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自天津第四個月,大明朝在嘉靖隆慶年的肱骨柱石倒了一根。
譚綸,字子理,生于明武宗正德十五年的江西宜黃縣,嘉靖二十三年進士。
歷任南京禮部主事、南京兵部職方郎中、臺州知府、浙江右參政、福建巡撫、陜西巡撫、四川巡撫、兩廣總督、兵部侍郎、薊遼保定總督、加太子少保,卒于兵部尚書任上。
人們說看譚綸的履歷,就知道嘉靖、隆慶年間的大明朝哪里在打仗,哪里打仗,譚綸就會去哪里。
三十年間,積首級功兩萬一千五百有奇。
朝廷追贈太子太保,謚襄敏,皇帝命祭葬,準其子孫世襲錦衣衛百…不,皇帝改主意了。
“以錦衣百戶入宣府講武堂吧,畢業后再插班去廣州講武堂學一年,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老師覺得呢?”
紫禁城幽深的復道中,小萬歷端端正正地揣著手走著,心愛的暹羅小廝被送去亞洲并不耽誤皇帝遛寵物,在他身側跟著一只沒拴繩的大猞猁,亦步亦趨。
名叫西小廝。
“臣以為入講武堂不如入講文院,考取進士出身后再入講武堂也不遲,假以時日,譚氏再為朝廷添一柱石難道不是幸事么?”
能被皇帝稱作老師的,只有張居正了。
神中年的官袍似乎永遠一塵不染,緋色大袍帶著熏過的香味,連點褶子都不會有。
小皇帝停下腳步,笑呵呵道:“柱石勞心又費力,錦衣也談不上多好,不如去海外做都指揮使…世上哪有一姓可代代柱石呢?”
張居正本想勸導皇帝不要在寵物上費太多心思以至玩物喪志,聽到這句硬是將話梗在喉嚨,他兩個兒子都是進士,這話不論皇帝有意無意,都會聽進他的心里。
干脆不接著往下說了,繼續道:“譚公的墓,依照陛下的意思神道設五層臺階,首層一雙石虎是譚公的生肖,二層石羊一雙指公少年,三層石馬一對意在半生戎馬。”
“四層兩尊披甲武將,意在譚公南征北戰;五層兩尊文官,一手朝簡一手玉帶,是指其官拜大司馬輔佐陛下,本朝石人皆只一對,譚公兩對,這是陛下對效忠半生的老臣殊榮。”
小萬歷從鼻子里長長地嘆出‘嗯’音,感慨道:“兩萬一千五百有奇,譚公之功勛,世所罕見。”
“倒也不算罕見,陳、戚、俞、劉、李諸人皆有如此功績,此諸人唯有譚公文質之身才是罕見。”
文質之身,其實張居正說這話自己心里都大鼓,譚綸可不是什么羽扇綸巾定勝負的話本人物,單在臺州知府任上那三年就不知道多少次親自提到上陣殺得血水沒腕。
譚綸這個文質,只怕和李成梁的首級功一樣,都有很大水分呀。
“皆有如此功績?”小皇帝眨眨眼頓住腳步,轉頭道:“那為何陳帥僅錄功不足九千?”
張居正罕見地被問住了,跟著皇帝一起頓了頓才接著說道:“國朝錄功以首計,陳帥的首級功大多以耳朵折算,能錄九千已是兵部不愿虧待士卒之因。”
首級功比殺敵數少,殺敵數比擊潰數少,這是常識,可皇帝未必知道。
要錄功一萬,像譚綸這樣的兵部給面子,興許干掉兩萬以內的敵人能錄上。
李成梁呢,上下疏通再加上逼良為惡有術,也大概是一樣的情形。
陳沐要想錄功一萬,那可就難了。
兵部想給面子都給不了,要么是轟碎了等兵部吏員錄功送去好幾車耳朵,要么好不容易尸身完整,結果是毛色不對的夷人。
再說還經常在海外熱帶作戰,比方說林來島之戰,錄功吏員還沒過去尸身就泛瘴氣再放下去都要在島上鬧瘟疫,最后讓人家稱骨灰…這像話么?
關于林來之戰,作戰的陳、林滿爵等下將各個按的軍中監軍統計,唯獨陳沐在兵部錄功存檔里寫的是‘得骨灰十余萬斤。’
小皇帝聽了張居正的話沒憋住,偷笑出聲,擺手道:“無妨,左右陳帥功已至極,他做的也并非依靠首級立功的事,不說他了。”
“譚公臨終前給朕留疏一封,言北疆自俺答入貢,朝廷并非高枕無憂,不知何時兵戈便會再起,主張這些年是積蓄力量,做大規模主動出擊,要明軍出塞犁庭掃穴。”
小皇帝說這話時神情嚴肅,最后卻沒繃住,配合‘犁庭掃穴’四字猛地張開雙臂,把張居正嚇了一跳。
“前年還是去年,朝中便有如此說法,朕甚是動心,戚帥也做出這種謀劃,怎么今年突然就沒了動靜,又在北疆修起堡壘,老師您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張居正太知道了。
“回陛下,譚公一直有北攻塞外的心思,是臣不愿出擊,非是臣無徹底掃除邊患的雄心壯志,實在是四年之內北征無能為力。”
四年?
小萬歷對這個時間非常敏感,問道:“第一個五年計劃結束才能進攻么?”
第一個五年計劃?
以天津為中心、向南北直隸鼓勵普及工業擴大產能?
去年被奪情狠狠干擾一番的張居正都快把這玩意兒忘了!
“陛下,此事與五年計劃無關,是無人可用,用兵首推戚帥,然戚帥身為南將,麾下精銳皆為浙兵,其束伍嚴厲繩以條例方有今日之功。”
“長久以來,北兵不能約束,戚帥久欲再征調浙兵而不如意,去歲議向北用兵,戚帥預再調三萬浙兵方可出塞…南北兵如今極不相融,再調南兵,甚為不妥。”
張居正最怕的是出意外,大軍出塞的后勤,如今朝廷有多個產量地,京運米糧可填滿太倉,幾年積攢北征一次還承受得起。
可南北兵不論是不是一齊出塞,都很有可能出現別的意外,比方說見死不救、比方說透露軍情,一旦兵敗,長城南北的平衡態勢便會被打破,到時候可能會讓朝廷收獲數年經營毀于一旦。
“靖海伯能在北洋將南北兵合練,戚帥卻不能嗎?”小皇帝瞪大眼睛問道:“這是為何?”
“陛下,北洋兩年來練兵共一萬六千余,南洋向北洋支銀餉、糧餉、軍器費用銀七十余萬兩、米近二十萬石,戚帥又有什么通天本領讓戶部像北洋旗軍般支給薊鎮呢?”
“那老師說的四年是?”
張居正道:“北洋軍,不論薊鎮兵還是北洋兵,一支出塞,一支留守九邊接應,方可遠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