顆雷,不能爆在他們手里。

  “這個事情你沒和孫士毅說吧?”

  舒常看著李質穎,低聲道:“這個事情最好不要和孫士毅說,此人自忖清高,一旦知道這個事情,一定上報,然后鐵定壞事。”

  “沒有,沒跟他說,這個事情也沒別的人知道。”

  李質穎點頭道:“但是難保之后不會有別的人看到那面旗幟,所以咱們還是要多留一個心眼兒。”

  “嗯,這是必需的。”

  舒常吩咐道:“你看著粵海關,反正所有夷船都要通過粵海關,你著重安排親信檢查,一旦遇到此類旗幟,注意千萬不要聲張,直接讓他們把旗幟收起來或者毀掉,不準許這面旗幟進入廣州。”

  “明白。”

  李質穎點了點頭。

  之后一段時間,李質穎和舒常強強聯手,一起密切監控此事。

  同時,李質穎通過自己的渠道暗中派人了解蘭芳的相關情報,得到了一些無足輕重的消息,對于蘭芳可能進犯大清的事情則沒有絲毫情報。

  不過根據情報,他們也得知蘭芳的勢力已經擴充到了呂宋島,還有傳聞說蘭芳也接觸過暹羅,還出現在南越之地,參加過不少戰爭,勢力范圍很廣,也有很多船只。

  看起來,是個很有些戰斗力的小國,不過小國就是小國,雖然有些戰斗力,但是放在大清這邊,依然不夠看。

  倒是舒常得知趙學寧在南洋地區很有些威望,甚至有人稱其為南洋華人的保護神,這種稱謂讓舒常稍微有些不喜,倒也沒往深了去想。

  很快,乾隆四十八年十二月,李質穎因為年老,被弘歷允許退休,成功上岸,卸下重擔。

  這副重擔則由滿洲鑲黃旗人、內務府郎中穆騰額接著挑起。

  乾隆四十九年二月,穆騰額抵達粵海關和李質穎做了交接,交接完成之后,李質穎神秘兮兮的讓穆騰額去拜見一下兩廣總督舒常。

  穆騰額按照李質穎的建議去拜見了一下舒常,得到了舒常的熱情歡迎。

  雖然穆騰額在官職上比舒常要低一些,但是穆騰額是滿洲鑲黃旗人。

  正黃旗、鑲黃旗和正白旗屬于滿洲八旗里的上三旗,也是整個滿蒙漢八旗這二十四個旗里地位最高的三個旗,由大清皇帝直接統領。

  這三個旗平起平坐,地位均等,因此正白旗出身的舒常對鑲黃旗出身的穆騰額十分客氣、親近,不僅請他吃了大餐,喝了很名貴的茶葉,還送給了他一些很昂貴的絲綢香料。

  以及一些銀兩。

  穆騰額作為內務府官員、弘歷的親信,深深地了解自己到粵海關擔任監督的職責。

  與此同時,他家世代在內務府供職,家族里多數人都曾出任過地方關卡監督、江寧織造之類的官員,因此對這些肥缺好差的了解程度更深,生來就帶有相關的敏感度。

  他知道這個職位會引起多方關注,也需要在深似水的廣東官場里輾轉騰挪,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好好的經營人際關系。

  所以,對于正白旗出身的兩廣總督舒常,他也是存在著想要交好的想法的。

  但是以舒常的地位和政治資源,需要對一個明顯不如他的自己主動送上厚禮嗎?

  別說皇帝親信,自從康熙后期開創密折專奏制度之后,四品以上官員都有權利向皇帝上奏折,和皇帝直接聯系,所謂的親信只是一個相對應的說法而已。

  穆騰額不覺得自己有很大的價值值得舒常的拉攏,因此感到很費解。

  都是上三旗的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家家戶戶親連著親,穆騰額也就沒有兜圈子,直接問了舒常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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