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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甲衣

  廣州府,濠鏡。

  隨海關稅為朝廷輸送日重,野蠻生長的時期過去,濠鏡這座小島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流于接待各級官吏的俗務當中。

  南洋各部實權將帥在這大多安有家宅府邸,或是歸家或是沿途中轉,離島入港都是戰船軍隊,地方官哪個不得伺候好了,有的是伺候高興、有的是伺候了不高興,哪個又不得細細琢磨?

  過去這是番船多、明船少,自朝廷取馬六甲獅子國,那邊又增設海關,番船大多僅停靠馬六甲,在那他們要交一次稅、到濠鏡又要交一次稅,何況濠鏡的物價被大量明商來往壓得早沒有早年那么高的利潤,除了珍奇物件,尋常如棉花等物從馬六甲到濠鏡的輸送已盡數掌握在明商手中。

  殷正茂剛升西洋大臣時,還有廣城官吏議事欲上奏朝廷升濠鏡為縣,時人笑云當今濠鏡根本不需要置縣,只需要一個海關,甚至連衙門都用不著,關閘之外,止添個專事接待的驛館就夠了。

  為這事,其實南洋、西洋諸將都被彈劾過,高拱帶頭上書辯解——傳統的國境最南就在濠鏡,諸將不把家安在濠鏡還能安在哪?

  島嶼南面,一艘船首雕繪鯤鵬出海圖戰艦攜糧馬船靠近濠鏡,張滿的硬制船帆收得利索,船身從上至下向外伸出兩排粗細不同兩種規格的炮管,戰艦無艏樓但有艉樓,高出許多的艉樓兩側有兩道寬近丈長的平滑凹槽,凹槽上自船體中伸出上下四根木架,靠木架與繩索架住左右各兩艘丈長小艇。

  此時隨戰艦緩緩停靠海岸,木架被收回船中,四艘小艇先后放下,水兵同吃水較淺的糧馬船一同向岸邊靠去,率先登陸的水兵自淺水岸邊牽馬上岸,踏巨石階直向商市奔行,揮著小旗將廣場衙門里已打出半截‘回避肅靜牌’的儀仗叫停。

  在登陸港口的不遠處,隸屬濠鏡的百戶旗軍正持銃列隊侍立,他們識得這艘船。

  這艘船是南洋軍府少有能讓人叫清楚名號的千料六甲戰艦,自造船下水便是呂宋的指揮使邵廷達的座船,參與了南洋軍府建立至今的大小海戰,基本做到了逢戰必受創、逢戰必創敵。

  三次從廢棄狀態被軍兵修復拖拽回港,而且每一次都花費比新造戰船更多的木料與工時重新修復。

  初次修復,這艘船從四百料大鯊船變成五百料大鯊船;第二次修補則從五百料變成八百料,號稱千料戰艦;等到第三次修補,真的成為千料六甲艦。

  船上艦炮一次比一次重、船板一次比一次厚,并且儀式性地在每次修復時將陣亡水卒將官的姓名、籍貫、生平履歷、畫像蝕刻于蘇鋼錘鍛的薄鋼板上,鑲于船舷炮窗兩側,莽將軍把這稱作靈甲。

  邵廷達受陳沐影響很大,時常也會試著從歷史長河居高臨下地看這個時代的東西,盡管他不像陳沐有先知般的能力,但他固執地希望將來的后人能有機會知曉他們曾在天下的海上浴血拼殺,因此哪怕白古之戰座艦的龍骨都在登岸時撞裂,他都沒有舍棄這艘船。

  寧可拆舊船補新料,其實這艘船已經不是一開始那艘戰船了,從里到外幾乎換了個遍,但他一定要讓這艘船就是那艘船。

  至今這艘船上已有三十四塊靈甲衣,而在呂宋三衛,各艦隊受他的影響,都認同并開始使用這種方式來紀念戰死袍澤,每當有新水手登船,也會與艦長盟誓,斷發二縷,死后即使軀體葬身漁腹,一縷斷發回鄉下葬,一縷斷發隨鍛成鋼,以魂魄作干櫓,給予袍澤最后庇護。

  身著熊紋胸甲的將軍養子病秧兒腰掛手銃短劍持長柄錨斧,帶一隊親軍在濠鏡特有的黑沙灘上站得筆挺,接應他的義父自小艇上登岸。

  去年,陳沐得子陳海龍,邵廷達請說書的石岐給養兒起了個名,因為病秧兒軍功升千戶,不能連個名字都沒有,便取名卲變蛟,鼓勵其入海化龍大展宏圖。

  這一次,他們真的要入海了,世間最大的海。

  頭戴銀鱗頓項笠盔的邵廷達身著緋色獅子官袍,袍外上罩繪獅胸甲、手圍金鱗臂縛、下罩鱗片甲裙,足蹬一雙牛皮底短皂靴,小腿行纏外圍上揮著獅頭云紋的鐵護脛,威武地走下船來,環顧四周,目光放在沙灘上立做兩列的護島衛軍時輕輕皺眉,不過轉眼眉頭便舒展開來,牽馬第一步踏上濠鏡南港的巨石階時,面上露出會心笑容。

  他還記得這些石頭原本是番僧想要蓋寺廟的,被他兄長弄來做了這黑沙灘的墊腳石。

  在巨石路的盡頭,被廣東南洋稱作鐵將軍的婁奇邁正迎面走來,盡管戴著遮住張臉的檀木面具,邵廷達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南洋軍戴鐵面甲的不少,但那多是在作戰時才用,平日里戴檀木面具不以面目示人的只有這位早年使火銃將面目毀掉的鐵將軍。

  面孔兇神惡煞不說,時常被分配的也是些嚇唬人的工作,其實心并不惡。

  遠遠地,婁奇邁立定拱手,面具后的顴骨皮肉微微向上扯著,是露出了笑容,不過透著面具說話甕聲甕氣,道:“往后這南洋可就沒你這頭老虎與說書人的事了!”

  “說書的還沒回來,他在馬六甲西邊接船運米,我且等他幾日,一道啟程。不過說起來,你是早盼著我倆走了吧?”邵廷達揮手讓病秧兒卲變蛟跟著婁奇邁的隨從武弁一同,自己則與婁奇邁并肩緩行,說著還作勢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我倆的調令一下,你鐵將軍與老黃轉眼就往上升了官,分入閩廣都司,婁都督!”

  “我這也就是廣東指揮僉事,主官廣東衛軍操練,平級而已;老黃才是青云直上,福州的夏家人趕早把福建僉事襲了,他過去任指揮同知,從二品,多威風!不過咱知足啦!”

  婁奇邁說著邵廷達抬起一根手指,緩緩道:“婁某這輩子做過最對的事,就是在該憨的時候憨了一下,老老實實放出那銃!否則現在指揮僉事?呵,早不知做個旗軍埋到哪里去了。”

  邵廷達知道,婁奇邁指的是把他自己臉炸花那一銃,當年對陣倭子形勢危急,幾個銃手逃的逃、不聽號令沖的沖,沖的被倭子跳戰砍殺、逃的被軍法處罰,活下來的只有婁奇邁,所以后來陳沐麾下五個小旗有他一份。

  自然,也因那一銃,有了今日的婁姓指揮僉事。

  不待邵廷達說什么,婁奇邁擺手道:“正好這日子都要回來,你從升龍過來,那幾個從白古、呂宋回,還有一直在廣州的老付,難得湊得齊,走之前我擺宴席好好樂樂…真想跟你們一塊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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