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去一點,也就是破鑼嗓子的胡彪岔開腿,站在了炊餅山上。
面對著開封城的方向,叉著腰桿子、用著自己破鑼一般的嗓門,唱響了《精忠報國》這首歌,大概是十來分鐘前的時候。
地點:在炊餅山下,那一個金兵的大營之中。
一輪尚且算是明媚的月色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
完顏宗翰、完顏希尹、完顏婁室這三個金兵西路軍的三巨頭,還要加上了完顏宗望這一個金國的二太子,兼東路軍統帥。
可以說在開封戰場上,金國一方地位最高的四人;在一批親將護衛下騎著戰馬,又或者是坐著馬車,一路飛馳進了大營里。
至于他們四人,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當然是別看炊餅山那么一個小戰場,對于偌大的開封城內外來說,也就是鼻屎一般大小的地方。
可是隨著那些打著‘玄戈營’旗號的宋人,在山上堅持了一天又一天,如今都過去了三天了。
每一次他們金兵攻山,被人狼狽打了下來的模樣。
就等于是當著開封城上百萬宋人的面,一次又一次在打著他們大金國的臉。
更糟糕的是,最初對于這樣一個小事情根本不在意,認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他們,已經是隱隱感到了有些不妙了起來。
比如說:根據軍中,那些與宋人每日聯絡的手下,最新匯報上來的一些消息說。
那些宋人的文武官員、小史,態度在他們面前依然是異常恭敬;但是面對著他們討要糧秣和其他物資的時候,已經沒有前些時日那么干脆了。
總要一臉難色之余,在嘴上找著借口推脫上一二;就是最后最終送到,也與最初他們要的數量少了一些。
就連每日送來軍中的金銀和絹布,數量上也是一日少過一日。
完顏宗翰等人,自然知道這是為甚?
一方面,隨著他們的多日搜刮,開封城中的錢財和糧秣這些,數量確實越來越少,快要見底了。
另一方面,無非是這些奸猾的宋人們,眼見得他們金國大軍小敗了幾場,心中又起了一些其他心思,有些不老實了起來。
當然了!對于他們這些參與了女真崛起,滅了遼國,建立大金。
在這一個過程中,經歷了無數次血戰和危機的女真人勐將來說,眼前這樣的事情不過是一些小事罷了。
只要盡快的打下那炊餅山,一切就會徹底的恢復正常。
開封城中的宋人,根本也翻不起什么水花來;因他們就像是被打斷了嵴骨的野狗一般,最多大叫幾聲、根本不能咬人了。
于是在這樣的一個情況,完顏宗翰等四人就有了此行。
飛馳著進入這一處大營之后,四人紛紛下馬后,立刻就是前往傷病營中趕了過去。
一邊在傷兵營中走動,指揮著進攻炊餅山的一名女真人擔任的萬夫長阿魯不,就在邊上一邊介紹著更詳細的情況:
“四位大帥,山上那些宋人的那種手段,實在是厲害和邪門得緊了。
每一次驚雷一般巨響之下,我軍將士傷亡慘重;若是炸斷了手腳、炸爛了腦袋這些,將士們都是久經戰陣之輩,尚且還不會畏懼過甚。
但是前前后后,足有二十一個將士倒地后爬起,又幸運地逃了回來。
最初他們身上最多被磕破了一點油皮,能吃能睡。
結果數個時辰之后,前一刻要么在走路、要么在吃飯時尚且好好的;下一刻之后忽然就是從嘴里大口吐血,轉眼后就死了一個干凈。
如此邪門的場面,都讓軍中將士們開始傳言,說山上的那些宋人皆是一些妖人、會使一些詛咒的惡毒妖法,才會出現這般場面。
哪怕在驅趕和彈壓之下,他們當前還會死命攻山,不過就怕再繼續這樣下去,會引發軍中大亂了起來。”
說到了這里后,那金兵萬夫長阿魯不在遲疑了一會后。
還是再度開口,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還請二太子,又或者是宗翰大帥,派出一些隨軍的薩滿,在陣前施法破了那些宋人的妖術。
不然攻山時的兵力少了,根本就沖不上去,若是兵力稍微多的一些,那些妖人就會用那種妖法,讓將士們死傷慘重。
只要破了他們的妖法,俺保證一戰之下,就將他們全部斬殺~”
聽到了這么一個離譜的請求后,完顏宗翰當場就是罵出聲來:
“蠢貨,哪里是什么妖人和妖法?
