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云麾下部分騎兵在坐騎上很難占到便宜。
甘肅不缺馬,河西走廊山丹軍馬場自漢代起歷朝歷代養育軍馬,也與其他馬種雜交、也育種,理論上來說應該能培育出最適合使用的戰馬。
但實則不是那么回事,萬歷的御馬監自明軍下南洋奪回馬尼拉以來便承擔著為帝國培育馬種的使命,主要以西班牙安達盧西亞馬、葡萄牙盧西塔諾馬與蒙古馬雜交。
前者西班牙馬在大明被稱作大臀馬,這個名字來源于其比葡萄牙馬更大的屁股,葡萄牙馬自然就被稱作小臀馬。
在不斷的雜交中御馬監發現第一代雜種馬的速度、耐力、體形均有極大改善,但第二代雜種馬的各項指標都不如第一代,故將第一代雜種母馬與本土優秀種馬培育合格戰馬。
這樣培育出來的戰馬普遍強于宣府馬、陳沐于北洋所設養馬場培育的四代雜種馬與瓊州養馬場的六代雜種馬。
如今各地都在按照這個標準方法來養馬,培育出最合用的戰馬、馱馬與耕馬。
但甘肅顯然用不上,這年頭北洋年年組建騎兵,好馬都緊著那邊湊,所以他們騎的還是最普遍、最耐用、生活最糙、膽子最大的大頭娃娃。
這樣的馬和西域適合重騎的雜交馬作戰,小規模游斗肯定討不到便宜,更別說敵眾我寡。
但達云勝在人,雖然他人少,但有心算無心,他這邊人人掛甲揚刀,吐蕃馬黑麻那邊的人有的在屋子里、有的在外頭烤火,都穿的單薄,鎧甲一時半會也穿不上,遭遇突襲模樣怎一個慘字了得。
需要準備時間,是重騎兵最大的弱點,沒有馬能穿著四十斤馬甲、馱二百斤戰士長途跋涉。
涼州騎兵沖進七角井時,穿單衣的吐蕃重騎與侍奉左右的仆人們只能隨手以刀弓御敵,刀不及抬、矢不及發,四蹄已踏至眼前,則首級飛天血濺五步。
俗話說富人靠科技、窮人靠變異,起于涼州衛的騎兵們無異是大明邊軍里的窮鬼,他們別的不成,便只能勤學苦練。
故練就一身強橫馬術功夫,沖突之中尚能跟隨號令墻進而前,各自見機行事將馱馬牽了,呼哨一聲轉而在敵軍尚大亂之時轉個彎又追隨主將殺穿出去。
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整個戰斗來去不過片刻,在吐蕃馬黑麻的腦子還是一團漿糊時人已離開七角井,馬蹄聲都聽不見了,氣的他端著酒杯的抖個不停,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撒了一地。
最后看著遍地尸首與被明軍放跑的戰馬到處亂竄,干脆連酒杯都摔了,揚起馬鞭高呼道:“還穿他娘什么甲,你看見他們穿甲了嗎,給我追,追!”
一幫衣冠不整的騎兵、仆從眼見大汗震怒,各個心中既是驚懼又覺得窩囊。
多冤枉啊,好多騎兵都在這邊村莊的房子里睡覺呢,聽見外頭馬蹄聲炸響、殺伐之音傳來,嚇得從床上都掉下來了,頭盔在屋里的就戴頭盔,沒在屋里的隨便拿個什么東西便跑了出來,出來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瞧見。
這都是吐蕃精銳中的精銳,在他們那一畝三分地各個都是有產貴族,哪兒能受得了這窩囊氣,當下嗷嗷叫著抄起弓刀在仆從舉火服侍下跨上駿馬,在漫天星光下朝馬蹄聲消失的黑夜里追去,誓要一雪前恥。
還真別說,吐蕃馬黑麻也是有意思,他叫部下別穿甲追上去,自個兒倒好,可勁催促仆人給他掛好甲衣。
不過也該著是他幸運,達云壓根兒沒跑遠。
沖進七角井是見財起意頭腦發熱,沖進去殺了人、奪了馬,帶隊跑出來冷風一激滿背冷汗涼颼颼,達云一下子就清醒了。
抬手撒了拽著兩匹馱著甲箱、糧食的戰馬韁繩,一拍腦門道:“壞了呀。”
搶東西無疑是很快樂的事,可搶完了問題來了,他跑不遠的呀。
本來嘛,他們的馬就不如人家,回哈密有四百里的路程,甭管怎么跑,最后肯定要叫人家追上。
現在他們又搶了人家好幾十匹馱著鎧甲輜重的馬,更跑不快了。
反倒是敵人,一下裝備輕了這么多,行軍速度肯定颼颼得往上漲。
這甭管怎么看,最后他都得完蛋,除非…除非他現在就把這些馬、鎧甲全部棄了,這還有點兒可能逃回哈密。
唾手可得的好東西,棄了這可能么?
不可能的呀。
這些馬鎧、重鎧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個小隊的重騎兵呀。
一個小隊的重騎兵,聽起來不稀奇,這年頭各地邊將都有家丁,有能耐的養點重騎兵也不奇怪,但那是有仗打的地方。
像在宣大,陣斬一個北虜首級拿回去賞賜銀子就能換兩套具裝。
但在沒仗打的地方,談何容易。
反正達云的俸祿是不敢想,涼州衛一大家子吃穿用度都指著他這點兒俸祿,退一萬步說哪怕不組建自己的重騎,這些具裝拿回去也是一大功勛不是?
那么問題就來了,怎么把這些東西帶回去呢?
就在這會兒,親信騎兵急切地在身旁道:“將軍將軍,火光,敵人恐怕追出來了,咱別在這停著了。”
這就出來了?
達云搖搖頭,敵人這個時間出來是不對的。
就這一會兒鎧甲可穿不上。
想著就掏出神目鏡朝七角井的方向看過去,好嘛,三隊騎兵是生怕別人看不見他們,舉著火把像火龍一樣沖出來,蜿蜒著朝這邊追著,有穿單衣的有穿襖子的,有穿鞋的有光腳的,難得見了倆人戴著頭盔。
踱馬左右滿心焦急的涼州騎兵也不知將軍究竟在望遠鏡里看見了啥,光聽著他在這兒又是吧嗒嘴、又是咽口水的。
您這是看見清燉羊肉出鍋了?
“趕緊維持隊形,敵在明我在暗,可以打他們一下。”達云轉手將望遠鏡放回胸口,探手于箭囊中摸索,對左右道:“傳諸部隊官,備出箭矢,盡量別射舉火把的讓他給咱照明兒,聽我響箭行事。”
響箭搭在大梢弓上,大拇指扣著弦兒,望著逐漸接近的火蛇,達云心里有一種感覺。
不知道該用什么情緒形容,反正達云覺得這場仗打完,就能在涼州城把破敗的老宅重新修繕,起他一條街的出廊歇山頂大房。
沖出七角井的不是跳動的火蛇與奔馳的駿馬,是功名,是他潑天的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