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仕卿比萬歷皇帝想象中要蒼老,也比他想象中要文靜太多了。
萬歷一度以為生著國字臉穿短袍渾身肌肉塊的韓瑾是丁仕卿,似乎在皇帝腦袋里長成這樣的人才符合他心中對丁仕卿這個名字的印象。
事實證明有世間大勇膽識超群之輩,未必就要生得勇猛。
說實話丁仕卿挺害怕的,他們一行人都很害怕,不單單因為這是覲見皇帝。
他們早就知道皇帝召見他們的地方會是清華園,但正因為清華園這個名字,百姓們認為這會是一處皇家園林。
事實上現在這確實是皇家,只是不太像園林。
進了園子得先坐船從前湖過去,在湖上要坐一種沒有帆會冒煙的船,蒸汽機已在各地傳播,尤其像蘇杭一帶,那邊手工業者多、他們又都是織戶,對船里藏著的蒸汽機發出嗡嗡聲很是熟悉。
等船靠岸才是真讓人傻眼的地方。
楊柳堤岸擋住了視線,遠遠看著是好一份美景,下船離近才發現滿地皆是挖得七縱八橫的戰壕,天子親練軍士平時操練的火炮就隨意擺放在戰壕邊上,遠處傳來鳥銃打放不絕的銃聲,時不時還夾雜著萬歷六年造手雷與神威機關箭炸響的動靜。
一列列肩扛上銃刺鳥銃的輕裝巡邏衛士沿堤岸走過,見了皇帝也不下跪,整齊地向左轉來,接著隔人后退一步變做的前后兩隊,前隊蹲姿舉銃待發、后隊以立姿端著鳥銃‘咔’一聲連貫地劈在身前準備沖鋒,打頭的隊長抬手阻住皇帝隊列,隨后左臂曲舉做落下狀,:“口令!”
皇帝面容嚴肅地將拿著名單的手往后一背,兩腳便自然與肩同寬…別誤會,對口令跟他沒啥關系,隊列最末被馬背快顛迷糊的潞王捯飭著小短腿兒一路跑上前來,脆生生道:“六合同風,口令!”
雖然王爺滑稽,但隊長是專業的,他非但沒笑而且分外嚴肅道:“九州共貫。”
說罷,前隊起立后隊歸隊,昂首挺胸立正了下巴一個揚得塞一個高,齊聲道:“拜見陛下!”
“好,好,就是這個精氣神。”
這會兒才輪到皇帝出馬,丁仕卿等人突然發現他們年輕的皇帝笑起來有點傻乎乎的,眼兒都瞇沒了,對巡邏衛士們擺擺手:“聽朕口令,向右轉,向前走,繼續巡邏!”
巡邏衛隊再次昂首向萬歷行禮,隨后列隊離去,萬歷這才轉頭對跟在身后的丁仕卿等人道:“看看這器械,萬歷八年制天下太平銃,那合握木托漂亮吧?朕親自試過,用這個與人拼斗就和拿短槍沒什么兩樣。瞧瞧那團龍胸甲,它叫龍紋子母胸甲,萬歷九年制。”
“可別小看它,這套胸甲內外三層,內鋼制甲衣,外銅焊團龍,中間芯甲材質朕不告訴你們,宣府講武堂最新機密設計,僅比過去重三斤半,你拿鳥銃貼至五步都打不死他。”
皇帝純屬自娛自樂,后頭的老百姓幾乎沒有對這玩意兒感興趣的,就連賣關子都顯得毫無意義。
其實這套子母胸甲里頭的芯也沒什么神奇的,在銅團龍與鋼胸甲中間添著一層由浣火布、瓷板制成的混合甲片。
浣火布通俗名石棉,過去只有西域才有,后來蜀中發現礦產,因其耐高溫,通常在一些需要耐火的地方使用;因蒸汽局、電報局、軍器局皆需材料學進一步發展,這個任務最終被指派由三大軍器局完成。