俺已經弄明白了,那些巨大的動靜不過是山上一眾宋人,用了一種火藥制作出的某種器物罷了。
與遼人的瓷火彈道理差不多,無非是這些器物制作得更加精妙,威力也是更大一些而已。如今依仗著地勢,才能造成這樣的一個局面。”
聽得這么一個說法,那阿魯不萬夫長面色立刻一松。
所謂的‘瓷火彈’,其實是遼國用瓷瓶裝了一些火藥后,點燃了扔出去的一種武器,原理上與現代的手榴彈差不多。
兩者在威力上嘛,當然是天差地別。
阿魯不當年隨軍與遼兵不知道大戰了多少場,自然是見過這一種東西,如今聞言后仔細一想,似乎還真是這么一回事。
接著,那金國二太子完顏宗望,又是開口補上了一句,讓他更加輕松了:
“我問過了當日追殺他們的將士,這些宋人是匆匆逃到了這山上,并非早有預謀;所以想來攜帶的一應糧秣和這種火藥器物,數量也是有限得緊。
連續大戰了多日,還能剩下多少?
明日大軍繼續攻山,最多一兩日的功夫,這些宋人們就是頂不住了;這天,他們翻不了的。”
該說不說!女真人在崛起的這一段時間里,真心是出了不少的人才。
不提完顏阿骨打這一個勐人,完顏宗翰、希尹、完顏亮、宗望等人,一個個不僅相當能打,腦殼也是相當好用。
很是清晰地看清了當前戰場態勢,并且給出了一個合理的安排。
那完顏希尹在隨后,更是帶著獰笑補充了一句:
“等到攻上山后,那些女子不要全部殺了,給俺活捉幾個送來;俺就喜歡這樣的烈馬,抽打起來也是更加有勁。”
至此,金兵四大巨頭中的三人,算是都紛紛開口了。
唯有那完顏婁室,除了捂著嘴時不時地咳嗽兩聲,根本就沒有開口過。
而對于這樣的一幕,不要說完顏宗翰等三人,就連那萬夫長阿魯不都沒有在意;這種連戰馬都騎不了,只能如同宋人一般坐著馬車的廢人,對于他們而言真心很是看不起。
只是他們都認為此事已經安排清楚,再也沒有什么變故的時候。
忽然間從那炊餅山上,又是有著陣陣的歌聲響起。
若是僅僅這樣,那也就罷了;前幾日每到了這一個時候,山上的宋人就會開始唱歌,倒也是讓營中將士,在晚上多了幾分消遣。
可是今日,哪怕很多不懂漢話的金兵,在聽到了那一首新歌之后,心中莫名的就是慌張了起來。
因為他們似乎隱隱感受到了,歌聲中多了一些讓他們恐懼的東西。
而完顏宗翰等懂得漢話的將帥們,聽懂了其中的一些歌詞后,更是面色大變了起來,再也沒有剛才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澹然。
他們有著一種直覺,不能這么下去,不然恐怕真有大變發生。
許久之后,完顏宗翰深呼吸了一口氣,在嘴里鄭重說到:
“阿魯不,糧秣、器械這些不管要多少,也不管要死多少的人;總之您盡管開口、俺們都滿足你,但是山上的那些宋人明日必須拿下。”
萬夫長阿魯不聞言后,默默地點頭答應了下來,臉上與其他人一樣滿是凝重之色。
“山上的那些宋人,到底是一些什么人,為甚如此的悍勇;明日定叫開封城的宋人朝廷,將相應情況交代清楚。”
隨后的時間里,完顏希尹更滿是鄭重地開口,對宗望和宗翰建議起來。
