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靠在淮安府船煤所的蒸汽鐵甲船隸屬于福建都指揮使司,如今使用這條船北上的是前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呼良朋。
這幾年呼良朋一直在福建,督過去往日本的船隊、運送過南北的京運,又在西南鎮壓一次叛亂、一次兵變,立下了不少戰功,既有功勛又熟悉海事,履歷也很漂亮,如今在福建都指揮使司操練各地海上艦隊。
他很久以前就認識葉向高的父親葉朝榮,那還是陳沐任南洋衛指揮使押運火炮去北方給戚繼光送的時候了,葉老爺子當年進京趕考坐的就是他們南洋衛的炮車。
那年進京,呼良朋跟葉朝榮聊了一路,把老爺子樂的直后悔自家閨女已經出閣,結下個忘年之交。
那還是隆慶元年,葉朝榮進太學讀書,后來考了兩年都沒中,心灰意冷做個縣官,一直到萬歷四年才時來運轉…不是終于考上了進士,是朝廷出缺,調他去江州府做別駕,也就是通判,主管賦稅征收等事務。
這是個肥差,但當年上司找他索賄,老舉人一輩子考科舉,普遍來說,圣賢書也不是讀多了就能學以致用,寒窗苦讀十年做了官貪污的也不少,但葉朝榮是寒窗苦讀三十年。
就算一丑人整天給自個兒洗腦說我最帥,洗三十年也覺得自己帥了。
所以葉朝榮一不給行賄、二不給辦事,被穿了好長時間小鞋兒,吃苦受累的工作沒少做,本分事更是精益求精,可一到考成就是個中等,既不讓他升官、也不讓他降職,就在別駕這個位子上耗著,要他眼看著同事全升官,自己耗到死。
直至大前年,那上司貪污事發,一下引發江西宦海地震,受牽連者甚多,一時間下獄的下獄、發配的發配、處死的處死。
該走的人都走完了,朝廷才發現喲,這還有個年年考評中等的老爺子,出淤泥而不染——去年廣西養利州出缺,一下升去養利州任知州去了。
當官是有身份限制的天花板的,很多時候一沒祖上積蔭、二不長袖善舞,沒到拼能力的時候這人上不去了。
啥時代都有學歷歧視。
比方說都是進士,一甲的進士直接入翰林院,就是帝國內閣、六部尚書的心血儲備隊伍里。
二甲的進士除了人中翹楚能經過進士內部遴選考中庶吉士,還有機會進翰林院;其他人基本上就是從六部京官的主事依照成績往下排。
三甲里最有能耐的那撥人能試試運氣留做京官里不是那么有權勢的部門,絕大多數還是只能往外挑,最后運氣與能耐都潑天的,能以總督、南京的尚書卸任告老,一般人里頭的人杰,早在知府這一步就停下了。
舉人呢,最近的例子是海瑞,不入流教諭做了知縣,給道君皇帝寫信幾乎指著鼻子訓‘嘉靖嘉靖家家潔凈’還能把命留住,巡撫應天流放徐階倆兒子,他的宦途突破層層阻隔,幾乎比三甲進士當首輔還難。
至于說普通的舉人?能在知縣這個位置告老就已經是許多人的夢想了,尤其對上了歲數的老舉人來說,同等學歷同等能力,肯定是年輕后輩更招待見,也更容易抓住機會。
葉朝榮卻當了知州。
葉朝榮早年到江西仕官,葉向高在老家讀書,呼良朋便時常照顧幫襯,尤其到葉向高中舉,他把跟著父親去江州府的弟弟葉向亮接回來,自個兒當家了,就連婚事都是呼大熊幫著張羅。
這是善緣。
想當年呼大熊就是陳沐麾下一小把總,葉朝榮則是個科場三十年不順的老舉人,大熊是在職的軍官、葉朝榮也是有功名的老長輩,身份算不得天差地別,也因此才有一見如故。
這一次,呼良朋知道葉向高要進京趕考,正好他要押送物資進京,就順帶著讓葉向高當了一次蒸汽船上的乘客。
“你回來的還挺早,還以為要讓船隊多等你兩日呢,咱啟程的早。”
船甲板上,呼良朋的體態因常年習武,盡管很久沒親自上陣廝殺,倒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比原先熊一般魁梧的身子又大了一圈,也不座椅子,就那么穿著鎧甲盤腿在光亮的甲板上盤腿坐著,手上還托著只長桿煙斗。
他手上的煙草不是從亞洲來的,陳沐明令禁止亞洲諸多公司商船經營范圍就是火地島以東,西洋軍府管轄最邊緣以西,所有船艦沒有船牌不能航往亞洲西海岸,尤其不能帶煙草回來。
這煙草是從呂宋來的。
駐守廣東海防的婁奇邁每隔倆仨月就讓人從濠鏡給福建水師提督黃德祥、練兵的呼良朋等人送些呂宋販來最好的煙草。
這些年下來,呼良朋幾乎是眼看著葉向高從曾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成長到如今的舉人老爺,倆人關系親近的不得了,對他的年齡來說生孩子晚,是個男孩;葉向高則生孩子早,是個女孩,因此兩家人的小孩年齡相仿。
他們甚至約定下一門娃娃親,已經當上親家了。
呼良朋拍拍身旁,讓隨從端來矮案與瓜果,問道“祭拜完了?”
“是,祭拜完了,了卻一樁心愿。”
葉向高說著走了過來,他借著船艦在淮安府船煤所停靠的機會,專門去祭拜一趟吳承恩。
不過有個很有意思的事,當今之世,知道《西游記》的人不少,看過的人要少一些,而知道這書是吳承恩所著之人是少之又少。
“兄長,回船時在岸邊遇見了淮安教授,帶著十余童子書生踏青講述蒸汽船諸事,我聽老先生講的很認真,便攀談幾句,得知他想帶童子們登船看看,不知兄長可否應允?”
“登船?”
呼良朋搖了搖頭,跟著葉向高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岸邊一名老者攜十數童子引頸眺望,聽葉向高在旁邊道“老先生講的很認真,但這些東西他沒見過也不懂,全憑旁人言語講述…”
“不能上船,陛下已向各地蒸汽船將官下令,不準閑雜人等登船,家眷親屬如需乘船也只能在甲板上,所以就算是你,想下甲板去都不行。”
呼良朋說著揉了把臉,又有些于心不忍地朝岸邊看了看,道“不過他們都是陛下萬歷新建小學的學子,呼某不讓他們上船,我下船去給他們上一課總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