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長河谷內,獨輪木車被停在某個不能再繼續行進的位置。
一小隊百姓看著遠處半山腰用木頭搭起簡易哨所那面飄揚順天安民旗,從車上卸下貨物帶在身上,加快了腳步。
這是義軍防備力量最為稀疏的后方,沿著這條河向南走,就能走出山谷進入明軍控制下的德比郡。
這些百姓有二十多人,有壯年男子、婦女以及幾個孩子,看上去像是幾個英格蘭土生土長的家庭,身上卻運載著驢騾都難以媲美的輜重,一步一步朝著北方前進。
叫瓦德的男人在肩上扛著帆布面粉袋,另一邊的手上還要提上一只;女人背著盛放帳布之類物資的背簍,還牽著小孩。
小孩手上倒是沒拿什么,但脖子上掛著三條垂到膝蓋裝滿彈藥的武裝帶。
幾個家庭,幾乎人人都是這樣,背負的東西只比這些多、沒有比這些少的,有些人還牽著馬。
他們看上去身材矮小瘦弱,餓得面色蒼白看上去快要死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沉默的行進。
累了,他們就在河畔的卵石灘坐著休息一會,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半山腰那面順天安民旗,再起身腳步依然堅定。
他們是來自德比郡北方貧瘠鄉村的農民,聽說順天安民軍的劉汝國被德雷克困于山地,自籌糧草向北輸送,孩子肩膀上掛的武裝帶,是德比郡駐軍看見他們拜托送來的。
盡管言語不通,卻沒人懷疑他們的心意。
這些百姓是德比郡或者說如今的德比縣第一批登記在籍的百姓。
可以說,第一批在籍百姓還活著的,幾乎人人是大明死忠。
因為他們沒得選。
當蘇格蘭軍團南下,各地村鎮被蘇格蘭人搶掠一空,貴族起兵、強拉壯丁,讓地方人口銳減。
而后蘇格蘭軍團被明軍擊潰,追擊的明軍殺了回來,應明委任在戰斗中負傷的北洋旗軍總旗代行知縣事。
粗略的人口登記、粗略的清丈田畝、粗略的分田置地,和平沒有持續太久。
而后德雷克叛亂一度將戰火燒至此地,德比縣之行政、經濟、農業遭受巨大破壞,更大的危害是對這些已經歸于明軍統治下的百姓。
因為明軍說,那些土地是分給他們的,除了每年收兩次糧稅,只要那些土地不荒廢,就永遠是他們的。
幸運的是德比縣北方土地貧瘠、多為山地,許多害怕戰爭的百姓都選擇逃到山上避難。
因為他們認為貴族一定會讓他們把土地交出來,甚至可能會因此責怪他們,何況留下來很有可能會被卷入戰爭之中。
戰爭的立場不提,除了職業軍人,大多數人根本沒有面對戰爭挺身而出的勇氣。
有些老人家或沒有把這當成事、對貴族抱有期待的百姓留在村莊。
盡管女王投降了,但誰心里沒有一股氣呢?這是他們的國家,他們國家的軍隊回來了!
很快戰爭就結束了,貴族與修士一部分跟隨德雷克敗軍去往他處,沒走的也只能隱姓埋名,徹底的軍事斗爭也徹底摧毀了最為傳統的封建統治。
躲在山上的百姓回到家鄉,那些留下來的人,活口寥寥無幾。
瓦德只是一步一步走著,直至深入山區,他和妻兒都快要餓死了,才終于見到順天安民義軍的小頭目,并把他送到劉汝國面前。
劉汝國從沒想過會有當地百姓來給他送糧。
義軍的糧草并不多,但也還沒到短缺的地步,他們在山脈東方的謝菲爾德有一條糧道,大明官軍會從那組織民夫向山內運糧,他們也在山地開墾種植,甚至還有余糧養豬養雞。
他們只是因先前連續不斷的戰斗而感到疲憊,士兵需要一段時間休整而已。
瓦德也沒送來多少東西,六百來發彈藥、八百多斤糧食,還有些帳布之類的零碎物資,劉汝國的義軍都不缺。
但劉汝國很感激,有人支持的感覺很好。
其實他更想知道,瓦德為什么會帶人來給自己送糧食…通常百姓對他們避之不及,就像在艾蘭王國那些英格蘭人統治的土地上,他在村莊立旗招兵都找不到,要花大價錢才會有人跟他走。
更別說不花錢,人家把糧食送過來了。
瓦德說:“我們以為他們會問,以為他們會罵我們,然后把土地收回,他們沒有。”
劉汝國知道,瓦德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跟德雷克打回來的貴族們。
“他們根本沒有問,也沒有說,只是有一天,領主的騎兵突然出現在田里,用劍和長矛,驅趕看見的每一個人。”
“領主下了命令,讓騎兵把那些骯臟下賤占有土地的農民殺死。”
“骯臟下賤的農民,呵!”
瓦德說起這些時臉上沒太多悲傷,只是撇了撇嘴:“有些活下來,被領主招進軍隊,然后死在和明軍的戰斗里;還有些人跟著領主往北跑了。”
瓦德搖著頭,眼神空洞,仿佛在回憶著收到戰爭結束的消息,從山上逃回家鄉時看見的情景。
“田地和道路被血染成很深的顏色,尸體被長矛戳死掛在村莊門口,井里和地下,有很多人殺。”
這些事讓劉汝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心里認為那些死去的人是自找的——收下大明賜予的土地,就該和大明站在一起;愿意為領主效忠,就該與大明劃清界限。
沒人能種著大明給予的土地,卻跟在領主身邊。
他甚至想問一問,難道在這片土地上,可以進入別的店鋪,往懷里揣一堆東西卻不付錢,還想和店主有很好的關系嗎?
但他不能說,他不能因為這些英格蘭百姓貪了明軍的好處,還想再和貴族站在一起而嘲笑他們。
這一切只能靠他們自己體會,盡管很多人會成為代價,但最終人們會明白。
劉汝國只能說:“百姓得到土地,不是大明有求于百姓,而是大明趕走了貴族。”
“大人,請殺死那些貴族吧,一定要殺死他們。”
“我已經沒有更多東西了,但只要能殺死貴族,就算是死,我也不愿讓貴族再回來了。”
劉汝國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緩緩點著頭,過了很久才長長地把氣息喘出來,道:“貴族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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