金兵東西兩路軍的主帥面對這個建議,那是將腦殼點的飛起;到了此刻,一眾金兵主帥們再也輕松不起來了。
這么說也不對,因為當前用一張手絹遮住了嘴巴的完顏婁室,低著腦殼的臉上,表情卻是相當復雜。
一方面,那是對于胡彪等人刻骨的仇恨。
另一方面,則是對于胡彪等人的感激。
不是他瘋掉了,而是他心中有著一種不正常的快慰:俺早就提醒過你們,對玄戈營和胡一統不能有一絲的輕視。
結果你們把老子的話當成放屁一般,活該現在如此狼狽…
次日,也就是靖康二年正月十三日,一大早的時間里。
陳二狗又是帶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珠子,還有濃重的黑眼圈、山響一般的哈欠,走出了自家空蕩蕩的小院。
沒錯!這一個開封城中,前趙屠夫家的幫閑,如今大宋官家麾下的民壯。
在昨天晚上的時間里,再一次的失眠了,又是一個晚上的時間里沒有睡下。
沒辦法啊,哪怕他也就是小時讀過一年多點私塾,斗大的字也認識不了一籮筐,更別說什么熟悉詩詞歌賦。
但是昨夜那歌聲傳入了耳朵中后,其中的一些歌詞卻是唱到了他的心里去了。
特別是其中‘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鄉’、‘何惜百死報家國’、‘堂堂種花要讓四方來賀’這幾句。
當時落在了他耳朵中后,立刻感覺一股火氣從小腹一直往上,直接沖到了天靈蓋。
這一股莫名的火氣讓他面紅耳赤,當時就想要抽出床下的那一柄殺豬刀,去殺光那些女真人蠻子。
只是在準備起身的時候,卻又是頹然地躺回了床上。
多日的茍且偷生,還有當年老娘臨死之前反復叮囑過自己,一定要讓他們老陳開枝散葉。
以及在娘子臨死前答應過對方,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的這些理由,又或者是借口,再一次讓他選擇了習慣性的放棄。
問題就是這樣,腦殼之中的那一團火自從被點燃了之后,那是如何也熄滅不下去,讓他又是一夜睜開到天亮。
“陳二狗,你就是一個無膽的廢物。”
不知道多少次中,他是如此地咒罵著自己…
如同往常一樣,帶著只吃得半飽的肚子,肩膀上扛著一根槍頭銹跡斑斑的長槍,陳二狗向著東面城墻一路走去。
一邊低頭打著大大的哈欠,一邊在心中暗自想著:
“自從昨日早上起,朝廷的相公們就是下了嚴令,讓我們加強防備,嚴禁其他閑雜人等登上城墻,以免貽誤了軍機。
我呸!如今被金人打成狗一般的只會搖尾乞憐,還有甚軍機可言?
這些沒骨頭、只會欺壓自家百姓的軟貨,無非是怕百姓們提醒炊餅山上爺爺們,金兵偷襲的動靜惡了那些金人罷了。
不過就算不上城墻,昨日城中百姓們登上房頂后,不是一樣能看到高出了城墻一大截的炊餅山。
城墻上的一眾軍漢,不知道多少與城下百姓暗通消息,一旦是金人有了動靜,大家照樣是放聲大喊了起來。
以當時那動靜來看,怕不是大半個開封東城的男女老少,都在齊齊地放聲大喊?
也不知道今日,那些相公們又會使出哪些花樣,莫非出動開封府的捕快和衙役,抓捕著給那些爺爺們通風報信百姓?