不過其被發明以及裝在胸甲里的開始是個巧合,景德鎮送來各種厚度、各種燒制工藝的陶瓷樣品磚,測量員用鳥銃打依次擊碎,唯獨沒穿過一塊外層裹著浣火布的陶瓷磚,鉛丸擊碎陶瓷磚,卻沒打穿外層布料,令人大為驚奇。
最驚奇的是一大堆老研究硬是沒認出來這東西是啥,送信景德鎮才弄清楚,又搜尋了一部分加以實驗,驗證其單獨很容易被鳥銃從各個距離穿透,但與陶瓷裝在一起確實能起到很好的保護作用,僅需兩分厚的陶瓷與同樣厚的石棉布堆疊就能擋住鳥銃二十六步外射擊。
而在二十六步之內,單穿這個仍然會被沖擊力震傷但不致命——當初萬歷皇帝看實驗報告看到這,二話不說就給宣府軍器局賞了一百兩銀子。
不用說,這肯定是有人測試受傷了。
而在穿上胸甲再披掛這個,則即使抵近至三步,也只能在胸甲上留下一個大凹痕,根本挨不到身體。
同樣其對弓箭也有很好的防御能力,但比不上防御火器,經試驗講武堂的研究員們認為箭足夠尖銳,可以切斷石棉絲,而圓形鉛丸則無法全部切斷,并且拿出力量傳遞的理論來告訴皇帝他們即將對子母甲開展嘗試。
當鉛丸打至相對較軟的銅制團龍裝飾上會先變形并卸去部分力道,穿透后繼續打在石棉布上,一部分石棉線被擊斷,但另一部分會裹著鉛彈壓碎陶瓷板,力量透過裂紋范圍變大,就像一樣的力量揮錘與刺矛,矛刺進土里錘卻不能砸進土里一樣,最終被鋼制胸甲抵消全部力量。
但這種鎧甲仍尚未流通各部隊,只有萬歷屯在清華園的兩千御林軍裝備,三大軍器局都還在試驗設計更加成熟的材料與形制。
比方說廣州府講武堂在去年向景德鎮攤派燒制外層含石棉布的一體陶瓷板,在試驗后今年已下大量訂單。
今年京運船帶回北洋軍器局試圖將團龍子母甲的外殼做成兜狀的報告,認為這樣在被打壞后彈孔用銅液融好,重新塞一片防彈用的子板即可再次防御,能降低修理成本。
同時,北洋軍器局也正著手重新設計頭盔與頓項,在前額、喉部增加這種新材料的應用。
“跟你們說,他們都是朕親自訓練,別看還沒打過仗,能著呢,不比那陳沐、戚繼光練的兵差。”
諸百姓面面相覷,他們能說啥?
丁仕卿欲言又止,他特想問問皇帝,身為皇帝為啥要和自己的將軍比練兵。
興許是腦袋直,韓瑾一直在強烈抑制中咯咯咯偷笑,在丁仕卿瞪了他好幾眼后才以極小的聲音道:“老師,皇帝跟咱一樣,要造反呢!”
“朕以為你們會給綁來幾個貪官,怎么最后幫來的除了這個笨蛋巡撫,朕看著名單上全是無官無職的鄉紳呀?朕很不滿意。”
等入了清華園的前院的正廳,皇帝這才正色對幾人擺手道:“不過這也沒關系,刑部的人還沒來,朕也不著急,找你們來除了這事,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你們說,朕想能聽見天下百姓的聲音,就像你們這次,如果朕知道的早,你們也不必搶占電報房。”
“朕知你們事出有因,但這樣總是不好,起來起來,我不是要責怪你們。”
皇帝才剛一說話,丁仕卿就拜倒行了個大禮,他一拜,后邊百姓全跟著拜,反倒讓萬歷不敢說話了,連忙招呼大家坐下,這才嘆了口氣,道:“朕是想設一條法令,讓每個地方的百姓遇上難事,都能直接告訴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