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火把映照出忽明忽暗的光。
這里的遠不像地表上層的城堡那樣環境優美,被年久失修的腐壞木梯隔絕出兩個世界。
墻壁上掛著血跡斑斑令人害怕的刑具,靠近海岸的空氣與水分充足的土地讓地面匯成一條條骯臟且泥濘的小溪。
黑暗的甬道盡頭,牢房里關著不知何年何月留下被人遺忘的尸骨,從另一邊倉庫流竄而來的肥碩老鼠時不時肆無忌憚地跑過,留下令人心悸的陰影與遙遠的吱呀聲。
破損不堪的木桌后,楊策那雙帶著費蘭喜騎士馬刺的黑色西班牙皮靴高高翹在桌上,他的手撐著下巴,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映照出一副陷入沉思的臉。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步驟出了錯,讓漢國海盜百試百靈的索要贖金手段出了問題。
在他們這套手段里,西班牙貴族乖乖寫信讓家人湊足贖金,夷格蘭商賈湊出贖金都未必能保全性命仍舊樂此不疲,偏偏卻在荷蘭商人手上鎩羽而歸。
那些木牢籠柵欄后的荷蘭商人非但不想繳納自己的贖金,還反客為主,向他提出了一單生意。
一單就算讓楊策想上十天十夜,把腦袋想破,都想不到的大生意。
甚至讓楊策有點緊張。
他抬起手,對墻壁火把旁立著的漢官屬下做出個手勢,很快一支牧野卷煙被拆成煙絲,塞進亞洲黑曜石制成的煙斗里,點燃后遞到他的手上。
煙霧繚繞中,他看向木牢籠柵欄另一邊,那些戴黑色帽子、穿黑色衣褲的商人貴族也都在用戴著白色拉夫領的腦袋看著他。
看起來就像一堆腦袋被人切下來放在盤子里,又像一群來自南洋島嶼上的傘蜥。
他們透著渴望與熱切的眼神,讓楊策知道,自己攤上事了。
沉默,良久的沉默。
地牢里只有楊策每隔一會便嘆出口氣的聲音。
直至煙斗的光亮熄滅了,楊策把腿收下來,用煙斗在桌上輕輕磕著,身子向前探了探,才終于打破沉默,指著牢房道:“再說一遍,你們想讓我做什么?”
“尼德蘭守護者,停止戰爭,讓這一切重歸和平。”
楊策并不知道聽到這些話時自己臉上究竟該安放什么樣的神情,但他確信那一定是費解的:“這是你們不想支付贖金的借口?”
“不,我們給你贖金,沒有錢雇傭軍隊,等西班牙人來了還是會把所有人都吊死,不如在這就讓你把我們殺了,家人還能用這份錢繼續雇傭軍隊抵抗西班牙人。”
“你有軍隊,我們在三級會議請你來治理,做尼德蘭守護者、做總督,給我們這些新教徒生存的機會,幫助我們抵御西班牙人,我們就把這些錢給你,比贖金更多的錢。”
“就算你想當國王,只要能打退西班牙人、讓商人自由行走海上,我們會支持你當國王。”
楊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事,他就是來打個劫,如果說他是破門入戶的強盜,這些尼德蘭貴族商人就是死乞白賴求著強盜不要走的苦主。
哪里有這樣的事,哪里有這樣的人?
此間人世,于大明而言,可言是盛世了;但對飄零海外的楊策來說,正值兵荒亂世。
自從被高拱包裝為海盜,就像一葉孤舟涌入波濤大海,如今成了艨艟巨艦,官拜漢國大將軍、領桑海太尉,他死板,死板的人活不到今日。
但也不能太靈活,太靈活,權力尤其兵權是利刃,利刃在手殺心自有,稍有不慎就會淪為被驅使的野獸。
楊策心里一直有一種,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干人事,心里頭還總想當個人的矛盾感。
總是殺人放火,偶爾扶危助困。
現在這種矛盾感又來了。
他心動了。
但沒有答應,只是皺著眉頭,繼續用過去非常流利,最近兩年很少說都有些生疏的西班牙語問道:“為何找我?”
一聽這問題,牢房里的荷蘭貴族、商人們頓時面面相覷,都露出無比的無奈神情。
那種自認倒霉的感覺無以言表。
“將軍知道,我們的執政官,奧蘭治的威廉前些日子被西班牙國王菲利普雇傭刺客殺了。”一名被推舉出來與楊策談判的老商人說:“奧蘭治家族三代都是尼德蘭總督,我們尊敬他,他也同情我們。”
“很多年前,當羅馬的異端審判庭判決二百多萬尼德蘭人為異端,菲利普要處死我們所有人,奧蘭治的威廉放棄他高貴的權位與我們站在一起。”
“所以我們推舉他的兒子,莫里斯繼任執政官,但他實在太年輕了,只有十六歲。”
“因此我們打算依照威廉在世時親近法蘭西的政策,請亨利三世治理尼德蘭,但是法蘭西認為這風險太大。”
越說,老商人臉上的無奈神色越濃,他看了看楊策,輕聲道:“亨利給尼德蘭的回信說這個時候來治理尼德蘭是不體面的統治,鼓勵我們繼續作戰,并承諾支援兵器與自由部隊,但不會來治理。”
“他們的宮廷認為,這個時候來治理尼德蘭,會讓法蘭西惹上西班牙的同時,還極有可能會遭受白山公爵的進攻。”
“后來我們想到了英格蘭慷慨而仁慈的伊麗莎白女王,她一樣不愿為此惹上麻煩,放棄統治尼德蘭,但她的承諾比狡猾的法蘭西人更為有力——英格蘭會向尼德蘭派遣萊賽斯特伯爵率領軍隊來協助我們抵御西班牙人。”
楊策聽見這個名字,緩緩點頭,恍然大悟,口中也不由得發出感嘆:“喔…”
萊賽斯特伯爵,熟人。
跟他在倫敦北方有過一面之緣,帶著部隊南下放火燒了好幾個村子,被揍了一頓丟下上千具尸體夾著尾巴逃跑了。
看見楊策的表情,荷蘭老商人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道:“后面的事想必閣下非常清楚,尼德蘭所有能求助的人,都被大明…唉。”
“那為何不找四衛地方?哦,就是死危等。”楊策帶著懷疑的眼神問道:“你們從他們手上買到了火藥。”
“死危等?”尼德蘭商人有點聽不懂這個詞,想到火藥才說道:“閣下說的是蘇菲亞吧?他們過不來,和里加邁芮卡常年為敵,無法派兵過來。”
這說的是瑞典和丹麥。
“所以,你們就想找我當總督。”
楊策拍了拍自己的臉,這種問題…廣州講武堂,沒教過他該怎么當國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