不管如何,只要那些金狗想要偷襲,到時候總要想辦法通知他們才好。”
帶著這樣的一個想法,陳二狗走出了自家所在的巷子;走到了這里之后,卻是遇到了一個絕對意想不到的人物。
那是附近一帶,算是大名鼎鼎、無人不識的黃老夫子。
黃老夫子讀了一輩子的書,卻是從未等到東華門外唱名的一刻。
平日以經營一家私塾為生,不管貧富人家的孩童全收,很是有著一些有教無類的古風;陳二狗當年讀的一年多私塾,正是在黃老夫子手下。
現在還記得因為頑皮,被戒尺狠狠打手心的事情。
同時黃老夫子為人方正,自己考試的本事差了一些,教人的本事卻是極好,這些年可是有著三個受他蒙學的弟子,考上了當朝進士。
所以在東城這一代,很是有些名氣之余,也很是受到了眾人敬重。
可惜在金兵打進城那一日,陳二狗就再也沒有遇到過以前每天一大早,就喜歡背著走出門,吃過一碗羊肉湯配上一個餅子,才回私塾的黃老夫子了。
不是黃老夫子,那一日死在了金兵手里。
而是聽得與黃老夫子家相鄰的一些民夫說過,他如今每日都是把自己關在了院子里,整日飲酒不休。
一旦喝醉了之后,口中就是大罵著官家昏庸,朝中諸位相公誤國,金國蠻子不得好死等。
黃老夫子家中的娘子早就過世,只有一女前些年也嫁給了一心愛弟子,早就跟著去了江南為官,如今只是一人獨居。
每日如此糟踐自己,就是沒有喝死,怕也是不成樣子了。
可是現在陳二狗眼前的黃老夫子,哪里是傳言中的那般模樣。
頭臉不見半點穢物,頭上戴著一個東坡巾,雪白長須梳理得飄逸無比,身上穿著一身全新,不見半點褶皺的青衫,腳下的一雙薄底快靴也是七八成新。
完全就是昔日那一個愛干凈的黃老夫子,又再次地回來了。
不對!應該是比起了昔日,更加的干凈和整潔。
有些奇怪的是,在黃老夫子的腰間居然是掛著一柄長劍;只是不等陳二狗想明白,這老漢為何掛著這樣一柄看起來沒有幾兩重,輕飄飄長劍的時候。
那黃老夫子已經是看了過來,基于小時被用戒尺打手心時,所養成那一份巨大的威懾和恐懼感。
陳二狗本能的就是站直了身體行禮,嘴里恭敬地喊出了一句:“夫子~”
行禮完了之后,才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夫子,這是打算去用朝食?只是最近一段時日里城中缺糧得厲害,一應的食肆都關掉了,怕是找不到地方。”
聽到了這么一個說法后,黃老夫子不以為意地擺手笑到:“無妨、無妨,今日老夫有著其他美食享用,羊肉湯和餅子不吃也罷。”
說話之間,黃老夫子已經與陳二狗錯身而過。
此刻,陳二狗又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原本有些駝背的黃老夫子,居然將腰背挺立得筆直,大步而行之下的背影,看起來很是有些說不出的豪邁…
說來也是奇怪,陳二狗今天遇上的熟人居然有些多。
在他帶著對黃老夫子今天的做派,很是不明白的一頭不解,繼續向著前面走了沒有幾步遠。
當看到了一個身影之后,嘴里又是脫口一句喊了出來:“趙大官人~”
其實這一個所謂的趙大官人,并非是西門大官人一般的角色。
更為準確地說,是陳二狗原本的東家,那一個在開封東城范圍之內,也算是數一數二規模的屠戶、趙屠戶。
一個身高六尺、腰圍差不多也是六尺,滿臉橫肉的漢子。
別看人家從事的是屠夫這一種賤業,但是手下光是幫閑就有著三十幾人,每日幫忙殺豬宰羊、販賣,多的時候起碼上百頭之多。
二十來年的積攢下來,身家也是相當豐厚。
在開封城有著一棟大院子,光是小妾都是娶了三房,被好些人喚作‘趙大官人’,簡直就是陳二狗偶像一般羨慕的人物。
同樣可惜的是,聽說趙屠夫最近的情況也不是多好。
不提如今金兵來了后,他的生意算是徹底黃了;更關鍵的是,朝廷為了湊夠給金兵賠償,在城中幾乎是明搶了一般。
陳二狗這種窮人還好些,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好搶的。
但是趙屠夫家中,聽說被開封府的小史帶人都去了三四次,怕是家中遭了大難。
神奇的是,此刻陳二狗在趙屠夫的臉上,看不到了半點該有的頹唐之意;反而如同剛才的黃老夫子一般,精神煥發之下、全身收拾得相當干凈和講究。
頭上戴著方巾,一件簇新的絲綢團袍穿在身上,打扮得如同要去赴宴一般。
唯一不和諧的地方是,在趙大官人的手上,拿著一條用著紅布的包裹之物;以陳二狗的熟悉程度一看,那玩意就是一把殺豬刀。
面對著陳二狗的招呼,趙屠戶沒有說什么。
僅僅是笑了一笑,就算是回應了他的招呼聲。
當兩人錯身而過了之后,陳二狗心中頓時升起了一個大大的疑惑:
為甚平時他們一眾幫閑,私底下嘲笑著趙大官人的王八步,今天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或許,多了一份讓他也說不出是什么的氣勢和灑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