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噼啪作響。
木箱在狹窄逼仄的船艙中堆積,好似見縫插針,有些箱子上鋪著麻單還放著枕頭,有些席子則鋪在箱子旁邊的過道上,下層船艙污濁的空氣郁結于此,讓那些裝備精良的西國士兵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顯得長著一張受氣包的臉。
但當第一具結實的木箱被掀開,一切截然不同。
破舊木箱中里躺著木板與鋪好的干草,干草上整齊地擺著一根根方形銀條,看上去比瘦弱的西班牙火槍手的手腕還粗,每個箱子都是如此。
白銀只是一種金屬,有時候是商品,有時候是貨物,并不出奇,但在這個時代如果說明朝人和西班牙人有什么能達成共識的話,那就是白銀了。
不管這兩個國家有多大的分歧,在這件事上他們看法相同,每個西班牙人與每個明朝人的看法都一樣——白銀意味著財富,而財富意味著一切!
別說那些開口結巴的神機營士兵了,浙兵子弟多出身富貴,投身應募只為名利,但富貴也有一個度,他們的富貴是相對大多數衛軍而言,對生活在大明土地上千萬兆黎來說,普遍意義上的富貴,就是吃穿不愁、衣食無憂。
只有吃穿不愁衣食無憂,才有資格去追求晉身、才有資格選擇自己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要達成這樣的目標,需要多少財富的標準能夠用白銀量化,如果掌握一門手藝,大概需要二十兩。
二十兩,有手藝的可以租賃房屋店鋪用作本錢,有閑田的請得起佃農買得起耕牛,能經營買賣、夠顧住吃穿,夢想很久的高頭大馬能買回家、也許心儀的姑娘今天下午就能上門說媒。
二十兩可以意味著一切。
過去,一切意味著一顆北虜首級。
現在,一切離他們近在咫尺。
在這些隨意堆放的箱子里拿出一塊銀條并切下其中的一小部分,一切就有了。
馬蒂恩樂于在眼前這個明國硬漢臉上見到驚愕神情,這種變化令他感到打從心底的輕松和安穩,好像失去的主動權又回來了,面對明國士兵的集體失態,他邁著翩翩步調從支撐木柱上撇下一條木枝就著火把引燃,再點起自己的煙斗,緩緩倚著木箱坐下。
繚繞煙霧似乎能驅散船艙里的惡臭,他看著駱尚志笑了,道:“這艘船從秘魯總督區利馬港去往亞州常勝港,運送一百噸白銀給你們的陳將軍,來為王室鑄造銀幣,你可以把所有箱子都打開,看上去你們并沒有見過這么多白銀。”
駱尚志確實沒見過這么多白銀,他這輩子見到的所有白銀加到一起也沒這么多,他沒有任何理由不露出錯愕,如果白銀不是裝在箱子里而是直接堆在一起還能對他造成更大的沖擊。
“這些白銀,都是秘魯挖的,那個波托西,一年能挖這么多?”
其實駱尚志沒聽懂馬蒂恩說的一百‘噸’是多少,但他并不在乎,不需要明確的數量就足夠讓他的世界觀遭到極大沖擊,他滿腦子都在想過去他們在做什么。
當然,滿腦子也在想陳沐為什么要和西班牙人議和,為爭奪波托西的控制權,他們應該為此付出一切,如果讓大明舉國知道萬里之外有一座銀礦能一年開采出接近三百萬兩的白銀,沒人會拒絕為此一戰。
他們會想方設法把世上任何敵人擊敗,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把敵人打回樹上。
至少駱尚志此時腦子里想的就是‘關于如何將西班牙人打回樹上’的哲學問題。
這是個連鎖問題,參將上一個想到的事是西班牙人已經控制波托西銀礦數十年,然后就有了攻擊西班牙本土的問題。
誰都會有邪惡的想法,持續多久與是否付諸實踐就與道德和能力有關了,所以下一刻,這個問題就從駱尚志頭腦里抹去,他也恢復到足夠清醒。
“銀礦剛經歷數年的衰落,前年我們改良了技術,明年也許會更多一些,如果你們的陳將軍愿意放印第安人去銀礦工作的話。”
馬蒂恩輕笑一聲,聳聳肩膀撇嘴道:“可他不愿意,也許明年也許后年,產量還會下降,這難以避免,產量下降對你們也不好,鑄幣百分之十五的收入屬于你們。”
白銀讓駱尚志對波托西極度好奇,不過當下顯然不是聊天的好時候,他先安撫部下,命所有人去甲板上面,并叮囑他們回到常勝港口會有人搜身才能下船,所以讓他們不要動任何歪心思。
隨后這才讓馬蒂恩跟自己一起走上甲板,在船頭貪婪地呼吸新鮮空氣,這才問道:“為何產量下降?”
盡管他對印第安人的事同樣好奇,他在常勝待的日子不長,但那顯然是陳沐的事,他不該多問。
“人死的太快了,又沒有新的人,秘魯就那么大,還完全被你們包圍,巴拿馬、智利、巴西…沒有新的人,產量自然要下降,別那么看著我,你看起來像個會經常殺人的人。”
“有什么辦法呢,每個夜晚山上會燃起六千五百堆火,汞毒讓方圓六里格寸草不生,對那些沒有靈魂的載重牲口來說去礦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他們崇拜的神明是對赫蘇斯的褻瀆。”
西班牙人,即使是遠在秘魯不曾與明軍作戰的西班牙人,對明軍也同樣報有足夠的畏懼。
就好像馬蒂恩看見駱尚志極為魁梧的身軀就能想到他拽起兩個西班牙士兵掄圓了丟出去的場面。
像這樣的人,似乎不應當會像個迂腐修士般在眼神中流露出同情。
駱尚志只是搖頭。
挖礦是很危險的營生,他麾下神機營里的浙兵都很清楚這個道理,他們很多人在過去就是山主、礦徒,人們會死于礦井塌方、礦底瘴氣那些意外,但人不是這樣死的,不是像眼前這個西班牙人所說,成千上萬的死掉。
那不是挖礦,那是大規模謀殺。
“離常勝越來越近了,很快就會有巡海船隊來護航。”駱尚志的后背離開船舷,他不想再將話題繼續下去了,他相信一切所想得到的信息都能在常勝縣的陳沐那得到答案,他只是對西班牙人說道:“我那不是同情,你們真的該對他們好一點。”
臨走前,在西班牙人的船上,他再一次輕蔑地搖搖頭,小聲罵出一句。
“崇拜邪神的傻吊,沒得救了…”
駱尚志已經不在乎船艙里即將成為大明財產的白銀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去常勝給陳沐提個建議,亞州及亞洲共治區要依法治國,推行大明律。
《大明律》‘禁止師巫邪術罪’,凡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圣者,絞其首,從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就這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的家伙呀,有一個算一個,不多不少三千里,全都得打完屁股丟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