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曼薩如果清醒的話,一定不會跟陳沐做出這樣的請求。
他剛剛在常勝學到一個成語,叫與虎謀皮。
不過陳沐答應的倒是挺誠懇。
他確實很誠懇。
人的決定往往與其所處立場有關,陳沐的身份決定了他的立場,決策要以對大明或者說對中國今后的利弊來考慮。
如果有必要開戰,他會帶著祖先打到天荒地老,什么條約什么約束都沒有用,并非因陳沐沒有契約精神,只是他對契約的看法與常人不同。
“只有弱者才會把條約當作對強者的約束,強者用虛假的約束為弱者提供偽造的安全感,以達成心中所求,就是國與國的契約,人類一直都是野蠻的,從來沒變過。”
瘦了的鄒元標看上去好看不少,但還是那么不招陳沐喜歡,知縣大人撇撇嘴,對趙士楨小聲道:“大帥這德行,不行呀!”
陳沐的酒醒了,阿爾曼薩已經上路,大家在聊阿爾曼薩的‘劇本’,既然是閑聊,何況是鄒元標,口無遮攔也很正常。
“大聲說!”
陳沐沒好氣地看了一眼鄒瘦子,探手道:“德行,德行很重要,正義也很重要,高尚人格帶給內心的滿足更是尤為重要,可在戰爭面前,都要后退一步。”
說著,陳沐挑挑眉毛,看向鄒元標問道:“明西之間的這場戰爭,正義在誰?”
楊廷相欲言又止,便聽鄒元標道:“自是在我!西人徒據此地卻不愛士民,橫征暴斂以至民怨沸騰,天怒人怨之下才有我天軍東渡,伸張正義!”
鄒元標這一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陳沐差點都覺得是真的了,不過他還是搖了搖頭,道:“這話寫檄文里糊弄敵人就罷了,你真這樣認為?”
“若不在我…”鄒元標的面色難看了,“難不成還在西人?”
陳沐撇撇嘴道:“我是明朝人,在我看來正義自然在明朝;貝爾納爾是西班牙人,在他看來正義自然在西班牙;可大家都忘了,我們都是外來者,這場戰爭的正義,本應握在土人手中,為何我等踏在別人的土地上,卻好像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一般?”
陳沐自以為邏輯縝密,說罷便停頓下來等著語驚四座的效果,卻見鄒元標面似平常,眨眨眼仿佛還等著陳沐說下文,見沒了,連想都沒想便說道:“對,正義在土民、土民在天朝,正義——還是在我!”
這下輪到陳沐發愣了,問題的關鍵在于鄒元標說的…似乎很有道理。
突然間他醒悟過來,自己已經進入鄒元標斗嘴的長處了,干脆直接跳過話題說結論,道:“歸根結底,還是看拳頭大不大,與德行無關,有強硬的羅漢臂,才配擁有菩薩的慈悲心腸。”
“出海前我就說過,我等之事業未必是正義的,這要留待后人評說,但我知道即使后世子孫說我等惡貫滿盈,他們也會在心底偷偷感激我等。”
“道義不重要,能從道義與貪念間守住做人的根本,畫一條底線,也就夠了。”
陳沐的偽善影響著一舉一動,他知道在大明沒有再度出海的那個世界里,這個時代施行不正義戰爭對世界殖民的國家后來都怎么樣。
讓人失望的是天譴遲遲未至,此后數百年,他們都過得很好。
強大的時候比誰都強大,哪怕衰落了,自保仍舊不是問題,百姓活得也很舒服,有錢就能爬科技樹,自己的聰明人不夠就雇你的聰明人過去爬,步步領先。
哪怕沒錢了,還能玩點藝術,畢竟這玩意投入小。
人類一直都是野蠻的,如果這種生物變得文明,并不是他真的文明,只是文明對他更有利,一旦環境不利,文明人很快就會撤下外衣露出野蠻本質。
但陳沐并不打算攙和進他們邪惡的勾當里。
鄒元標狐疑地看著陳沐,道:“那大帥是真不打算西國威脅咱的時候出兵?就這么蒙頭受下來,有損國威呀!”
有損個屁的國威。
“不打,這跟答應不答應他們沒關系,西班牙人走了誰敢大明當礦監?你去么?”
這就是陳沐在道義與貪念間守住底線,他不想讓人挖礦,但總要有人挖,不是你挖不是他挖就是我挖,我不想挖,也不想逼著你吃苦受理挖,他人少又不夠。
讓他逼著你挖,我不傷害你,我傷害他。
陳沐的邏輯簡單粗暴,只能減少自己心中的罪惡感,但搖頭非常堅定:“到時候搗搗亂,他要威脅就威脅,咱的人誰不知道大明不吃這一套,就是他說給西班牙人聽的,讓他們自己玩去就好了。”
“到時候陳兵邊境,嚇死他!”
陳沐開玩笑地說出一句,接著擺手道:“好了,接下來我們在局勢上會輕松一段時日,西國要盯著葡國去,不過咱們身上活兒也不少,盡力做吧。”
“首先,五縣的港口皆已修好,都要添置造船廠,常勝要添三座、金城兩座,右京與界縣各一座,他們倆能修補戰船、造點四百料以下的小船就行,常勝與金城要能造大戰船。”
陳沐一開口,眾人便都進入工作狀態,這種感覺其實挺煩的,趙士楨臉上還掛著譏諷鄒元標的傻笑呢,突然就本能地拿出小本兒記錄起來,寫了兩行才反應過來,連忙把臉上的笑容收起。
“其次是軍器局,金城要在有河流的地方,立鑄甲作坊、造銃作坊與鑄炮作坊,金城那邊有硝土忙著熬硝,墨西哥城南有硫磺,很快火藥作坊就也有了。”
鄒元標拱手應下,神色甚為疲憊,道:“鑄甲的鑄炮的造銃的做火藥都有了,大帥——鐵呢?”
這兒的鐵礦太少了,別說讓三個耗鐵巨大的作坊運行起來,就連鐵匠打點農具,移民一過來都不夠用。
“朝廷運了一些,可以先用那些,后面讓西人送來就是,還有船,只要西國出得起價錢,銃炮戰船我全都能賣給他們。”
這下子別說鄒元標,就連楊廷相的眼神的都變了,急忙道:“大帥不可,銃炮尚能販賣,可這戰船為國之利器,萬萬賣不得,若其買去反來打我,又如何?”
陳沐笑了:“賣出去一條船,必然是價錢合適,賺的錢能再造三五條,賣的越多,我們能造的戰船就越多,還能培養更多熟練的造船匠,他們的造船產業若競爭不過我們,便會衰落,久而久之就不會造好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